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诗

老莫的夏天(小说)

2020-06-02  本文已影响0人  有思无忧

老莫真老了,老得记不起自己的年龄。只有一个日子他念念不忘,他的“糟老婆子”,他的老伴二十年前没了,留下他和儿子。

如今儿子大了,领老莫到医院瞧过:中度老年痴呆症。儿子看着诊断书念叨:我说哪,还是有毛病,不然俺爹的身板这么硬棒,哪能恁忘事!

老莫没有固定工作,却什么出力活都干过,一辈子不停点的走,不松劲地干,儿子就大了,讨老婆,添孙女。

老莫干不动活了,就坐在家里等孙女。老莫不跟儿子住,还留在和老伴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房子里,他也跑不动了,就等儿子用摩托车载着儿媳、孙女来看他。老莫看着孙女就笑。

呆不长时间,儿子事太多,媳妇要上美容院,孙女还得回去练钢琴。老莫留不住,老莫连个笛子都不会吹。

后来儿子发达到郊区住别墅了,开宝马来看老莫。来了,上高中的孙女耳朵眼里塞着耳塞子,眯着眼,麻杆般的两腿像发疟疾似地直打颤。

儿子手机不停地响,儿子嘴对手机,接一个电话比老莫一辈子说的话还多。儿媳挑着线一样的眉毛,小心警惕地东张西望,不用看,每个地方都积着厚厚的老尘,唯有老莫身下那把藤椅,闪着乌黑的光。

老莫年轻时力气大,可到老了连个耍剑打牌的劲都没了,便日日拎个马扎,出胡同,踱到路边的树荫地。树根用砖头圈了,树下有个又高又长的牌儿,老莫把马扎支在牌儿的一根长腿跟,坐下,靠着。牌上是俊男美女,歌星影星,老莫不看,只看过往行人。

有时几个半大的学生,男的女的,站在牌下看,叽叽喳喳。树叶疏影中,夏日的阳光爬在老莫的身上,不易察觉地动。

老莫抹着眼皮,一张脸永无表情,如同老僧入定。就是真“入定”了,也没人留意这个夏日里长裤长褂,嘴角湿湿的“老废物”。

终于有一天有人趴在老莫耳边和他说话。老莫抬了头看,分不清这扎马尾辫、粗嗓门的娃子是男是女。

“马尾辫”后来不说了,搀老莫起来,靠在牌儿的长腿上,把马扎拿到五步开外支下,又来扶老莫过去坐。

老莫有些感动,脸上还是一无表情,只是湿嘴角有点抽动。

“马尾辫”领着几个人把一张比真人还大的画弄到牌子上。弄好了,老莫还感动着,怕“马尾辫”再来搀他,便不安起来。

“马尾辫”好像早忘了他,走了,老莫才安下心,慢慢起身,拎着马扎,向着胡同,颤颤地走回。

老莫依旧日日靠在牌儿腿上,让透过叶缝的斑斑点点的阳光胡乱地照着。

路上的行人都仰着脸,张着嘴看牌儿。牌儿上的画面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女歌星,穿得不能再少了,一身白肉扭着,撮着嘴,一脸渴求的样子有点残忍,从腰里印着她唱红全球,今夏最流行的流行歌曲:我很野因为我老爹很傻。真不知这玩意怎么就能流行。

行人看完牌儿,张着的嘴便左右一拉,横着一条笑意,对着老莫。不少人都这么对着老莫,老莫不知牌儿上是什么,仰脸看了几回,总是白花花一片。

老莫再看行人,每个人都对着他笑。朽木般的老莫倒有点拘谨了,虽然任何人都看不到他的表情有什么变化。

于是老莫日日来享受这拘谨,在心里对每个人的笑回报着更拘谨的笑。老莫觉得,今夏的阳光怪暖的,透过松垂的皮肉,五脏也暖暖的。

夏季走着走着,便到了晚夏。一连几天狂风暴雨,掀翻了城市里无数个雨阳蓬,拔倒了几十棵树,听说乡下有房子掀了顶的,那又长又高的牌儿也歪了肩,美国女歌星的像成了水腌的“酸白菜”。

风雨过后老莫就再没出现过。后来发现老莫已在老房子里“去”了多日。再后来,听见到过老莫的人说,老莫痴呆症的脸上,嘴角残留的竟是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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