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云回忆录之生母(3)重逢
我的梦中曾有无数次美丽的重逢,它们都有相似的场景:风和日暖,淡淡花香,幸福的孩子,纵情扑向娘的怀抱。
此刻,我遇见的终于不再是梦,她是如此真切,她带来了太阳与青草混杂的香味,素洁的粗布衣衫简单却雅致,高挑的身影依然有种倔强的清瘦,眉目如画,是我记忆中温柔模样。她仿佛匆匆挥别了岁月,连痕迹都拂拭得干干净净。
但是岁月从来不会真的无痕,它把抹不去的变迁,藏在一扇透明的窗后。那扇透明的窗,是她包围我的眼光。
娘的眼睛里原本笼着一层浅浅的动人的羞涩,惹得姑娘媳妇东施效颦式的模仿,而现在,她的眼神忧郁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说不清那里面是无奈还是不甘,也辨不出是愁苦还是怨恨,想不到那么美的一双眼睛里竟会有令人不忍卒读的沉重与苍凉。
我的心跳得比第一次上战场还要快,我想把那个腻在娘怀里撒娇的小男孩揪出来,他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命令自己:“别傻了,娘就在你眼前,快上去叫娘亲啊。”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嘴唇也不听我的使唤。
娘无声地走过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她没有开口说话,但我感到她的气息并不均匀。忽然,她侧身向屋里喊道:“月娘,家里来客人了么,怎不知道泡碗茶!”
娘为什么不问我是谁?以前,我仰起脑袋只看到娘的下巴,现在,我可以平视娘的发簪。
月娘从屋里走出来,双手端着一碗水,脸上犹有泪痕,低低地说:“他……是从岳宣抚军部来的。”
娘明显颤抖了一下,却依旧一语不发,她接过碗,把水递到我面前,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眼中的忧郁似乎消退了,变成了可以融化一切的温柔。
我在娘的目光里变得笨手笨脚,我伸手去接碗,发现手上的伤疤在阳光下从未那么醒目。“滴答”,一滴水落到茶碗里,又一滴,不是水,是娘的眼中,无声地滚落豆大的泪珠。
我不知所措,娘突然一把扔掉了茶碗,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死死攥住我的手,咧开嘴角想要笑,发出的却是哭声:“我知道的……是我的小云儿,是我的小云儿。”
调皮的孩子总要等到娘的召唤才肯回家吃饭,那时每一天的中午,娘都要到村边的打谷场“小云儿,小云儿”的唤着我,把我从一堆野孩子里牵出来。十年了,娘不再唤我,我在千军万马中迷失了回家的方向。如今,这一声“小云儿”霎那粉碎了所有的委屈,是我的亲娘再次唤着我啊!原来我像天际飘飞的风筝,飞得再高,飞得再远也不用怕,线儿一直在娘的手中。
我跪倒在娘的脚下,眼泪是决堤的幸福,“娘亲,云儿终于找到您了!”
娘捧着我的脸,揉搓我的面颊,娘的手指抖得厉害,把我的眼睛眉毛都揉错了位,“我不是做梦,小云儿长大了,小云儿长俊了!是娘不好,是娘让云儿受委屈,我们干嘛要分开,干嘛要分开!”我错位的五官却在娘的哭泣里都开始欢笑,麻雀在枝头唱着没有词的歌,我听得懂,它们声声唱着我快乐的心。
第一次走进娘的家,很少几样家具,且是最简单的式样,我知道,军人因为经常搬家的原因,陈设大都如此。但这不符合娘的审美,她喜欢精致的东西。
娘的不甘心体现在织物上,几乎所有的窗帘、台布、枕头、床单都是一幅幅精美绝伦的绣品。娘从前屋走到后屋,搓着手似乎不知道做什么好,月娘晾好了衣服,不出声地坐在板凳上。
娘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钱,唤月娘:“你去市上买些肉、蛋回来。”她转向我笑道:“娘记得你小时侯最爱吃酒闷肉了,每次都跟小馋猫似的。只可惜,娘给你做的太少了。”
我忙拦住月娘,“该我去买,娘不要破费。”娘坚决地摇头,正色道:“云儿,娘没穷到那份上。”我尴尬无语。月娘走后,娘拉了我坐到桌旁,柔声道:“云儿,如今就咱娘儿两个,快把这些年你的日子好好跟娘说说。”
人真是奇怪,这些年来,我不知和幻想中的娘亲偷偷说了多少话。可今日娘亲坐在眼前,反倒失了言语,“娘,我……一直都挺好的。”娘叹了口气,“你是个聪明孩子,娘现在的情形,你也看明白了几分。娘是没脸想过去啊,娘欠你太多了。你实话和娘说,你爹对你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
“你……现在的娘呢,对你好不好?”娘问得有点紧张。
我仍旧点点头:“对我好。”
娘激动地站起来,眼里噙了泪,“看他们把你变成什么样子了?你从不对娘说假话,现在为什么要骗娘?都对你好,怎会把你12岁就逼上战场?他们莫不是疯了!”
我愣住了,娘从来都温言细语,为何现在变得如此尖刻,“娘,没人逼我,是我主动跟爹提出来的,是我自己愿意的。”
娘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半晌,她伸手抚摸我的头发,用轻柔得近乎凄然的语调说:“傻孩子,若是有亲娘在,你舍得走吗?都是我作的孽啊。”
“你把上衣解开。”娘忽然命令我。我吃了一惊,“做什么?”
“你解开。”娘固执地说。我在揭开衣襟的同时开始后悔,多年的军营生活,使我的身上留下了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的是在训练中造成的,有的则是战场上敌人的赐予,我不想让娘看到这些。
娘受了震撼,僵立在那里,半天不说一句话。她默默地帮我扣好衣服,似乎支持不住,扑倒在桌子上失声痛哭。我不知该怎样安慰伤心的娘亲,只是笑着说:“娘,这不算什么,男人哪有不受伤的。您看云儿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娘抽泣着:“你小时烫了手,我都一直责怪自己不细心。现在……却让你受这么多伤。”我抚慰着娘的肩膀,有些话也确实是我心里想说的,“娘,谁让我们生在这样的乱世,想要过平静的生活,总得有人去搏命,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家的儿子。”娘抬起头,有些不一样地看着我,“云儿果然是长大了,说的话娘都听不懂了。”
她凝神想了一会儿,咬咬嘴唇,决然道:“我不能一错再错了,我不信命,我偏要争一争。我要重回岳家。以前我都恨不得把这事包着裹着,现在我偏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岳飞和我刘玉莲是堂堂正正的结发夫妻,你是岳家名正言顺的长子。你爹编造那些谎言,我拼着被人耻笑,也要戳穿他。我不要我的云儿连个名分都没有。”
“名分?”我对娘表现出的偏执感到陌生,“这很重要吗?娘您替爹想想,他这些年,是多么不易。还有月娘,我今天来,把她给吓坏了。”不知道是因为我提到了爹还是月娘,娘转过头去沉默不语。
我从背后环住了娘亲,那曾经是我心中最安全庇护所的身体如今在我的臂弯里显得瘦小而无助,“娘,您记不记得以前给云儿讲过乌鸦反哺的故事?云儿一定让娘亲过上好日子。我们买幢大房子,里面都放上娘喜欢的雕花家具,娘每天高兴就绣绣花,再不要劳累了。等不打仗了,云儿就天天陪着娘亲说话。”娘被我逗笑了:“那你还得给娘生一大群孙子,才热闹哩。”
“哎呀!快来帮帮忙!我的鸡跑啦!”门外忽然的一声尖叫把人吓一跳,推门看时,只见隔着篱笆站着一个身穿碎花淡蓝皱纱裙的女孩子,兴许走得急,脸蛋红扑扑的,刘海被汗水贴在额头上,不是韩蕊却是谁!
她左手拎着两条红鲤鱼,鱼儿还在她手里拼命甩着尾巴,而她显然不大具备对付它们的能力;右手或许曾拎着一只鸡,不过现在这只鸡已经从篱笆缝里钻进了院子,脚上拖着草绳一瘸一拐地走着,把它的主人狼狈地晾在外面。
娘走过去按住鸡,熟练地捆好,我打开院门,韩蕊像见了救星似地把鱼扔到我手里,这才笑嘻嘻大摇大摆走进去。
我皱着眉头,“韩蕊,你跑来干吗?”韩蕊不理我,对我娘笑得一脸灿烂,“岳伯娘,你不认识我了吗?”
娘微微怔了一下,旋即躬身施礼,“韩小姐……”韩蕊一把拉住娘,先道个万福,“错了错了,是我给伯娘行礼才对。”她得意地瞟瞟我,似乎在说,我什么都知道。
娘笑道:“韩小姐怎会大驾光临,还拿着这些东西?”韩蕊望着我笑,“我娘原让我中午来叫他吃饭。我想啊,这人见了伯娘你,哪里还走得动路,我要等他吃饭怕不是痴心妄想。不如我来喽,又不好意思空手来,顺路买点实惠的,谁知道这鸡呀鱼呀的,比人还难对付!”
我把鱼扔进水盆,心里长叹一声,韩蕊是我的克星,只要她一出现,我的舌头得短半寸。
娘说:“韩小姐不嫌我屋里简陋,进屋坐吧。我来处理这只鸡。”韩蕊摇手道:“哪能啊!你们进去聊,我来对付这只鸡。”
我一惊非同小可,“韩蕊,你……可以吗?”韩蕊不服气地说:“会吃鸡,还不会杀鸡呀,反正弄得没有毛就是了。”我心里暗笑,“那我们等鸡下锅哦。”
娘显得惶惶然,“云儿,莫唐突了人家千金小姐。”我悄悄说:“娘亲少安毋躁。”
果然没有多久,院子里传来韩蕊的厉声尖叫:“救命呀!”我微笑着走出去,鸡还在地上蹦达,韩蕊满手是鸡血,脸上是快要哭的表情,“它怎么杀不死呀?”
我把韩蕊的手浸到水盆里,笑道:“小姐,做事情可不像发脾气那么容易。”
我没有用多长时间,放血、褪毛、开膛、洗净,帮她把战场打扫完毕,娘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的行动,“云儿,你怎么这么利索?”
我不觉莞尔:“急行军可没伙夫跟着,当兵的轮流做饭,要是捉到一只山鸡,行动不快可吃不着。”
忽然想起小时侯竟不能给娘下一碗面条,心中一时酸甜苦辣滋味都有,我拍拍这只肥鸡,对娘说:“今日不必娘亲动手,让您尝尝云儿烧的博采东西南北精华的战地一品鸡汤。”
韩蕊拍手笑道:“战地一品鸡汤?原来岳哥哥还有绝活呀!我也尝尝。”我笑她,“你凑什么热闹,回家吃山珍海味去。”韩蕊白了我一眼,“凭啥,鸡是我拿来的。”
接下来的时间,韩蕊一直严格遵守我“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要求,叽叽喳喳像只麻雀绕着房前屋后问长问短,直到月娘采买回来,她顿时没了声音,我连忙拉住月娘向韩蕊介绍:“这是我妹妹。”
谁知,月娘抽开了手,低着头冷淡地说:“我高攀不起。”一闪身走到屋外,蹲下来劈着柴火,不再和我说一句话。
韩蕊眼睛发直:“岳哥哥,怎么你竟有个神仙似的妹妹!”我摇摇头:“可惜不理我。”娘把一切看在眼里,沉了脸色,作势要追出去,“小妮子太不懂事了!”
我劝住娘亲,“别怪月娘,我对她是个陌生人。”韩蕊推推我的肩膀,酸酸地说:“这才好哩,你也有今天。我成天介岳哥哥长,岳哥哥短,你都不稀罕,现在撞着个冤家,你求人家当妹子,人家还不肯呢。”
我心里有点沉甸甸的,寻思月娘缘何对我生出敌意。我对韩蕊使个眼色,韩蕊倒是冰雪聪明,立即笑咪咪牵着我娘的衣袖往厨房拉,嘴里直嚷着:“伯娘,伯娘,把酒闷肉的厨艺传我罢。”
我默默地走到月娘身边,把她手里的柴刀拿过来自己劈着柴火,月娘并未挣扎,只是略微诧异地望望我。我随意地说:“月娘,你不认识我的时候倒还记得关心我,为何现在却躲着我?”月娘红了脸不吱声。
我又问:“你是不是担心我带走娘亲?”月娘的蓝眼睛里有银光闪闪,“我看得出来,你来了,娘的心飞了。”
圆滚滚的木头在砍刀的运动下变成越来越细的木柴棒,我吁了一口气:“月娘,其实你比我幸运,你和娘亲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长。”
月娘看定了我的眼睛,“你恨过娘亲吗?有没有恨她抛弃你?”
我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地看着她,“没有。我有过伤心,但没有过恨。娘赐给我生命,抚养我长大,我不能要得太多。这辈子我能再见到娘,已经感激不尽。”
月娘把我劈下来的木柴收拢到一边,脸上的表情有些变幻不定,似乎有什么心事纠缠着,无法决断,半晌,她吞吞吐吐地问,“要是娘依旧和……我还有我爹在一起,你不觉得……低了身份,丢了面子么?”
我哑然失笑,“月娘,你小脑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你永远是娘的女儿,我永远是娘的儿子,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也不需要改变啊!”
月娘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微笑,我却不自主地垂下眼帘,她的笑容太美,令人心慌意乱。月娘似乎专注地望着我劈柴的手,望了好久,才慢悠悠地说道:“我现在觉得,赢官人还是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问。月娘却站起身,掠掠乌黑的秀发,嫣然一笑:“我不是什么都要告诉哥哥吧。”
当太阳爬上头顶,家家户户炊烟缭绕时,娘的小院里,也飘荡着鸡汤的浓香和闷肉的酒香与酱香。男主人却一直没有回来。
娘招呼我们吃饭,自己却不动筷子,撩起衣角擦着眼睛,我搛了一只鸡腿到娘碗里,“娘亲,这可是咱的团圆饭哪,您尝尝云儿烧的菜好不好吃。”
韩蕊笑道,“我早就偷尝了,岳哥哥烧的鸡汤是鲜,但还没有超过伯娘的手艺,酒闷肉才真好吃哩。”娘被她逗笑了,“好吃你们多吃些,我原是高兴才流眼泪么。”
不过当韩蕊一口气吃了三个浸满肉香的鸡蛋时,连月娘也忍俊不禁。韩蕊却满不在乎地笑道:“能吃才健康啊。我还攒着力气,呆会儿去给‘踏雪’洗澡呢。”
我对她的能耐颇感疑惑,“‘踏雪’肯服你么?”韩蕊一直到踏出大门才对我冷笑一声:“马儿是有灵性的,我对它好,它心里晓得。人却不如马哩。”
我看着她的背影直摇头,你说姑娘家为什么总是喜怒无常呢?娘却微笑着说:“摸不着鱼儿你怪水,寻不见鸟儿你怪林,要我看哪,十个男儿,九个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