谡谡松下风

回乡翻旧物，找到爷爷在帕金森初期还能活动时写的字。想象他竭力控制、要把每个字写在框线内的样子，实在难受。他同学回忆他时说“他篆隶写赵之谦而富有变化，山水学文征明、沈石田和蓝瑛，长于诗文题跋，许多老师都放不在他眼下”。又说“五十年代，听说他划成了‘右派分子’，消沉潦倒，至今音息杳然，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世上”。如果这同学得知他得了帕金森病全身石化十余年不能握笔直到寿终，是否要惊出一身冷汗呢？

1941年，战事胶着。年轻自负的爷爷不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画下这幅松林避世图：

谡谡松下风，悠悠尘外心，以我清净耳，听此太古音。逍遥万物表，不受世故侵，何年从此老，辟谷隐云林。

避世是他钟爱的主题。在众多聊斋故事里他偏爱《瑞云》。如今想来，如果给他读读死亡圣器的故事，他可能也会喜欢吧。然而，并不存在真正的隐身衣，也没有真正的尘外幽居之处。到最后，追上他的不是战乱、不是政治，而是审判者洞悉一切的目光。上帝剥夺了他引以为傲的能力，给他画中那样寂静终老的结局，却让他看到，深陷罪中的人没有逍遥。临终前几个月他高呼自己是“伪君子”，高呼要信耶稣，才算走出了自己那摇摇欲坠的保护壳，找到了牢靠的避难所。回想这中间的凶险，才真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还好，happy ending。

希望爱清静的爷爷在天上也能有一点个人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