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毗留博叉
1
傍晚时分的时候,祝辰和更夫来到了寂照寺,他们感觉跋涉了很久,其实只不过花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起伏的山峦像一个绵延无常的梦。他们伫立在天王殿,祝辰抬头看到夕阳,看到氤氲的青岚,看到屋檐上聚集成群的乌鸦,叫声嘶哑,像某种强烈的暗示。一个光头、面目和蔼的中年男子朝他们笑,颔首,祝辰认为他是寺里的僧人。
此时许多事物正困扰着他,所有明天漫无边际,爬山和出汗让他的脸部恢复了一丝血色。
男子似乎很有讲话的欲望,平淡、认真,毫无倾诉欲的表达。他对更夫和祝辰彬彬有礼地说:“毗留博叉。”
“什么?”祝辰好奇地向和尚。
“毗留博叉。”男子神色庄严地重复,脸颊被夕阳照射出出微微的红晕。
“Rirapaksa,西方广目天王,就是尊神红色,手持赤锁的。”更夫向祝辰解释。
“施主多闻。”和尚微微一笑,神色有点意外。
祝辰随着更夫目光的指引向广目天王看去,看到了一双烈火般的怒目。
“广目天王一手持龙,龙多变,寓世事无常,一手握宝珠,寓心意不变。”和尚解释。
祝辰点了点头,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又好像确实明白了,只是明白了一个虚无的道理(像原地打转的从前)。
檐外,天色已晚,水珠滴落在台阶,青蛙跃入月光下的池塘,声音响亮而寂寞。
2
有阵时间祝辰消失了很久。
为了防止朋友找他,他频繁更换手机号码,终于短暂脱离了所有多余或者必须的社交。他向更夫谎称自己远途旅行,实则从未离开W市(距离更夫住所只有30分钟车程)。他选择在一个破落的小区安家落户,没有工作,没有伴侣,像一条孤独的狗。他决计过一个人的独居生活,很单调,但这种单调是他内心深处需要的(也可能是非常渴望的)。他一大早就去集市,买来新鲜的食材,回到住所一次性做够三天的饭量,放在冰箱里保存,他不愿在吃饭上花费过多的心思。早饭后他打开窗子,让夏日温吞的风尽可能地吹进客厅,窗外市井的喧嚣声漫进了房间。饭后祝辰会做一些运动(几套预防颈椎疾病的简单体操),然后回到简陋(但什么也不缺)的书桌,开始一天以来的写作。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这件奇怪的事(是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小说这件事),这种行为在以前,他认为难以理解,但现在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为自己创造出这样的环境,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着急着要从他乱糟糟的叙事里跳出来似的。
他还记得在晚祷大街的歌咖啡里,有次和更夫在一起喝茶(那时他们刚认识不久),更夫心情沮丧地对他说,写作是一门悲伤的手艺,在有些时候,你明知写作没什么用,但却不得不写。
他现在大概就陷入了这样类似的状态中。好像只有此刻,或者说只有一些短暂的瞬间,往事的一幕幕才会复活(恍若昨日重现),瓦解了一滴滴的,绝望的黑暗中冰冷的泪水组成的庞大的雨幕,他从前对这雨幕视而不见(虽然可能已经被淋得湿透),但现在他至少可以睁开眼睛了。有时,写作活动难以为继,他会强烈地希望摆脱纸张,回到更夫身边(有几次险些这样做了)。 在思绪随着写作的深入明亮起来,然后渐渐暗淡的时候,幻灭感,以及茫茫无措的疲惫感牢牢篡紧了他的心,杜撰的梦包围了他,他觉得事实上自己更加一无所有。房间化为了庞大的冰冷的巨大洞穴,他急切地想逃离出去,奔向更夫的住所。
3
费了好大的劲,祝辰才寻找到毗留博叉这座小城,一座位于喜马拉雅南坡山麓的小城。放眼望去,这里宫殿、庙宇和居民区错落相间,像陈列于褪色年代里的海市蜃楼。与祝辰分别后,更夫选择在这里度过最后的日子。这个城市生死交相辉映,鱼龙混杂,破落的街道上有此来彼往的各地商贾,更多的则是乞讨者和风尘仆仆的行脚僧。
不时有凉凉的晚风吹来,吹散了祝辰的疲惫,好像眼前即将过去的今天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日子,充满期待和快乐。前前后后祝辰大概花费了两个月时间,走遍了这里的大街小巷,虽然寻找仍然没有尽头,虽然他仍然没有(或者说从未)触及到这个城市的真正形态,虽然日夜的跋涉像是一直走在一场梦的边缘。两个月之后,毗留博叉的白天似乎更为漫长了,他习惯了很早就上床睡觉,半夜总是毫无预兆地醒来,站在窗台,一根根抽烟。后来失眠越来越严重,他开始写小说,越写越心烦意乱。后来祝辰收到董孙锐的邮件(一位他们共同的朋友),她在邮件里告诉祝辰,希望见一面,在毗留博叉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吧。起初,祝辰认为她或许要和自己谈谈更夫,便急匆匆赶往邮件中的地点。这是祝辰来到毗留博叉之后第一次深更半夜出门,来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后他才发现夜晚的街道和白天的面貌截然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却又说不出来,就好像漆黑的空气里张着无数个牢牢盯着他看的眼睛,盯得他心里发毛。这种不安感再次加剧,好像黑暗中随时都会冒出一个变态分子偷袭他,他哆哆嗦嗦抽了一根烟。后来抵达了酒馆,橱窗上的灯光近在咫尺,还有晃动的手势也无比清晰,但奇怪的是不安感依旧在体内膨胀着。当他要进去的时候,两个仿佛孪生兄弟一样的保安挡住了他的去路,目光充满了警惕和审视,这让他感觉自己完全不像是顾客,而像是来到这里卧底的记者。这时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认为那是董孙瑞,女人轻轻向他摆了摆手(又似乎并不是),也可能是他眼花了,但两个保安却不约而同地让开了路(虽然表情不太情愿)。祝辰一只脚踏进了酒吧,白炽灯光很晃眼,让他心烦意乱。他迷迷糊糊跟随女人草率地坐在了一群人中间,这时他才发现女人并不是董孙瑞,他开始明白过来自己好像来错地方了。他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踏上楼梯,来到了二楼的阳台,阳台上站着一个背对着他抽烟的女子,女子转过了身,他认出这是董孙瑞。祝辰一动不动(感觉自己悄悄屏住了呼吸),他想不起他们上次见面的情形。他想问,你知道更夫的下落吗?但开口的一瞬间却变成了,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他明显感觉到董孙瑞的笑声中的隐忧,某种意义不太好的信号,不知从何处升起的剧烈的伤感,像漆黑的河面一样绝望。董说,你好像在寻找谁,轻描淡写的语气好像发现了他的心事。你看起来心事重重,她继续说。是啊,他回答,自嘲而无奈地。一个朋友,很想再见一面的朋友。你为什么来到了?他问,好像是没话找话随机脱口而出的问题,此刻他愈发感觉这个问题很蠢。
不知道,她说。祝辰没有从她的语气中感到明显的不悦,好像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
你在找谁?她问祝辰,明灭的语气仿佛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或许不认识。祝辰如此回答道。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决定一起去走走。
4
夜晚越来越无聊。祝辰在日夜不停地写一个长篇,他感到笔下的人物几近于失声,他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虽然故事毫无收尾的迹象,但他预感在某一刻,一切都会戛然而止,这样当然再好不过,这是他心目中的结局。他忽然很怀念那些天,和更夫一起泡在121咖啡馆的许多夜晚,记忆里总是灯火通明的,他们很困,但第二天不用思考醒来的事,他们可以抱在一起,睡到昏天暗地,他们可以宿醉,不必心怀重重憧憬,他们可以在晚风中偎依,仿佛可以一直生活在瞬息的幸福里。
他还记得在他们还没分离的时候,他曾对更夫说,我要写一个长篇小说,主角就是你和我,我们来到一个叫做毗留博叉的小镇,我们可以设想它坐落在喜马拉雅山麓脚下,或者别的什么距离我们足够遥远的地方。你知道吗?许多寻常的事物,一旦相距足够遥远,就会变得像梦境。
比如说?祝辰记得当时更夫这么问道。
比如我们现在坐在咖啡馆里,像往常一样聊天的场景。假如有一天因为某种原因,我们再也见不到彼此,这样寻常的一晚,包括你的每一丝神情、桌上咖啡上升的热、你不经意的告别,都会遥远成一副让我落泪的画。
你这么说我都要哭了。祝辰看到了更夫近在咫尺的、泛红的眼眶。
我只是开玩笑呢,你看我们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嘛。祝辰擦去更夫眼角的泪花。
于是更夫便破涕为笑。
她的背后,是一片楼宇,清晨还没到来的时候,灰蒙蒙的楼宇,和混沌的天空。
祝辰继续说,为了躲避未来,或者说为了躲避明天,你一个人来到这座位于喜马拉雅山麓下的小城,这座小城里,居住着许多没有明天的人。而我来到这里是想寻找你。
最后找到了吗?更夫问。
我还不知道。祝辰说。可能找到了,也可能没找到,但我想,假如找到了,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一起走?
是的。
回到真实的世界,一起面对长大的伤痛。
更夫沉默了。会说话的、泪光闪烁的眼睛仿佛在喃喃自语,是啊,会吗?
雨滴溅落在叮叮当当的玻璃窗,晚祷大街上穿梭往来的此男彼女,像一首无名的歌谣。
这座小城为什么叫毗留博叉?这不是广目天王的......?
哈哈,是啊。还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去寂照寺吗。
嗯,记得。
一手持龙,一手握宝珠的毗留博叉,是无常世间心意不变的怒目金刚。
愿我们都能够如此,哪怕劫数难逃,永远心如金坚。
祝辰从记忆里回过神来,灯光渐渐冷了下去,意识再次回到了眼前昏黑的房间。
一切都像泡影一样幻灭了,破船一样远去了。
祝辰放下手中的笔,决定让故事在次戛然而止。他花费了大概一周的时间将手稿录入自己的破笔记本电脑,进行二次的修改整理,打印出三份,分别投向出版社。
直到他渐渐忘记了这件事。
5
祝辰没有坚持到天亮。那份剧烈的不安感让他浑身发冷。董回过了头,朝他递来一根骆驼牌香烟,替他点燃。他长长吸一口,恢复几丝清醒。直到现在,他仍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他丧失了冷静,迷失了方向。在一个很短的瞬间(大概不到10秒的瞬间),他怀疑是董的出现,但这个荒谬的念头很快就熄灭了。然后,他再次陷入了仿佛被什么东西敲打住了感官神经的迟钝感当中,步履仿佛陷入了漫漫长长的(类似窗幔厚度)的雾中。终于,他还是问,你知道更夫在哪吗?他等待着董孙锐的回答,像在等待一场梦的苏醒,一种奇怪的、缤纷的、悬空雨滴一样的梦,可是董孙锐始终没有回答,祝辰甚至感到,她没有听到自己的疑问。她现在像一颗石头,一言不发的石头,像无雨的、却又似乎永远在下一场无言的雨的毗留博叉。董孙锐转身融入了人流。所有的叹息,所有的叹息都是冷的,祝辰转身向人潮奔去,向着董孙锐消失的方向,落寞、沮丧、好像随时都会消失。所有人(失去了明天的人)生硬地行走着,被风吹歪的剪影仿佛在各自为营跳一支灰蒙蒙的舞。更夫,你在吗?他向人群中大声喊道,虽然苍茫的天底下连一丝回声都没有。更夫,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啊。他向人群中再次大声喊道,直至声音消失在起伏的天际线,呐喊的画面化为一幕无声的默片,化成了一首韵脚拗口的怪诗。我一直都很牵挂你,但并不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现在,也就是从前我们常常提及的“某一天”,我在毗留博叉开始了寻找,丢失了睡眠,而现在,你仍然下落不明。曾经在121咖啡馆,我记得你对我说,来到毗留博叉的人都是没有明天的人。而你可知,你就是我的明天啊。祝辰流泪了,他的泪水融化在毗留博叉深夜如注的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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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一道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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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促膝长谈吗?在漫长的夜里,怀着沉闷的、透不过气的心情,怀着谜一样的挣扎,在蔫蔫的乡音和离调的大笑里,渐渐丢失烦恼,变得像个健谈的驼鸟。
祝辰:会。我想应该会,我希望会,我打算努力去这样的未来,即便未来是像所有向往毁灭的故事结局一样不可阻止的,即便一切都向悲剧靠拢,即便我们纷纷经历了不可挽回的事,命运让我们理所当然地天各一方。此时此刻的我,依然希望我能够用语言留住尽可能多的你,直到结局的时刻。
更夫:为什么呢?
祝辰:是啊。为什么呢?你何必问连我都不曾去想的问题,徒增悲伤的问题,所有的不完美,都孕育在一个固定的答案里。
更夫: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在你眼里我如此重要?
祝辰:不知道,只是不想让你觉得孤单,虽然你曾觉得无比孤单,但我不愿再让你一个人如此孤单下去。
更夫:你的小说写完了吗?
祝辰:还没有,其实,也算写完了吧。
更夫:你现在在哪里?
祝辰:在你习惯性的梦里。其实我一直忍不住想去找你。
更夫:为什么不呢?
祝辰:因为我困在了遥远的毗留博叉。
更夫:谈谈你的小说吧。为什么要用毗留博叉作为小说的名字?
祝辰:随心的一举。为什么我们认识了呢?
更夫:偶然。我的意思是,毗留博叉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什么?一个去了就再也不想回来的小镇吗?一个去向遗忘的单程票?
祝辰:不是的,更夫,不是这样的。
更夫:那是什么?
祝辰:一个美好的比喻,刻在注定醒来的梦里的标记。
更夫:我还是不明白。
祝辰:明白的时候往往就太晚了,对吗,更夫。
更夫:我失眠了,你能来找我吗,我知道你就在W市,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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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往毗留博叉的那列火车上,我曾遇见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人。我一直望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发呆,但他一直看着我,好像是一种充满线索的提示。他问我一个问题,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更夫的人,他说,更夫曾经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但我并没有回答他,你知道因为什么吗?更夫?”
“因为什么?董。”
“因为,我不确定那个叫做更夫的人是否还记得他,所以我觉得这个回答不一定具备什么意义。”
“为什么这样认为呢?”更夫笑了,面对着董孙锐的目光,疲倦而认真的目光,像嘲笑着一段难为情的过去。
“因为,去往毗留博叉的人,都是失去了明天的人。说实话,此时此地,你真的还记得一个叫做祝辰的朋友?”
更夫脸庞上浮现出微微做苦的神色,仿佛在努力思索着什么。夏日层层叠叠的光影从她若无其事的脸上滑过,像云朵穿过了白桦林。
更夫巧妙地避开了董孙锐的注视,望着窗外的眼睛仿佛深深通往记忆的深渊,仿佛一直在一场梦的边缘徘徊,仿佛只是仿佛。
“兴许我忘了。”很长的沉默过后,更夫艰难地、斩钉截铁地开口说。
董孙锐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笑,对更夫道:“毗留博叉。我和你一样,也曾经困在那里,不复得路,现在一切已成为生命中不值一提的微小事件。”
更夫神色间流露出浓浓的好奇,问道:“为什么离开了那里?”
听到更夫的疑问,董孙锐莫名其妙地放声大笑起来,反问道:“你又为什么明知故问呢。明明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什么?”更夫不解。
“那么我问你,你又是为什么离开了毗留博叉?”
“因为......我寻找到了我的明天。”此时,更夫脸上才露出和煦的笑容,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像是从一场梦魇里刚刚走出来,沙沙的光影掠过她好看的酒窝。
“我也是。”沉默了片刻后,董孙锐也笑了,欲言又止似地说:“你知道吗?祝辰时至今日,还在毗留博叉。”
“为什么?”更夫愣愣地问。
“因为......他永远丢失了他的明天。”
长久的沉默后,更夫一言不发地向窗外望去。
窗外是让人恍惚的夏日光景。而列车正呼啸着穿过寂静的山谷,促狭的风一闪而逝,像短短、充满无限倦意的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