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笺诗稿 · 第三十话
写这一首的缘由,是近来忙着高考填报志愿事宜。许多长辈的干涉、自己对于现实的认识……组成了忙乱的心境。致使无论如何不能静下心来。
不过仔细想想,也或许如阿麦说的,“花一辈子去做自己厌烦的事,比永远自私地随心所欲、追逐梦想要勇敢得多。”
作为诗社新人,又不及弱冠之年,自然很多东西是稚嫩而飘忽的。感谢诸社友指出的诸多问题。或许我仍不能解决,不过我依然会热爱它们。
原诗 by青枫
旋转
风一路走来,风关上门
风打了个旋,仍然在吹
门被关上。两两分开,无法回头
木马不停旋转,像是来往的人
生命如同短暂的眩晕。马蹄声达达作响
年轮缠绕,时光百折千回
爬上一道皱纹,爬上钟摆
爬上那些相互对立着的同步与分歧
无休止的反复……
当一切落入迷宫,前路于不可见处弯曲
前路各怀鬼胎,险恶如人心
看似确切的答案,通向另一个未知的问题
相同的鼓点抵消着彼此的声音
他脚步声如令人厌倦的古老乐曲
社友点评
老卡:
看完整首诗,我有三个疑问:为什么是旋转?为什么而旋转?旋转之后呢?
第一反应是舞步,是《红舞鞋》的那种青春炙热的活力,或者是那种翩然转身的步调圆舞,结果作者笔下的旋转是被风来回拨弄的门扉,是让生命失掉真实的眩晕,或者树木年轮那种直白的反复,仿佛这样的作者是被拉扯着旋转的,然后便进入了所谓未知的迷宫;作者仿佛对迷宫的一切都在抗拒着,仿佛这不是一条确切的道路,而是另外一个问题的开始——那么,如此反复,仿佛这代表着世界鼓点的心声,也在这重复而冗长的乐调里,消磨殆尽。
上面所说的便是字面上可以分析的东西,对于“旋转”的主题,而我们要挖掘的是什么呢?是个体上的反复而不得舒展的自我?还是群体意识里轮回之感的反思?或是一种对自己琢磨不定的剖析?或许是以上一种感觉,或者是一些难以分割的组合,甚至还有其他我未能察觉的要点。
作者是年轻的,相比于以往所选择的简练语言,这篇似乎在找到一个不再摇曳的落点,作者成功了,或许也失败了——相比于风推开了门扉,木马通上了电流,年轮刻进了树心的那些自然科学规律;人走向迷宫的时候,便做出了被迷宫包裹的选择,这可能是一种唯心的觉悟,如同孩童第一次用放大镜去看世界,也许是微观万千,也许是千疮百孔。
因此,对于作品而已,作者加入的个人情绪是足够的,而感官世界的素材还是有所缺失,或者说失掉了一些所谓的节奏感,为什么最早的创作者在处理意象和环境上选择了借物和寄物,而不是选择最直白的倾述?这关系到自己对自己的把握程度,关系到事物对自己的表达程度上。
其实仔细思考一下作者的情绪,如果旋转的是风车?是竹蜻蜓?是晴天摆动的伞?那又是什么样的体会?也许正向的铺垫是必要的,而逆向的铺垫也未曾不是一种风趣而更加蕴涵深意的尝试?奇妙的是,在私下查看了作者最近的文章,我本来准备很多话要说,很多字要打,然后我选择一样的方式,回一首小诗“
太阳没有裁开黑夜
如同月亮没有分割了白昼
所有的行星仿佛都依赖着
如同从未被计算的引力轨道
而我们知道黑色和白色的光
《答青枫《旋转》》
倾蓝姐:
以诗评诗:
一切尽在其中
一切在诗中消失或涌现
深处的时间比眼前的更为永恒
被述者比陈述者更为清晰
词语闪现,弯曲,回旋
在自身的生命中抵达幽暗的明亮
一如浪花在花茎中回归大海
星空在巨轮的边缘燃起
万物,沿着消失前行
评论:
看到青枫这首诗的第一反应就是问他:“你在绕毛线吗”?《旋转》这首诗无论哪一段拎出来都是一个圈,时间的圈,轮回的圈。从这方面来说题目是契合作者表达的内容的。这个圈一直在无法逆转的旋转门里旋转,在眩晕的木马中旋转,在钟表无休止的反复运动中旋转,也在命运谜宫一样的未知里旋转得茫然无措。是有形也是无形,是有声也是无声,是表达但或许也是倦于表达。读者就这样被悬置在虚幻与现实轮回的圈里,像一个分裂者,上半身在形而上的吉光片羽中云游,下半身在形而下庞大阴沉的淤泥里沦陷,万物眩晕,仅靠词语堆砌出细长的一线连接呼吸。
当初问青枫是否刻意安排过,回答是肯定的。然后我翻了一下他以往的诗作,旋转(圈)或者说轮回也是多次在他诗中所出现的。最初知道他年龄的时候我很惊讶,因为他的作品远比实际年龄来得成熟。虽然,有时候作品不那么稳定。推荐他进诗社的最大原因就是发现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旺盛求知欲。假以时日,相信凭借其对诗歌敏锐的直觉及自我感受的忠诚,必有质的飞跃。写诗说到底无非就是有话要说,把话说好而已。是一场是语言与感受的结合与表达。
至于建议,久不看理论书,偷个懒直接推荐青枫看一篇文吧。欧阳江河的《站在虚构这边》,相信定会有所收获。
另,补句看似题外的题内话,技巧能学,天真难得。希望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以后,青枫依旧能保有自己身上那些闪光珍贵的东西,那才是恒久的源泉。
青云子:
本月的主题难道就是命运之轮?主作也触及番外的内涵。
技术性分析:开头两节是比较顺畅的,第二节的意群已经出现出离的征兆,但第三四节没有回应和勾连,并没有实质性的展开,缺乏戏剧性。音乐性带有即兴感,有头无尾。思绪的种子太多,展开不够。个人的声音没有足够地融入到某个背景中去。末两句有陌生化笔法的回甘之感,处理是比较干脆的,让我想起李贺。
整体感觉:过于散文化。灵视的通透力不够,导致思绪和情感的相融不够,区别也不够,像鱼在浅石滩中游动。
叶芝的诗虽然短,却像一股暗涌惊动一小片海面,而巨鲸在深海中。作者或许可以从番外作品学到弥补这首诗核心缺陷的东西。我觉得这是年轻诗人比较明显的一些写作现象吧。可贵的是,青枫敢于直面这些现象,而不像一些人潜意识地在技巧层面上避开,而获得雀起的新鲜感。当然,对技巧和类型写作的尝试也是年轻诗人成熟起来要经历的自我训练。
按这首诗的风格来看,叶芝也可算是青枫写作上的远亲了。汉语现代诗中,或许穆旦和西川可以多读读 。就我个人的所知,诗歌自古发展到现在,从诗人的主要关切出发可大致分两类:人性中的语言,语言中的语言。
当然,有意识地构建主体,这一点是非常难得的,熟练了更容易福至心灵,和避免流于乏善可陈。
涩萝蔓:
想起张枣的《维昂纳尔:追忆似水年华》,自读过之后就时常在脑海中萦绕,那些句子——“像如今我所有的书卷已经写成/此时汝不读,以后也不会再读了。”仿佛一个人在深巷中踱步,是无尽的重复,于重复中又袅娜着种种缠绵,使人陷入一层更深似一层的思量,似乎那令人无法招架的爆发随时都可能发生,又似乎就连爆发也是无足轻重的,就这样在叠沓中撑开一种辽阔,语义与音韵比翼,在反复叹咏中回环蹁跹,于重复之中抵达永不可重复之境。张枣是要给诗中每一个字称重的,若不是过称的重复,都需谨慎。这首《旋转》第一段中的反复是否在“旋转”中拧开了更多的秘密,从“风关上门”到“门被关上”中间是否呈现出了足够多的褶皱,个人愚见,可以再斟酌一下。
整首诗有一种辗转反侧之感,那种身处轮回的轮回之外,我们毕生都在打捞——它是重复的,苍白的,安静的;又是辗转的,流逝的,不会轻易了结的。“我们一块儿护着的东西。在哪里?“(陈先发)我们只是穿插着拥有它各种不稳定的性状,和与此相应的缺失,希冀总在反面——并非一概而论的整个反面,而是每一块鸡毛蒜皮上的那许多的一小个。我们就在这些幻灭的小碎块中沉浮、跌宕掉整个人生。
“爬上一道皱纹,爬上钟摆”,最终同样都是见弃于时间。即使如此,“爬上那些相互对立着的同步与分歧”也是当下不可省略的遭遇。像在无限的时间上认领属于自己的那段绳子,所有的曲直都只能在这中间,那些可能与不可能也在这中间,迷失也在这中间。分歧使人难过,“同步的鼓点”又会“抵消彼此的声音”,如何抵达那个刚刚好的侧面?一首诗如何在她的短暂与复沓中撑开她与众不同的局面?一朵花如何在年年岁岁的相似中绽放出她的幽微?陷于重复的我们又怎样成为我们而不是别的人?此番辗转而出的不可确定像踩在溜滑的鱼背上,于成败之间可以是沟壑也可以是舞台。
小川姐:
我读到青枫的这首诗,第一个想到的是我的《没名诗1》:“我杀死我的日子降临之前/不得不飞得再低一些/接近早衰的虫豸,虫豸翅梢的/风,将我纷纷刮落水中/漩涡多于我的时间/我的时间多于一只竹蜻蜓。”我也想到老青给我的评价:诗人是建造迷宫的人,自己不可以在迷宫里迷路。青枫这首诗体现出来不够集中的注意力和穿透力,循环往复中,在“旋转”、“眩晕”之后忽而起来的“马蹄声达达作响”有很强的模仿痕迹——也或许是在潜意识中留存太久而展示出来的。
循环、悖论、套娃一类的感受或许是青枫,也是很多诗人都想表达和探索的,是有限和无穷。但青枫还不太能控制好走笔的幅度,常有走神过度,或者说原本该轻巧的却牙关咬紧了。比如一次出神还没结束,就又展开了新的画面。看得出青枫忠实于自己的内心体验,并想将其表露出来,不过在汉语的用词上还没有自己的音乐性面孔,“百折千回”,“同步与分歧”,“达达的马蹄声”用词似乎发劲不够精准,有的显得陈旧钝重,有的又显得生涩。气息的控制也需要加强。最后两句要干脆明净的多,像搪瓷碗里铛啷啷的冰葡萄。或许青枫在下次下笔之前稍稍归拢思绪,更加明白自己的文字所要指向的是什么,效果会更好。当然,青枫不必灰心,两年前的我问题一点也不少,现在也是。自己慢慢地坚持写就好了。
鹿:
在生命的最初,我们心中各自的那个造物之神,已经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平行的双螺旋。
或者旋至宇宙,或者旋入尘埃。他迷失在中间部分,那里只有眩晕,鲜有风景。
诗人只能是天赋的产物。而每个人内心都具有诗性。在艺术上,只有天赋值得信任。排兵布阵是谄媚,日久难免流俗。
我日读至少三首诗,复读至少三首,一年至少读两千多首好诗,可依旧写不好一首。
这便是天赋。
精准的比喻会使人不自觉地产生臣服感。
命题永远隐藏在经验之中。
除去经验以外,词汇量会构筑太多可能性,永远有一个词比你更准确。而一个词又有太多意思。
词本身没有情感,是语言(我们)给了它情感。词的叠加有造势的嫌疑,如果不经过处理,它将会变成跌碎的玻璃,而不是夜空的繁星。
我偏爱歧义丛生的美,喜欢幻觉,我喜欢它的不准确、不完整,它的词不达意。语言有所抵达,词语永在路上。
我经常看到的一种情况是,我在写一首诗的同时也被这首诗写着。就像我现在试图评『旋转』,其实,它早在我落笔之前已对我进行了深度解剖。
史蒂文斯说,诗人从蛆虫织出丝绸的华服。这些荒诞世间的漩涡便是蛆虫,那些盐一样的结晶便是你给自己的衣裳。
他还说,诗歌试图捕捉的是生活。诗歌很可能一直在处理个人经验,一旦陷入个人言教,词语便成为一块块砌墙的砖,我们便在井中悬着。月亮是倒影中的月亮,夜色是别人的夜色,马蹄是历史的马蹄。
马蹄声是呼应年轮的。马蹄并不孤独。孤独的是达达。
在不浸润周围乃至破坏整体的情况下,有时候对前辈的化用是一种哺乳后的致敬,而令人唾弃的是恩将仇报。
写纯诗很难,写能说服自己的纯诗更难。
时光是虫子,也是针脚。
重复顶多使人恐惧,反复才是致命的那一个。
诗歌本身就是一座迷宫?要看诗人把岔路选择在哪里。潜意识中,一个语言的匠人,不止精通木艺、绘画、建筑、石雕、音律,或许还有更多。
注意,是潜意识。
心怀鬼胎的也许不是前路或者未知,可能就是当下: 就是你用笔按住的这个词,就是用这个词按住的这首诗。
脱离所指的神游会彰显一首诗的疲态,加速诗的衰老。
诗人写诗的过程是神灵附体的过程。然而赋予诗歌灵魂的,不是诗人,是读者。
我依赖诗歌的两个极端,一是真实,再是致幻。
如果说修辞和词语的组合是其中一种令我致幻的根源,那么唯一使我沉醉的就是某种语感。月色叙述着夜晚,不是旋转,是滑翔。
如果夏天是一首诗歌,那么燕子低飞,蜻蜓点水,蝉鸣阵阵,万物葳蕤……就是她的韵脚。
一首作品一旦完成,剩下的就是无止尽的等。
张聪:
我开始读不懂一首诗的来意
——与青枫
家院墙外
有条小泥路
连着东边的杂林,野草
我沉默了很久
这会儿
想说说话
杂树林里
有棵活了很久的槐树
真羡慕,它不必跑来跑去,不必讲话
站在那儿
随着季节生芽
落叶
下了三天的雨停了
蝉蛹轱轱的从地里往外爬
真好啊,四岁的侄女儿捉不到它
气得哇哇哭
番外速评
那丧失的东西
那丧失的东西
我歌唱那丧失的东西而惧怕那赢得的东西,
我行走在一场重新再打一遍的战役中,
我的皇帝,丧失的皇帝,我的士兵,丧失的士兵,
脚步飞奔,向着那升起和降下的
脚步,总是踩在同一的小小石头上。
(叶芝 文 / 裘小龙 译)
青云子:巨轮来来回回,而历史罹患失忆症,唯愿脚下的石头天长地久。
倾蓝姐:有时彼时所赢得的正是此时所失去的,或者反过来说亦如此。
涩萝蔓:只有失去的不会再失去,而去生长出别的东西。
鹿:丧失,我们的生活被不断的丧失不断地定义。
青枫:失而复得不如一无所有。
张聪:轮回轮回啊轮回,每次站在这里,不知道是失去了一切,还是要开始拥有。然后,再次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