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十五年的人
——读《孤独的绝唱——八大山人传》
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走进南昌青云谱的百花洲,看到了这可看作“哭之”也可看作“笑之”的钤印,想了半天,这个人,为什么叫“八大山人”。
那时候,我20出头。阿华领着我,穿梭在南昌的各处名胜古迹,滕王阁,绳金塔,青山湖......只有这清幽的道院,和这奇怪的名字,永久地镌刻在了我的脑子里。阿华告诉我,那座土包垣墙的小小坟茔,埋葬的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性格最有天才的一位书画大师,而且,他还是朱元璋的×世孙。我就更加奇怪了,王孙贵族,不是被埋在皇家园陵吗?
从此,这个叫“八大山人”的奇怪的人,或许是经常出现在阿华的书法天地里的缘故,让我也对他的一生充满了无限地好奇。
十五年来,我看到的最多的东西,是八大的各种书画赝品(也只配看到赝品)。他的书法,跟我能看到的书家太不一样,狷介、凌厉,张牙舞爪、线条分明;他的画作,跟我能看到的画家也太不一样。15年前道院的那幅画至今还记得:长长的卷轴下方,上部是大段的空白,仅在下方,画了一只黑鸟。黑鸟侧身独脚站立,弓着背,缩着脖子,眼睛上翻,似是横眉冷对大千世界。八大的作品,石头上大下小,头重脚轻;树枝是老干枯枝,东倒西歪;鱼和鸟的眼睛几乎都翻着白眼,神情古怪;瓜果都长着不规则的棱角,又丑又笨......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画出这么奇怪的作品呢?而且,据说都还是价值连城的罕物?
十五年来,我一直试图找一本八大的传记来看看。可是,才疏学浅的我,要么看到的是他的书画史传,要么看到的是艰涩难懂的文言译本。没有心力去看。我只是猎奇的心理,朱明后代的皇室子孙,为何人生如此落魄凄惨?明清易代之际,高士杰士义士勇士辈出,八大又为何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喑哑与寂寞?
直到今年在眉山的中岩书店,买下了这本《孤独的绝唱——八大山人传》,我才开始在自己无始无终明明灭灭的心境里打开了扉页,文学的笔调遂吸引了我:
“八大山人,一个王孙,一个和尚,一个疯子,一个画家,一个众说纷纭的人,一个难以确认的人,一个扑朔诡谲的传奇,一个挑战智力的难题、三百五十年来,他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极模糊又极清晰、极卑微又极伟岸的身影。”
当年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也是这样被攫住的感觉。
就让我们从他的名字说起吧。
八大一生中用过极多名号,而晚年的“八大山人”是最为人熟知而又最为人争议的。他终生未仕,自是“山人”;“八大”却历来众说纷纭。由于八大三十多年的出家生涯,据学者考证,大家普遍更认同“八大”的名号出自一部佛经——《八大觉人经》。虽然八大从未说过,但从他一生思想和性格看,八大自命“八大”是寄托遥深的。经书里讲到人世苦空无常,必须要有八大觉悟:“世间无常、多欲为苦、心无厌足、懈怠坠落、愚痴生死、贫苦多怨、五欲过患、生死炽然。”世人必须自我解脱。
但是,八大从未对“八大山人”这个名号作过任何解释,似乎有意留下一个不解之谜让人冥思苦索。
八大的另一个广为人言的名字是“朱耷”,有人说是“庠名”(参加科考临时用名),有人说是“乳名”(耷,大耳也。)民间认为大耳即福气,然而生在帝王贵胄之家的大耳孩子,弱冠之年便目睹山河破碎,经历血洗城池的惨剧。
南昌,是他的九世祖朱权(朱元璋第十七子)的韬光养晦之地。明朝是一个有太多故事的王朝,而末世的八大无疑为这个多事的王朝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只是当时的八大,被湮没在了皇家历史的史册里。史载,朱权来到南昌,构筑精舍,终日鼓琴读书,与文学之士相往来,自号“大明奇士”。朱权为我所记得,还是因为他亲手制作的“飞瀑连珠琴”,被排在明代“四王琴”之首。
后世子孙的八大,出色地继承了先祖的性格和天赋。他少年便言语诙谐,智力优越,能墨善画,尽显宗室子弟的风流气派。直至万岁山上的一条黄绫了结了这个王朝,十九岁的八大才开始目睹了真实的世界和人生。国破——甲申之变,四年后的南昌——戊子之难,南明小朝廷的相互残杀,经历了这一场一场噩梦的公子少年,人生再难看到希望。
逃禅避世,似乎是注定了的。
优异的基因,杰出的禀赋,让遁世三十三年的八大一样在佛门中卓尔不群,本来他可以像他的业师一样继续在佛门精进,成就一代宗师的美名,然而晨钟暮鼓与青灯古佛,真的读懂了他的心么?史蒂文森说:“放弃自己的过去是需要勇气的”;“要他放弃这种信仰,也许就等于要他放弃自己生活的意义、目的和希望”(《人性七论》)。八大“过去”的“生活的意义、目的和希望”不是被“放弃”了,而是被“剥夺”了。
八大又还俗了。
还俗之后的八大,五十多岁了。
我们这些俗人尽可以想象他在佛门中忍受的孤独与煎熬,也尽可以拿低俗的揣测去想他还俗的心路。最为人八卦的恐怕是他五十九岁
“慨然蓄发谋妻子”的轶事。
但他是桀骜的,脾气恶劣的,发起癫狂来让人痛骂的。他有几年是不说话的,只用手语和眼神示人,人们不知他是装疯还是卖傻,只见他哭笑无常,撕裂僧衣并焚之。在市肆间佯狂行走,有酒即可招来痛饮,无酒则狂啸而去。
只有书画的天地收容了他。
在三十多年的僧侣生涯中,八大早已经自觉地把他的艺术灵思灌注到了纸笔里。他的《传綮写生册》和《个山小像》,虽然与他晚期的作品水准有较大距离,但是建立起了八大的艺术观念和艺术风格。写生册上的很多题诗题跋总结了国难以来他的内心的困苦和无依无着的痛楚。王世子孙纠结的碎梦,“泪渤郁结”。他将人世深重的羁旅行愁,宣泄遣散于丹青。书画当诗,长歌当哭,抑塞之情溢于绢素。
八大终究是要还俗的,因为他的心还在人间。
但是,还俗了又怎样呢?清廷怀柔又怎样了呢?
还俗之后的八大只是为了生存不得已,适时地向权贵低一低头,卖画鬻粥而已。他的日子贫苦不堪,幸好有几位包容理解他的画商,四处替他周转,才使得他不至于挨饿受冻,也使得他的精湛的画作不至于流落民间。
他的个性,张扬十足,睥睨世间。体现在画作中,也呈现出孤傲自守、高标独立的人格化的物象。什么都可以入画,但又处处潜伏着不安,充满了不平。莲无根,树无根,花草无根,甚至山也无根,于无根树下啸月吟风,既有禅宗的“无住”,也隐约寄寓着他的亡国之痛。比他晚些的明代画家石涛,同样是画坛巨擘,同样是王室后裔,同样出世又入世,画风却是迥异。石涛遍游江湖,名满天下,上朝帝王,下交名流,生活富裕,养尊处优;八大山人囿于一隅,流离民间,混迹于尘埃中,所交多为下层僧侣文士,或有地方官员善待,亦并无深交。
晚年的八大的最后十年,是他创作的黄金时期。他渐渐脱出人生痛感,吸纳道家自然大美之气,天地万物之情。透脱到笔墨上,让然看到他的作品在“孤”“怪”“冷”“空”“无”的表象下,浸染着情与智的丝丝灵光。我不懂画作,只是看到活了八十年的八大,走到了人生的静谧之处,其作品中的淡气与真气,也结结实实地走到了中国文化哲学的顶峰——天人合一。
就在那间杜甫不会歌吟的“茅屋”里,大风扫荡了他的草堂。感染风寒的八大,抖抖索索地拿起笔,向他的画商好友发出一封求救的急信后,合上了他的慧眼。
信中说“性命正在呼吸”。他是怎样痛苦又平静地留下这句“遗言”呢,这简直就是一个偈语。明明灭灭的心漂流到此时,找到了永恒的寂静的回响。他顺应着自己的天命,活在了中国书画艺术的生命里。
只是,没有人为他收敛,也没有人知道他葬在何处。十五年后,我才知道,南昌青云谱百花洲中的那个土包垣墙,不过只是一个衣冠冢。这个奇怪的人,还将继续使混在红尘中的我继续觉得“奇怪”下去。
突然间,我又好像明白了点什么。无数的人看他的钤印,以为是哭,也以为是笑。人们哭他,也笑他,都是对他最真挚的思考。
而八大山人,却只有这么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