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茬 第四章
纪了了醒来的时候,只觉得鼻腔里消毒水味儿直冲脑仁儿,睁开眼睛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医院。
“吓傻了?”项阳洲把手里的数学卷折了两折塞到羽绒服兜里。
纪了了皱了皱眉,坐起来,看到脚踝处的输液针头,往被窝里缩。
嗓子紧巴巴的,纪了了张了张嘴,“我想喝水”
项阳洲看了她一眼,站起来说“等着”,取了挂在输液架上的羽绒服走出病房。这会儿病房只剩下她一个人,外面天已经黑了,开着灯,病房里透着一阵一阵的凉风。
医院的气氛还是这么玄学...
纪了了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摸出手机看了一眼,7点40。
项阳洲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份儿烤红薯和一杯热奶茶。
“医院门口只有这个,凑合吃吧”项阳洲把奶茶和红薯递过去。
红薯是刚烤出来的,还烫手。
纪了了喝了口奶茶,嗓子舒服了不少,把红薯抱在手里暖手。
“你送我来的?”
“嗯”项阳洲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纪了了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一脸担忧的看着项阳洲。
项阳洲笑了,“放心吧,头还在”。
纪了了白了他一眼。
一冷一热之间,纪了了脸有点发红,项阳洲竟然觉得她有点可爱。
“我怎么...跑医院来了”
“你被吓晕了”,项阳洲清了清嗓子。
。。。
不是吧?!这也太丢人了!
纪了了把自己缩进被子里。
不管了,毁灭吧。
“现在去换个星球生活来得及吗”被子里传出来声音,瓮声瓮气的。
“来不及了”项阳洲忍着笑说,”我手机没电了,你的借我用一下“。
纪了了伸出手从书包里摸出手机递给他。
项阳洲接过手机点了一下屏幕,又把手机举到纪了了面前,说:”密码“
“756081”
项阳洲把被子扯下来,“你看看医院里什么人往脑袋上盖白布”
纪了了钻出来,“这他妈是被子”
项阳洲没理她,拿起手机输入那串数字。
“这是你家里人生日”项阳洲边输入数字边问。
“我的三围”
...
但凡嘴能稍微等一等脑子,也不至于频繁社死...
纪了了尴尬的清了清嗓子。
项阳洲不自然的撸了一把自己扎手的头发,突然想起背纪了了来医院时,后背软软的触感,低头瞥了一眼。
靠!起反应了...
项阳洲直了直背,11位的手机号输错3次。
电话接通了,“妈,是我,今天晚点回去,不用等我”项阳洲说。
“行,早点回来啊”电话那边说。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敏感,妈妈的嗓子有点哑。
项阳洲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纪了了。
咕噜~
项阳洲无奈的说:“我隔着被子都听到你肚子叫了,吃红薯吧,女侠”
纪了了叹了口气,一脸生无可恋“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的忌日吗?”
项阳洲回答“可能是,以后出门记得看黄历”
纪了了抬头看了一眼输液瓶,还剩一小半,伸手拿过烤红薯,开始吃。
“慢慢吃,不着急”项阳洲说。
这会儿,他是真的不着急,现在站起来,他也得换个星球生活了。
纪了了吃完手里的红薯,把皮都塞进袋子里,抽了张纸擦手,掀起被子看输液的地方,小医院里的被子上总是有淡黄色的一片,纪了了嫌弃的缩了缩脖子,伸手把调节器上的滚轮滑倒最下面,揭开脚踝上的输液贴,拔针,按压,一气呵成。
项阳洲手都没来的及伸,纪了了已经完事 了。
“你这操作,挺娴熟啊?”项阳洲有点惊讶。
“嗯”纪了了回答。
项阳洲没再多问,站起来收拾东西。
“我有凝血功能障碍”纪了了面无表情的说。
“哦”项阳洲停下手里的动作应了一声,又坐回去,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纪了了抬起头,看向项阳洲的眼睛,她条件反射似的分外关注别人听到这件事的反应。病久了的人就是这样,有关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变得敏感。
但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纪了了看不透里面的情绪,有点挫败。
“所以,黄毛平时不敢动你,是因为怕惹麻烦”项阳洲故意问。
真直接。
纪了了呼吸有点急,“对,他怕我一不小心死了,他就得坐牢,所以一般混混都不敢惹我”。
“所以,老师们也懒得管你,你来不来上课都无所谓,反正你打不得骂不得碰不得,能长大就行”项阳洲嘴角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来,就像纪了了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但他的眼睛却有意无意的瞥向纪了了按着的脚踝。
能长大就行?活着就行?
这么简单的要求对于她来说都很难做到。
“你这算是老天爷给加buff了吧”项阳洲浅浅的笑,继续说“不考虑当个老大吗”
纪了了本来眼眶胀的生疼,突然被逗笑了。
突然,一股冰凉的触感从脚踝传过来...
纪了了松开手的瞬间,项阳洲已经把手按在了她脚踝的止血胶带上,没渗出一点儿血来。
一滴泪,不偏不倚的砸在项阳洲按着纪了了脚踝的手背上。
无所谓了,今天丢的人也不是一两回了,纪了了嘴角泛出一丝苦笑。
项阳洲垂着眼睛说“还有2分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谁都没再说话,身处黑暗的人最能共情,满身覆雪的人,最懂得怎么温暖和他一样的人。
从医院出来,已经9点了,项阳洲打了车,把自己和纪了了快递到家门口。
“模考,记得吧?”项阳洲下来,关上车门。
“记得”纪了了把手揣进兜里,“等着看我KO全校”
项阳洲看了她一会儿,“这句话是我的台词”。
纪了了笑了。
老师们不怎么管纪了了除了因为她的身体,还有一个原因,她的成绩是高三年级第一。
“等着小爷把你挤到风云榜第二名...”项阳洲摆摆手,拐进了家门口的小花园。
纪了了愣了愣神,他居然知道...
钥匙插进锁孔,门开的一瞬间,暖黄色的灯光挤出门外,劈头盖脸的砸过来,项阳洲有一瞬间的失神。过去的三年,没有家等他,也没有一盏灯会在开门的一瞬间来拥抱他。
这束光让他有点不适应,但没有人不想亲近光...
“哥哥,你回来啦”项阳渲奶声奶气的冲过来抱住项阳洲的腿。
项阳洲把书包取下来,放到地上,把弟弟抱起来。
小家伙最会撒娇,顺势搂住哥哥的脖子,软绵绵的小脸在项阳洲腮边蹭来蹭去,项阳洲被他磨的心里软软的。
“哥哥,爸爸回来了”项阳渲在哥哥耳边悄悄说,小家伙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其实气音大的在整栋房子里的人都能听到。
项阳洲:.......
爸爸尴尬的站在原地,“小洲回来了”
“爸”项阳洲应着。
“吃完饭,跟爸爸谈谈吧”项爸爸的脸色比上次见面要好看多了,人精神了不少,像一双擦去陈年灰尘的新皮鞋。
项阳洲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有着落了一样,出奇的平静。
饭桌上,一家人都很安静,只有项阳渲喋喋不休的缠着哥哥问东问西。
“哥哥,你们学校有很高很高的楼吗”
“嗯”
“哥哥,你今天上课回答问题了吗?”
“嗯”
“哥哥,你有女朋友吗”
......
项阳洲觉得嘴里的饭突然不知道怎么咽下去了...
好不容易吃完饭,项阳洲跟爸爸去楼上书房,项阳渲被妈妈哄去吃水果。
“坐吧”项爸爸坐在书桌前的座椅上,对项阳洲说。
项阳洲坐在对面,能听到自己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爸爸合了双手,十指交叉握着放在书桌上,有点局促的开口:“小洲,你有什么想问爸爸的吗”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项阳洲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盯着他。
“你小的时候,挺开朗的,现在和以前完全是两个人”,项爸爸被他盯的心里打鼓。
让人发生变化的不是时间,是在那个时间里发生的事。
“说正事吧”项阳洲说。
项爸爸低头沉了沉气,终于开口:“爸爸前几年坐了两年牢”
项阳洲脑子一片空白,转了转脖子,没忍住,笑了,“什么?“
坐牢?多荒唐!
“把你寄养在别人家三年,不过问,不联系,就是怕你知道”项爸爸咽了咽唾沫,有点艰难的说。
“我知道,你有可能在姑姑家过的不那么好,可能会受很多委屈,看很多脸色,但是...总好过跟着我们受苦,总好过知道你爹我吃牢饭了”
原来他都知道,原来他知道他寄人篱下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项阳洲一口气从胸中疏散开,肩膀慢慢沉下去,低下头。
项爸爸摸出一根烟点上,打火机这时候都不利索,按了好几下。
啪嗒、啪嗒、啪嗒
屋子里太静了,打火机的声音太响了...
”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坐牢“项阳洲搓了搓脸,抬起头问。
”糊涂了,集资“项爸爸把眼放进嘴里,吸了一口。
”就糊涂了那么一次,那两年,咱们家每一个人都过的不好,我在里面,要债的经常找上门,你妈和小渲受了不少罪,当初把你送走,是想在这儿落脚了就接你回来,后来出了事,想着,在那儿对你来说还好一点儿,为了不让你知道,连你姑姑也没告诉,现在,你长大了,这个会应该会影响你以后...考试什么的,......是爸爸对不住你“
项阳洲闭了闭眼,问:“后来呢”
“出来以后办了个厂,做建材生意,这个地方比较落后,这块儿没人做,赚了点钱,重新做生意就得还以前欠下的债,100多万,到今天还清了”。一根烟已经抽完,项爸爸如释重负,重复道“终于都还清了...”
项阳洲低下头,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你之前经常不回家,是怕要债的找到这儿来?”项阳洲嗓子有点哑。
“嗯“爸爸点头。
项阳洲重新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爸爸,原来,他没有被抛弃...
父子俩对视良久,都红了眼眶。
两个男人之间的苦楚、承担、悔恨、责任在眼神之间交换。
沉默了很久,项阳洲终于开口:“爸,以后天天回家吧”
“嗯...”这个年过40的男人背过身,舒出长长的一口气...
项阳洲没说话,走出书房,把门带上。
回到房间后,项阳洲打开行李箱,一件一件的,把所有衣服挂到衣柜里。
从今以后,这个家,有两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