大火再度燃起
我没想到,在我离家多年后,会在这个边陲小镇遇见同乡。更令我震惊的是,他风尘仆仆的单车上还挂着一面旗帜,旗帜上有一张二零零零年的大头贴,那是一个留着杀马特发型的少年,少年冲着镜头——现在冲着我,做着一个夸张的鬼脸儿。旗帜下面“寻找顾晨”四个鲜红的大字在阳光下像烈焰燃烧。
旗帜虽然已经破败不堪,但是少年的笑容,却一如二十年前般温暖纯真。
单车和旗帜的主人,在店门外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这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因为风霜的侵蚀,现在看起来已经像一个耄耋老者。
他走进店来,没有点餐,而是给每个客人发着照片,照片的内容无疑和旗帜上的一样。当他走到我面前时,我假装低头吃面,他把照片递过来,毫不客气地说:“见过这个人吗?他叫顾晨,是我弟。”我漠然摇摇头,他却不依不饶,“先生,你还没看!”语气里带着我家乡方言特有的生硬,在我们那,没有“您”,只有“你”。
我只好抬起头,扫了一眼他手里的照片,说:“没见过。”就是这普普通通的三个字,使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我隐藏在舌根底下的乡音。他陡然兴奋起来,一屁股坐在我的对面,“你是芦花乡人?”然后不等我答言,自问自答说:“错不了的,一定不会错,只有芦花乡人才会把没说成么,把过说成个。”
我已经离开芦花乡二十年了,戒了习惯的饮食,戒了名字,甚至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却依然没能戒掉乡音。
我只好苦笑着点头,见我点头,他似乎更加坚定了坐着的意志,他招手叫过服务员,又点了一份凉菜,和一瓶“牛二”。
“兄弟,不容易啊,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还能见到老乡。”
“是啊,”我附和着,“不容易。”
“你到这干什么?”
“打工。”
“打什么工?看你细皮嫩肉,可不像打工的。”
我皱了皱眉,对他的刨根问底感到不快,但他并不会察言观色,依旧喋喋不休:
“我来找我弟的,我已经找了他二十年了,我几乎找遍了全国每寸土地,可是莫说是人,连消息都没得分毫。”
他摇摇头,喝了一口酒。
本来我只点了一碗面,准备吃完就走——我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但是看到眼前的男人,我突然生出了多坐一会儿的念头,我拿起一个杯子,从他的酒瓶里倒了一杯酒。
老乡见老乡,不一定两眼泪汪汪,但一定有一些话,不吐不快,还有一些话,难以启齿。也一定有一些人和事,本来你以为已经完全忘却,这时候,却像是变魔术,突然出现在眼前,它就好像一直在那里驻守,从未离开,只是你蒙上了眼睛,视而不见。
我俩碰了一下杯,他提起嗓门,说:“为我们的芦花乡。”
我笑笑,喝了酒。
他吃了口菜,继续说:“我这次已经出来三年了,再找不到我弟,我就只能——”他的手挥舞着,指向东方,那里是一面墙,墙上贴着“喝小刀,成大器”的广告,我知道指的并不是墙,而是墙外更远的地方,“我就只能走出国门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再向东走三十华里,就是边境线。
我决定要刺激刺激他,让他放弃这毫无意义的寻找。
“你已经找了二十年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年?如果一直找不到他,你还要一直找下去?”
“是的。”他笃定地说,“找到我走不动,找到我死。”
我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点拨:“万一,他是有什么苦衷呢,你有没有想过,他是故意避开你们,因为一些不可告人的原因?”
“我想过。”他又喝了一口酒,“他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张纸条,说是要追求真爱,再也不回来。可那时候,他才十五岁,十五岁的孩子,懂什么?当时我想,终究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可是没有,连一封信都没有,我觉得这不正常。”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试探性地问,“会有意外?”
“想过,当然想过,就在他离家出走的那一晚,芦花乡芦尾村——离我家十里以外的地方,突然着了一场大火,一家四口活活烧死在房子里,听说里面就有我弟的同学。在之后的一个月,因为一直没有我弟的消息,我不得不把这场火灾和他联系起来,所以我报了案,但是警察看了看他留下了纸条,又对照他书上的笔迹,劝我别给他们添乱,他们说,可能是网恋了。要知道,每天都有几个青春期的孩子,因为网恋离家出走。”
“有可能。”我对警察的推断表示赞同。
他沉默了。
随后喝干了剩下的半杯酒。
“我一定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罢,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向柜台,我喝止他,“你走吧,算我请你。”
他回头冲我笑笑,问我:“你有多久没回芦花乡了?老乡。”
“很多年了。”我说,“具体也记不太清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离开芦花乡整整二十年,那是刚刚步入新世纪的第一天,我和顾晨,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我们要离开芦花乡,我们要远走高飞,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永远在一起。
在那个火烧云把整片天空染红的黄昏,他给家里留下一张纸条,孑然一身去找我。
当时我家只有我自己,爸妈和哥哥,从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就装好整整一车苇席,说要给远方的客户送去,半夜才能回。
我收拾好了行囊,一天里都在等待我的爱人——顾晨的到来,我焦虑不安,又对未来充满憧憬。我和顾晨,终于摆脱了世俗的羁绊,勇往无前地奔向幸福的彼岸。
门响了三声,是顾晨来了。我把门开了一条缝,他闪进来,我俩深情相拥。
我们决定在天完全黑下来以后,趁着夜色离开,所以在这之前,我们有充足的时间缠绵,但我们没有想到,我的家人比预算的时间,早回来了四个小时。两个男孩赤裸裸在成堆的苇席间翻滚的场景,被第一个进门的妈妈撞了个满眼。
我俩被绑在门口两棵柿子树上,任由我爸气急败坏地抽打,皮肉的疼痛远远不及我们两个内心的绝望。
眼前的中年男子,眉目里,确实和顾晨有几分相像,在他谢过我的款待以后,步履蹒跚离开了,我看见他跨上单车,单车后面的旗帜随风飘扬,我看见顾晨的脸上漾起诡异笑容。
那天夜里,我从柿子树上挣脱,返身进屋,等我出来时,屋里已经泛起火光,我解开顾晨,拉着他走,但他却狠狠打了我一巴掌,随后跃进了火光四起的房子里。
不知跑了多久,等我停下来喘息,再回头的时候,大火已经把整个芦花乡上空烧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