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为何来乌镇了

2018-12-10  本文已影响69人  4b2beda060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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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先生有个著名的比喻。当年《围城》的出版,在国内外引起轰动,很多人慕名拜访,他常闭门谢客。有位英国女士打电话说非常喜欢他写的文章,想到家中拜见。钱钟书说:“假如你吃了一只鸡蛋觉得不错,又何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

我觉得自己真的很俗气呀。来乌镇,是为了看木心。即便他还健在,作为普通游客和读者,也未必能能见到。

我只是,也只能,看一眼“晚情小筑”和木心美术馆,“风啊,水啊,一顶桥”。

六年前来过乌镇,彼时先生刚刚过世几个月。我读书少,当年还没读过他的多少作品。《从前慢》还没有被谱成曲,被广为传唱;文艺青年青睐《文学回忆录》,也还没出版。后来读木心,常惊叹:这个人怎么读书那么多?怎么记忆力这么好?文字风格怎么有点陌生?而对那陌生感的缘由,又心知肚明……《豹变》中的《夏明珠》和《一车十八人》,明明可以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前者是抗战题材,又有爱情;后者是现实题材,又有魔幻。

读木心多了,知道木心美术馆建成了,便心心念念重游乌镇。只为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

乌镇前天下了雪。

木心90年代悄悄回乌镇那次,正是雪天。他在《乌镇》一文中写道:“童年,若逢连朝纷纷大雪,宅后的空地一片纯白,月洞门外,亭台楼阁恍如银宫玉宇……”

到底是江南啊,雪随即就融化了。乌镇迎接我的,是一整天的绵绵细雨。

到东栅的人,只知道巷子这头的大文豪茅盾,不知道巷子那一头,有木心的家。他小时候,常到茅盾家借书看,“发现书有破损,还会精心修补好”,茅盾和他母亲都很高兴木心去借书。网上有人说木心和茅盾家有“远亲”,这就是传言了,“近邻”是肯定的。

在木心纪念馆门前,把滴着水的雨伞放在工作人员提供的伞袋里,只听旁边看上去五六十岁的中年人问:木心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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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连很多乌镇人,也会问,“木心是谁?”

木心的作品,80年代在台湾发表,诗人弦痖称“顿时如遭雷击”,说“这是张爱玲、周作人的等级”。木心被称为“一个文学的鲁滨逊”。

17年前,《上海文学》刊发了木心的《上海赋》,作家陈村一读,立马跪了:“我这辈子读过无数中文,结识许多作家。毫不夸张地说,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见到的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因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

18年前,时任乌镇党委书记的陈向宏读到木心的散文《乌镇》,也不知道竟然有这样一个人。这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了。那一年,王安忆到乌镇领取“茅盾文学奖”,翻到当地印发的一本小册子,其中有一篇介绍木心旧宅孙家大院的文章,文末以一个疑问句收尾——“木心,你在哪儿呢?”她觉得名字眼熟,就想起了陈丹青。

35年前,陈丹青在美国的《华侨日报》读到木心的散文,“惊为天人”。他跟木心是“亦师亦友”,没有他,木心的很多作品可能至今不为人所知;没有他,木心不可能在晚年回到故乡乌镇;没有他,可能也不会有木心美术馆……

他说,木心对他的影响,“不仅仅是在文化上,更可贵的,是在做人和修养上。”

他还说,木心“让我不再害怕这个世界。”“木心给了我庞大立场,还给我无数细微立场。”“我可以想象不出国,但无法想象出国后不曾结识木心。”

人的一生,遇到谁大概是命中注定。陈丹青遇到木心,木心遇到陈丹青,作为读者和观众的我们,遇到他们的文字作和作品。忘了陈丹青在《荒废集》还是《草草集》里写过,晚年的木心对他很“依赖”,陈丹青回国探亲的日子,对木心来说“就像纽约市长走了。”

彼时,木心尚未回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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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镇大概因为有个“乌”字,也大概因为上次来也是冬天,给我的印象有点“乌七麻黑”。

木心故居(现在的纪念馆)内,是现代、简约的设计,先生的书箱、画作、文稿,明信片,旧书,照片,文创类的丝巾……无一不给人明快感。

轮播的视频中,听先生的访谈,他说,“妈妈再也没有了”。摄影师拍到他一丝落寞的神情,老年的木心,没有眼泪,看视频的我,却掉下泪来。上一次类似的情形,是在青岛的老舍故居,看到他“投太平湖自尽”的文字,想象着,那是怎样一种绝望,又有哀伤。

撑着一把酒店前台借来的伞,走在乌镇的小巷。我俗气地想到,这条巷子,童年的木心走过,暮年的木心也走过;在纪念馆隔壁买了个萝卜丝饼,很想问问炸萝卜丝的中年妇女,木心有没有吃过,却问不出口……在民俗馆坐下,要了一碗热乎乎的桂花醪糟坐下喝,终于问了那个店主,你见过木心吗?

他说他没见过,她老婆是本地人,见过木心几次,去过他家里。还说,木心这个人,很干净。

我知道他说的“很干净”的意思,也许是听他老婆讲的吧,说木心的袜子,都是要洗干净熨烫平整再穿的,大概是真的。木心的干净,对于他的读者来说,是另一层的含义,他是“世俗的明哲”。我想,这也是我到乌镇的原因之一吧。读了他的文字,觉得不错,还想更近一点,了解写了那些干净的文字的人,和他生活过的地方。

在那个不可言说的特殊时期,木心曾三度被囚,所有作品皆被毁,三根手指惨遭折断……那是一双会画画、会弹钢琴、会写作手啊……他在去世前一年说,当年被囚进防空洞,“莎士比亚、贝多芬都我和一起进去了……”虽然深受其害,有切肤之痛,木心的作品里,却有超脱的境界,那是一个有着广阔的哲学、艺术和生命视野的人,才能达到的高度。

我在双肩包里装了一本《爱默生家的恶客》来到乌镇,我在抵达乌镇后又读了一遍《乌镇》:

我渐渐变得会从悲惨的事物中翻拨出罗曼蒂克的因子来,别人的悲惨我尊重,无言,而自身的悲惨,是的,是悲惨,但也很罗曼蒂克,此一念,诚不失为化愁苦为愉悦的良方,或许称得上是最便捷的红尘救赎,自己要适时地拉自己一把呵。

我知道自己为何而来乌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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