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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奇葩新娘》

2024-09-27  本文已影响0人  椬yi

午夜时分,顾客已经很少。顾鸣整理了一下货架,回到收银台打起盹来。

四周静得出奇。除了稀稀落落的虫鸣,只有远处传来缥缈的火车经过的声音。他之所以要在这城市的边缘地带开便利店,除了因为租金便宜,还因为附近的一座大型游乐园会带来不少客流。白天这一带还是挺热闹的,只是到了夜里,四下的寂静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远古的森林。

因为白天太累,他很快就进入了迷糊状态。然而,今晚不同寻常的动静却让他始终无法真正入睡。首先是若隐若现的隆隆声,像暴雨前的雷声,但又不是雷声。然后,是令人窒息的热浪逐渐包裹他的身体,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放入馕坑的新疆烤馕。恍惚之间,他甚至隐约感到地面在进行波浪般的细微颤动。

他睁开眼,对着桌面上的那个鱼缸说道:“棒槌,是不是要地震了?你感觉到震动吗?”

鱼缸里游动着一条名为“棒槌”的大眼泡金鱼。店里没别的活物,他常常对着棒槌说话。“地震不会来的,对吧棒槌?这地方虽然稀奇古怪,但至少不会有什么大灾大祸,对吧?”

这地方的确稀奇古怪。首先,常常会没来由地下一阵雨。然后就在打一个响指的功夫间,雨又戛然而止;要不就是,傍晚时分总是会刮一些袖珍龙卷风。地面的牛奶盒、口香糖纸或者烟蒂在这时就会在原地打转,看得人眼晕;还有那么两三次,天空竟会掉落一些物品。一次是各种颜色的袜子,还有一次是各种款式的香烟盒。其实这些也都还好,更奇怪的是这里的人。一个大爷来买一箱方便面,一袋一袋拆开把所有的调味包取出丢给顾鸣,只用箱子装了面饼带走;一个小学生每次来买零食的时候都打着嗝,无论早上、中午或是晚上全都如此。每打一次嗝她身体就抖一下,以至于好几次顾鸣都想抛下生意,跟她去家里看看,大人都做了怎样的产气食物给她吃;一对情侣每次到店里来,都是边买东西边讨论要不要结婚。这让顾鸣困惑不已,难道自己的小店特别适合谈婚论嫁?而且,这么多次了就没讨论出个结果?事实上,有媒体曾经对这个地方做了报道,也采访了很多专家。有的专家猜测可能是这里的磁场很特殊,但谁也没能给出一个确切的解答。当地政府倒是乐见这样的状况,顺水推舟地大做文章,没多久就把这里炒作成了一个网红旅行打卡地。

此刻,顾鸣用手指弹了一下鱼缸壁,好让昏昏欲睡的棒槌精神起来:“棒槌,你说我的生意现在怎么这么差呢?最近新推出的盒饭和饭团也都卖不动。你说怎么办?这样下去我会买不起房子的。要不把你给卖了?”那鱼瞪着一双大大的水泡眼,傻乎乎地望着他,没有更多的反应。

“啪!”店外传来一声脆响。顾鸣看向窗外,只见一棵槐树的枝叶在不停颤动着。他出了店门来到树下,看到树上有一只梨花猫。一根树枝被它弄断了。它正死死抓住树枝的末梢在空中晃荡着,并试图重新回到树干。“这家伙准是想上树掏鸟窝,没想到上得去却下不来了。”他想。

走回店里的时候,他无意间抬头望了一眼夜空,不由得又惊了一下——月亮被云层遮蔽只露出半边,四周竟环绕着一大圈紫色的光晕。“我的天,这是世界末日要到了吗?”他嘟哝道。

回到店里,地面上那种波浪式的晃动又来了。只不过,这样的晃动极其微小,不影响行走。他惊讶地看到那条金鱼此时翻转了肚皮,仰卧在水面上。他连忙用手指去轻戳它,嘴里念叨着:“喂,棒槌,别吓我。你不能死啊,我还指望你帮我招揽生意呢。”幸运的是,棒槌重新翻转过身体,然后吐了一个超大的泡泡,似乎以此告诉主人,自己安然无事。

这时候的顾鸣已经没了睡意,他拿起手机看了会儿短视频,又点开微信,发现女友给他发来了好几条信息——

“这几天生意怎么样?”

“怎么不回话?你要加把劲啊,上次你说的几个副业方案,着手做了吗?”

“不能坐以待毙啊,你不会打算让我跟你挤在出租屋里过一辈子吧?”

顾鸣心中升起一股难耐的郁闷感。他想把手机像核桃一样捏碎,又想把手机扔进鱼缸里,但终于止住了这样愚蠢的冲动。

电灯忽然灭了,不一会儿又亮起来,然后又灭掉,如此反复几次才恢复正常。店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像是轮胎燃烧了。但查看了各个角落,顾鸣却没发现任何起火的迹象。他跌坐在椅子上,蹬着棒槌吼道:“好吧,世界末日降临吧!最好把这小破店也毁了,那样我也轻松了!”

就在顾鸣埋着头使劲揪头发的时候,店门的风铃响了。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女孩急匆匆地走进来,双眼瞬间直了——这位顾客穿了一身纯白色的低胸婚纱,头发虽然盘了起来,但有好几缕胡乱垂在脑门和头的两侧。她长了一双光泽闪烁的大眼睛,但眼圈通红,明显才哭过。脸上说不清有泪痕还是雨滴,几根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她不停地喘着气,胸脯上下起伏。最奇怪的是,她赤着双脚,可以看到脚指甲都涂上了红色的指甲油。

“老.....老板,来点吃的。”女孩扯着嗓门说。

顾鸣忐忑而狐疑地从收银台走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喃喃道:“你这是......?”

女孩绕着货架扫视着,嚷道:“少啰嗦,你这有什么吃的?”一边说着,她一边抓起两大罐喜力啤酒。

“有关东煮、盒饭,还有最近推出的秘制饭团。”顾鸣跟在她身后,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指不定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女孩似乎把他这番话当成了耳边风。她在货架上拿了一个大号果酱三明治,然后连同啤酒一起抱着,四下张望了一下,到店门旁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

“你要这么看着我吃吗?”女孩瞟了他一眼问。

顾鸣这才意识到自己呆立在她跟前的样子很可笑。他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嘴里嘟囔着“不好意思”,搓着手回到了收银台。然而,他的注意力已不可能从这个奇葩新娘身上移开。他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看看电脑,一会儿看看金鱼,但每隔不到半分钟,就会悄悄抬起眼皮朝女孩的方向看过去。

女孩像是被饿了三天两夜,恶狠狠地啃着三明治,那架势似乎对手里的食物怀着满腔的仇恨。她喝啤酒的样子也同样狂放,仰头就灌,像喝水一样。隔着三四米远,顾鸣都能听到啤酒通过她喉咙的咕嘟声。

像是触发了某个开关,女孩的泪水忽然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涌出眼眶。泪水不停流淌,声音却不发出一点。三明治吃完了,啤酒还剩一罐,她就不停喝酒,像是在用酒精驱赶泪水。她原本面容姣好,此刻却因为痛苦的哭泣而让五官全都扭曲了。就好像原本写得很好的正楷毛笔字,却因为纸张被揉皱而看起来歪歪斜斜。

顾鸣拿了盒纸巾,走过去递给女孩。女孩扯了一张擦泪,接着又扯一张,再扯一张。不一会儿桌面上就堆满了一个个纸团,仿佛堆起了一座小型的富士山。

“你没事吧?”顾鸣试探着问。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问。问了可能会让她好受一些,但也可能让她更难过。

实际情况属于第二种。这一问,让女孩从原本的静默流泪,变为剧烈抽泣。她的肩膀快速而有节奏地抽动着,眼泪和鼻涕争相奔涌。不一会儿,她又演变成了嚎啕大哭。她仰着脖,张大着嘴巴,嘴里发出哇啦哇啦的哭声。顾鸣从没见过成年人这种哭法,他印象中只有小孩这么哭。怎么说呢,就是完全不掩饰,完全不顾及形象和脸面,开诚布公地哭,坦坦荡荡地哭。

顾鸣忽然发觉眼前的场景似乎有些熟悉。想了一下,他反应过来,自己曾经在电影中看到过类似的桥段。新娘在最后一刻反悔了,随后不顾一切地逃离婚礼现场。看看女孩光着双脚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可能是跑得太急跑丢了鞋子。

就在顾鸣思绪飘飞的时候,女孩不知为何又很快停止了哭泣。这就像洪水已经流光了,没有水了,自然也就停止了。她喝光最后一口啤酒,用纸巾擦干净眼泪,付了钱,然后起身向店外走去。

“喂!你这是要去哪?”顾鸣下意识问道。

“前方。”女孩淡淡答道。

顾鸣追出去说:“这么晚了,你这样一个人......很不安全呐!”

女孩不应答,踉踉跄跄向前方快步走去。

“好吧,又一个奇葩。”顾鸣默默说道。然而,这次不同于以往,这个奇葩尤其让他放心不下。一个光着脚的女孩在深夜里独自行走,失魂落魄,还喝了不少酒。

回到店里,他看到棒槌再一次翻转身体肚皮朝天。起初他猜测可能棒槌病了,但很快他想起来自己已经几天没给它换水了。这段时间他实在太忙,照顾金鱼的事早已被抛到脑后。首先他为了增加便利店的收入,加紧研究推出了盒饭和饭团。另一方面,他着手争取做一款果味啤酒的代理。此外,他还在考虑把自己的大学专业——平面设计重新捡起来,看看能不能接些活。

给棒槌换好水之后,他又用手指去轻戳它的肚皮。这次,棒槌似乎没什么反应,圆鼓鼓的肚皮依然固执地浮出水面。他又撒了些鱼食给它。棒槌竟然以仰躺的姿势吃了几口。本来是很不堪的状态,这下看起来它倒显得挺悠闲。这家伙既娇气又命硬。说它娇气是因为它经常出状况——不是呆呆躺在缸底,就是翻转身体亮出肚皮好像要嗝屁,要不就是身体长些红点黑点啥的。说它命硬,是因为到目前为止,它每次都挺了过来。

在等待棒槌恢复正常的档口,顾鸣又拿起手机。女友又发来了几条语音——

“要不你去我爸的面包店干吧。他快退休了,这几年一直在找接班人,但都没找到。你先去帮手,学点东西,摸清门道了就把店铺接下来。那样总比你开这半死不活的便利店强些吧?”

“你店里现在生意怎么样了?饭团好卖吗?你半路出家做饭团,恐怕没戏吧?”

“还有,你说要搞平面设计。你毕业后都把专业晾一边了,哪能说搞就搞?专业理论和实际操作之间还是有很大距离的啊。”

顾鸣感觉好像咽下了一大块干馒头,胸口堵得慌,很快回复过去:“我说过了,不想再沾你老爸的光。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他介绍的,开便利店的钱是他出的,甚至便利店的装修也是他帮忙张罗的。我不想再活在他的庇护下!”

那边也很快回了话:“你怎么老要这样想呢?年轻人出到社会总有一个学习的过程。他带一带你等你上手了,不还是你自己干吗?”

顾鸣正要怼回去,店门的风铃又一次响起来。他抬头望去,愣住了——刚才那个“落跑新娘”再次出现。她还是穿着一身白色婚纱,还是行色匆匆,还是头发凌乱,还是赤着脚。

“呃,你还需要什么吗?”顾鸣张大了嘴,看上去就好像下巴脱了臼。

女孩兀自进到店里,嘴里嚷着:“你这有什么吃的?我好饿。”

“才吃下一个大号三明治,怎么这么快又饿了?”顾鸣的喃喃自语很小声,以至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他在脑海里飞快地组织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女孩中也不乏大胃王,但再怎么能吃,也不可能在短短十多分钟内消化掉一大块三明治。他想到了曾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节目,说是有的人如果情绪有问题,比如失恋、考学失败或者家人去世等等,就会通过大吃大喝来缓解内心的悲伤和崩溃。从女孩的总总表现来看,她更像后一种情况。

“呃,吃的有很多啊。除了面包、三明治,我店里还提供盒饭和饭团。要不这次你尝尝饭团吧,我最近刚刚开发出来的,很有特色呢。”顾鸣跟在她身后说。眼前这个女孩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在正常范围,他很担心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比如,忽然大叫一声,然后把店里的货架都掀个底朝天。或者,整个人像煮熟的面条一样瘫倒在地,然后在地上打滚,嘴里嚷着:“有人非礼呀!有人非礼呀!”

女孩再次把他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她又来到三明治货架前,看样子她这是和三明治干上了。

“这个三明治还有牛油果口味的。”顾鸣介绍道。

女孩充耳不闻。她再次拿起果酱口味的三明治,只不过这次没拿大号的,而是换成了两个小号的。但实际上,两个小号的加起来,份量比一个大号的还要大得多。

“呃,你吃得了这么多吗?”顾鸣嘟哝道。

“少废话,有什么喝的?我是说......啤酒。”女孩扭头瞪了他一眼。

顾鸣又愣了一下。面前这个从婚礼逃跑的新娘看来不但是个吃货,还是个酒鬼。

“喂!你发什么愣啊?”女孩骂着,环视了一下四周,大步向啤酒货架走去。这次她换了一个品牌,但同样是拿了两大罐。紧接着,她又找到那张店门旁的桌子,在旁边坐下来。

接下来的戏码和女孩第一次进店时如出一辙。落跑新娘大口大口啃着三明治,不像享受美食,而更像被困井底三天三夜获救后,狼吞虎咽的矿工。她喝啤酒时也照样作风狂放,一仰脖就是半罐,那气势丝毫不输水浒传里的那些好汉。

顾鸣摇着头回到收银台。他本想劝她不要这么胡吃海塞,可转念一想,现在店里生意一般,多一些消费也没什么不好。他瞄了一眼鱼缸里的棒槌。大眼泡金鱼仍仰卧在水面上,嘴里吐着泡泡。他叹了一口气,但暂时也无计可施,心想只能看它自己的造化了。他拿起手机想要回复女友,却听到女孩那边传来一个奇怪而滑稽的声音,就像吃东西噎着时发出的打嗝声。他向那边看过去,发现女孩再度抽泣起来,原本好看的五官又从标致的正楷拧成了蹩脚的草书。

女孩的哭泣愈演愈烈,顾鸣眼见局势不妙,又拿起纸巾朝她走去。他不是个擅长安慰他人的人,每当遭遇这种状况,他压箱底的对策也就只是为对方送上纸巾。就连这一招,他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大学毕业饭局上,他在酒精的作用下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女同学扯了纸巾给他。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当时倒也让他感到些许温暖和安慰。

女孩一张接一张地抽着纸巾,每张只擦一下就扔,好像纸巾不用钱。她的双眼失神地望着前方,一脸委屈,眼泪像汩汩的泉水奔涌不息。

“你怎么了?”顾鸣问。作为陌生人第一次多少还不太好问,这次再问,就顺理成章得多。

女孩不回答,趴下身体将脸贴住桌面,身体随着抽泣剧烈起伏。

“你是不是逃婚了?呃......应该说,从婚礼逃跑出来了?”

这话似乎触动到了女孩的神经。她哭泣渐渐减弱,直起身子,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怎么啦?最后一刻感觉自己还是喜欢前任?哈哈哈......”不知为何顾鸣在这种时候还开人家的玩笑,大概他是想让气氛别太沉重吧。反正影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在被证婚人问“愿不愿意的”时候,此前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感情忽然浮出水面。新娘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果断地取下戒指还给新郎,然后义无反顾地夺门而出。

“是最后一刻......感觉自己再也忍受不了那样的空气了。”女孩抽泣着说,声音被从喉咙冲出的气体弄得都变了调。

“怎么?在青藏高原办的婚礼?缺氧了?”顾鸣还不打算停止对她的揶揄。

“他简直就是......一只八爪鱼。”

“啊?你和一个妖怪结了婚,然后他在婚礼现形了?”

“他对我实在是管得太宽。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什么事都要管。我喜欢吃薯片,他说薯片含有反式脂肪,不让我吃;我偶尔看看韩剧,他说看韩剧会变傻;我假期和闺蜜去一趟九寨沟,他非要我带氧气瓶,怕我高反。”

“这不挺好吗?说明对你很关心啊。”

“如果你把这叫做关心,这种关心简直让我窒息。他实际上......我感觉......是想把我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他自己喜欢下围棋,就总想教我下。可到目前为止,我还搞不清楚什么是打劫,什么叫见合;他讨厌特朗普,就不允许我说他一句好话;还有,他半夜醒来后常常爬起来开灯看书,还拉我起来看他的读书笔记,要我和他一起讨论。”

“这就有些病态了。”顾鸣难得地附和了她一回。

“这可不就是八爪鱼吗?手伸得特长,管得特宽。要命的是,手还远远不止一只!”女孩说。

“哈哈,这倒是。”

经过这一番宣泄,女孩的情绪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不再抽泣得那么剧烈。此刻的她眼神有些发直,呆呆地望着收银台的方向。

“真羡慕那个家伙。”女孩幽幽地说。

“什么?”顾鸣不解地沿着她的目光看去,收银台上并没什么特别的东西。“那条金鱼啊。看它无忧无虑的,从不会流泪,多好。”

“你错了。不会流泪不代表不会伤心。如果明明很难过却哭不出来,那才是最痛苦的。你看清楚了,眼下它可不是无忧无虑,而是快要嗝屁了,说不定就是因为得了抑郁症。”

“啊,可怜的家伙。不过你说的倒也是。好像这样哭出来了之后,的确好受一些了。”女孩说着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咀嚼着,又喝了几口啤酒将其送进肚里。她的两只大眼睛因为过度哭泣而肿得很大,看起来就像棒槌的那一对水泡眼。

酒足饭饱,女孩像前两次那样以极快的速度结了账,然后又像前两次那样飞快地离去,还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

顾鸣跟出去叮嘱道:“喂,小心点,这一路上有很多碎石子!”

女孩不回应,只顾着埋头赶路。

顾鸣只得无奈地摇着头折返到店里。回到收银台,他又俯身查看了一下棒槌的状况。棒槌仍旧肚皮朝天,奄奄一息。他用手指帮它翻转身体,可是它像不倒翁一样总是回到仰卧的姿势。“哎,你不会真是得了抑郁症吧?开心起来吧,棒槌。我每天给你好吃好喝的,还经常陪你说话。好吧,是你陪我说话。呃,你还缺少什么呢?要不,我给你找个女朋友?”顾鸣神情落寞地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正当他在想办法拯救棒槌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声音划破了四周的宁静,显得急切而焦躁。

“喂?我刚才给你留言说了那么多,你怎么不回话啊?”女友在电话里劈头盖脸问道。

“哦,是想回你来着,只是店里出了些状况,呃......是来了个怪顾客。”顾鸣解释说。

“你这店里尽来些怪人,又不是第一次了,谁让你把店开在这鬼地方。”

“的确是鬼地方。我看真像是闹鬼呢。”

“别贫嘴了。我说,你就来我爸店里帮手吧,哪来那么多顾虑呢?”

“你还要我重复多少次呢?我说了不想再让你爸罩着我。我是成年人!我有自己的感受和想法!”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看问题呢?都是一家人,哪来什么罩不罩的?再说,你要独当一面总要有个过程。先让我爸传帮带,慢慢来有什么不好?”

“我说了,已经靠你爸很多次了!你根本不懂男人!更不懂照顾男人的自尊心!上次和小马他们聚会,你当那么多人的面说我靠不住,你让我面子往哪搁!”顾鸣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好几个字都说破了音。

火上浇油,女友那边也不淡定了:“我不懂男人,你就懂女人吗?!我跟你这么多年了,要求不多,只不过想要一个安稳的家而已,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说要靠自己,你现在靠自己走出来了吗?!这样下去能买房吗?!”

顾鸣急火攻心,正要怼回去,店门风铃再一次叮铃铃地响起来。

“你别来戏弄我了好吗?我本来已经够烦了!”他看到那个从婚礼逃跑的女孩再一次出现在眼前,还是同样的装束同样的神情,扯起嗓子骂道。

女孩一脸困惑,白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有什么吃的喝的?我好饿!”说着一头扎进店里。

顾鸣哭笑不得又一头雾水,跟在她后边心想,不管这丫头是醉了还是失忆了或者疯了,重要的是她会再一次消费。这世界每天都有很多人发疯,管它呢!

“呃,这次尝尝我新推出的饭团吧,三明治你已经吃过两次了。”顾鸣在她冲向三明治货架时拉住她,决定这一次无论如何要把自己的饭团推销出去,好歹开个张。

“我有吃过吗?我只喜欢三明治。”女孩看上去很固执。

顾鸣拽住她的胳膊,什么风度啥的也不考虑了,叽里呱啦一通介绍:“我这饭团很特别的,是用上好的糯米制作,使用的酱料也都是高级进口货,有来自南美洲的、北美洲的,还有大洋洲的。食材也是精挑细选,肉类都是全天然无污染养殖出来的特等品。饭团一共有三种口味,鲜虾、肥牛、鸡丝,总有一款适合你!”

女孩瞥了他一眼,终于就范:“那来个鲜虾吧。”

接下来的戏码和前两次如出一辙——女孩大口吃饭,大口喝酒,然后大声哭泣。

顾鸣忽然觉得不对劲。醉酒和失忆似乎并不能解释这个落跑新娘的奇怪行为。因为再怎么烂醉,再怎么失去记忆,人的胃容量始终是有限的。这世界虽然的确有大胃王的存在,但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一个人能在短时间内吃下这么多的东西。何况,连鱼只有七秒记忆这样的事情都已经被辟谣了,一个人怎么会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忘得这么彻底?

另一件不对劲的事情随后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发觉自己刚才在拉拽女孩的胳膊时,感觉有些奇怪。怎么说呢?女孩的皮肤触摸上去感觉不太一样。虽然它也很细嫩柔软,但感觉就是不太自然,有一种莫名的异样感。

这么想着,顾鸣悄悄抬眼去看女孩。这次他惊讶地发现,女孩身后似乎有微弱的红光在有节奏地一闪一灭。好奇心不由分说地被撩拨起来,他站起身,蹑手蹑脚走过去,不声不响地绕到女孩身后。

这下子,他几乎要大声惊叫起来——女孩穿着露背的婚纱,她裸露的后背竟然由上而下笔直地排列了五个巴掌大的方格,其中最下边的三个方格有节奏地闪着红光。

“你没......没见过血格吗?帮我看看还有多少血。”女孩觉察到顾鸣惊愕的眼神,抽泣着说。

“你是......你是机器人吧?”顾鸣失声问道,同时忍不住伸手去摸那些方格。触感就像摸到金属那样,坚硬,冰冷。

“机器人?我不是。我是游戏《落跑新娘》的女主角,我叫薇拉。”女孩哽咽着说。

“你说你是电子游戏里的主角?”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那么,你闯入到了现实中?”

“什么是现实?我只知道,我遇到的一切都是现实。”

顾鸣又下意识地去摸她的肩膀,的确是一种不对劲的触感,虽然那很像他抚摸女朋友的感觉。

“喂,你这样对女孩子动手动脚的很不礼貌哦。”

顾鸣感觉一阵晕眩,天花板的绿色吊扇似乎摇摇晃晃地要掉落下来。他猛地晃了晃头,似乎要从某种幻境中挣脱出来。

“可是,你为什么反复来我店里吃吃喝喝?”顾鸣克制住狐疑问。

“我之前来过很多次吗?没有印象啊。我在游戏中从婚礼逃跑出来,要经过很多关口才能摆脱男方的追赶,重获自由。但是有一关很难过,是一家酒吧。老板很刁蛮,我进去休息一下避避风都不让,老拦着我。过不了他那一关,我只能从头再开始游戏啊。大概你这便利店也是其中一关,而且排在酒吧那一关之前,所以每一次重新开始游戏,我都要进你店里吃喝一番吧。”

顾鸣感觉到天旋地转,脚下的地板似乎再一次轻微地波动起伏。他站不稳,只得坐下来,不再提问。此刻的他犹如堕入云里雾里,大脑一片混沌。此前店里出现的奇人怪事本以为已经足够挑战神经,没想到这次来个更猛的。电子游戏的女主角竟然闯入到现实生活中,这怎么可能?

然而,女孩才不会过多顾及他的困惑。再一次地,她吃够了,喝够了,也哭够了,匆匆付了款,火急火燎地离开。

不一会儿,后边追上来两个人,一个是西装革履、头发锃亮的帅哥,一看就是新郎。另一个是个五六十岁的大妈,长得肥头大耳,但也精心打扮,脖子上挂一串珍珠项链,估计是新郎的老妈。

“老板,有没有看到一个新娘子,光脚丫的。”大妈问。

“呃,没......没有。”顾鸣答道。

两人急得跺脚,继续向前方追去。

目送三个乱入现实的游戏角色远去,并确信落跑新娘暂时还不会被追上之后,顾鸣返身走向便利店。进到店里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好像什么东西在树脚下蠕动。他扭头看过去,是那只梨花猫。不知何时,它已经从槐树上安全下到地面来,此刻正惬意地蜷在树脚边舔舐着背上的毛。

经过这一番折腾,顾鸣困得不行。他潦草马虎地收拾了一下店面,决定回去好好睡一觉,睡到自然醒。迷迷糊糊之间,他感觉地面好像已经不再波浪般起伏,那种轮胎烧焦的气味也消失不见了。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还是女朋友打来的。他接通了电话,没好气地说:“我很累了,不想跟你吵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传来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柔和:“我刚才反省了一下......是我的态度不太好。”

“哦。”顾鸣对女友的转变也有些始料未及,除了“哦”一声也不知说什么好。

“是我没沉住气,修炼不到家。其实我们可以慢慢来,好好谈谈。没什么过不去的,是吧?”女友接着说。

“嗯,没错。”

“你还没忙完吗?”

“正准备打烊呢。”

“好的,快点回来吧,其实我就想身边有你陪着。”

顾鸣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流出来。他答应着挂了电话,收拾好店面正准备离开时,又想起了棒槌。他凑近鱼缸一看——水泡眼金鱼竟奇迹般地恢复了生机。它贴着缸壁游动着,嘴里吐着泡泡,又翻起大眼泡瞄了主人一眼,好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发生过。

关上店门的一刻,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披头散发光着脚丫的落跑新娘没有再次出现。他心中对这女孩,或者说这个游戏女主角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一方面,他有些羡慕她。哪怕是遇到一个个难关,一次次被打回原地,她始终不会有真正的痛苦。所谓的痛哭流涕都来自游戏程序的设定,都是表面文章。她不会有真正的挫败感,她的内心甚至不会有波澜。每次失败了,重新开始就是,不需要任何心理建设。当游戏重新开始,她又可以满血复活。但同时,他又同情她。她不会有七情六欲。没有痛苦的同时,她也不会有欢乐。她只是一个驱壳,一个符号,一团电子信息,一串代码,一个虚无。

这时已接近黎明时分。天空看起来很奇怪,一半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另一半却还是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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