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虚构故事 | 二婶
作者：锦与寻，原创首发于公众号：行锦集
01
二婶是全村最丑的女人。
二婶的右手虎口有一块李子大的黑色胎印，仿佛手上抹了煤炭没洗干净。每当她用那只有黑色胎印的手端茶给我时，我都恍惚觉得杯子是脏的，从来下不去口。
二婶的衣服上经常沾着灰尘、泥土，浑身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臭味，村里的人都不愿意跟她打交道。
我幼时时常纳闷，二叔长得虽不标致，但也还说得过去，为什么要娶二婶这样邋遢又丑的女人？
如今想起来二叔家的黄砖土瓦，家徒四壁，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02
二叔死于肺癌。
二叔的丧事是兄弟几个操办的，二婶带着三个孩子跪在灵位前，脸上没有难过的表情。
苦了大半辈子，泪水早已经流光，死总是要比生来得痛快。
二叔无钱治病，兄弟间的帮衬也是有限，肺癌晚期的治疗方案只能续一两个月的命，却要花费半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二叔忍受不了的时候，偷偷去买了鼠药，但没有勇气喝下去。即使病痛折磨至此，也没有赴死的勇气。
生，即使走到绝境，也总是令人充满希望和幻想；而死，尽管能撒手解脱，却是无尽的荒凉和恐惧。
人活着，总归是有一些念想。
二叔拒绝治疗，也不甘心死去。躺在竹椅上用最后的时光，看着他念想的几个人，直到在一个凉爽的夏夜与死神同去。
二婶跟安慰她的人说：
“他说借钱治疗也会死，那就不治了。”
“他不肯去医院。他说我再敢提医院，他就去喝老鼠药。”
也许在二叔看来，他这一生没有给过孩子们什么，不负债是他能做到的最后的给予。
03
二婶右手的胎记上长了一块瘤子，这让她的右手更加地丑陋。
成为寡妇的二婶在村子里越来越不受人待见，她默默无言地在田埂间忙碌，双耳不闻村里事，双目不见村中人。
渐渐地村子里只剩了两户人家，一户是二婶，一户是无儿无女的刘姑婆。
村子里的人都搬去了城里，二婶也向往着搬去城里。
在一场暴雨之后，二婶终于得偿所愿——她的土砖房塌了。
二婶在扶贫政策的帮助下，只凑了几万就在郊区买了一套房。二婶住在城里，一点儿也不像城里的人，城里人不会住毛坯房。二婶的家只有位置在城里，屋内的一切摆设和家具都与原来的土砖房无二。
二婶的大儿子完成义务教育后就去了沿海大城市打工，流水线上虽然辛苦，好歹也给家里挣了个简单装修和一套新家具。
二婶的家总算有点城里的样子。
04
二婶谈恋爱了。
对象是一个又黑又瘦又矮的老光棍，天天窝在二婶家里。二婶大儿子回家时撞见了，拿扫把将他打了出去。二婶不敢骂儿子，一言不发躲在卧室里偷偷落泪。
大儿子听见她的啜泣声，骂道：“这么个老光棍，天天在我们家蹭吃蹭喝蹭睡，你图他什么？”
二婶收住眼泪，拿了锄头到地里除草，嘴里一直呢喃着“你懂什么”。
第二天大儿子走了，桌上有一张纸条：
「你再和那个不三不四的人厮混，我不会给你打钱。」
二婶撕了纸条，大骂儿子不孝。
二婶自然不会听儿子的。不仅不听，还拿着儿子这几年寄来的钱，去医院做了手术，把手上的瘤子割了，胎印去了。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打折的服装店，换上新买的连衣裙找回了老光棍。
二婶看着老男人憨厚的笑容，仿佛每一天都是新生。
05
二婶在城里遇见了同村人，很快，二婶和老光棍的事情传到了二叔的兄弟姐妹耳里。
小姑带着一些礼物到二婶家做客，老光棍忙上忙下地招待，不让二婶动手做任何事情。小姑看着一桌的好菜，说不出一句拆散的话。但小姑是带着任务来的，还是拉着二婶到了卧室，悄悄说了哥哥们的意见。
二婶脸色一冷，满脸委屈：“难道要我给你们刘家守一辈子寡？我嫁给你二哥，伺候了他半辈子，也受了半辈子的白眼，他是给我倒过一杯水，还是替我骂过别人一句？”
小姑哑口无言，想到老光棍对二婶的无微不至，自认自己的老公也比不上老光棍半分的好。
二婶和老光棍的爱情得到小姑的极力帮衬，渐渐地二婶的孩子们也不再反对。
找到了疼爱自己的人，二婶的人生总算是圆满了。
06
老光棍会离开是意料之内，拿走了房本却是意料之外。
二婶在电话那头又哭又骂，没有一句说在了重点上。大儿子听得心烦，托小姑去家里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二婶看到小姑突然发了疯一般，拽着小姑的头发一巴掌就扇了过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串通他来骗我的房子？你们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吗！”
小姑挨打得莫名其妙：“你是不是有病！他做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初是你劝我儿子同意我们在一起，你要是不劝我儿子，我早就跟那光棍分了！”
“我呸！好心办坏事，以后你的破事我再也不管了！”
二婶强拽着小姑，不依不饶的要她赔房本。
“房产证上是你的名字，他偷走有什么用？”
二婶嚎啕大哭：“是他的名字……”
07
二婶的房本追回来了，老光棍也入了狱。
一切都回到了从前，日子过得如一潭死水，枯燥无味，没有任何生机。
二婶独居在有城市气息的房子里，开始想念老光棍的好。她乘了两小时公交车，提着一袋子东西从城西郊区到城东郊区，送到了老光棍面前。
“没有人欺负你吧？”
“你睡觉冷吧？我带了一床被子。”
“里面伙食好不好？我给你充钱，你年纪大了，要吃好一点。”
老光棍没想到二婶能来，更没想到她还要给自己充钱。监狱的生活实在是凄苦，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肉的滋味。为了能吃上一顿好的，他哄着二婶往饭卡里充了三千人民币。
从这以后，二婶三天两头地往监狱跑，给老光棍送生活用品。即使会面有次数限制，并不是一去就能见到，但想到自己精心挑选的东西能送到他手上，二婶也是极其开心的。
邻里之间总有一些闲言碎语，大多说的是二婶脑子有问题，被老男人骗了一次还心甘情愿地给他掏钱。
二婶听了很不高兴，嘴里喃喃着：“你们懂什么？”
08
老光棍今天出狱。
路上堵车，二婶来的晚了。她站在监狱门口从清早等到天黑，一直不见老光棍的身影。
监狱里走出来一个人，是下班的狱警。二婶追上去打听才知道，老光棍一大清早就已经出狱。
临走时他的狱友开玩笑：“回去找那个痴情老妇女吗？”
老光棍一脸的嫌恶：“我呸！看到她那张丑脸我能呕出隔夜饭！她要是城里人我还能忍忍，没想到房子是政府补贴买的，太恶心人了！”
原来丑就是原罪。
二婶一声不吭地回了家，倒了一筐玉米在阳台上剥，边剥眼泪边往下流。
听见楼下夫妻的吵架声，二婶抹了抹眼泪。
也没什么好伤心的，瞧那楼下漂亮的城里人，不也在闹着离婚？
09
二婶年老时得了老年痴呆。
最近一次见到二婶是春节，她躺在竹椅上舒服地摇着，和小一辈的孩子们翻来覆去地念叨她的故事。
“我很早就认识他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很喜欢我。可是你二爷爷看中了我，花重金娶了我过门。
后来你二爷爷肺癌去世，他来找我，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他特别疼我，什么活都不舍得我干。
你叔叔却特意从大城市跑回来拆散我们，你小姑奶奶帮你叔叔，耍心眼撺掇他偷了我的房本，陷害他入狱。
他在监狱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去看他。我们的感情越来越好，他说我是他最重要的人，他出狱之后一定会来娶我。我一直在等她来娶我。”
二婶望向台子上二叔的照片，眼里含着泪光：
“我年轻时，他特别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