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一本书,就像深爱一个人
读英文原著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
当眼前的词句已经能流畅地以中文意思在自己脑中折射,尤其遇到特别精妙和喜欢的句子时,我就不再满足于只读。我开始忍不住想将它们用中文进行表达,于是翻译的欲望,就这样产生了。
可是,当我真正着手时,才发现:从说到,到做到,这中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1、翻译是什么?
写作像雕刻。先塑胎,再去掉多余的部分,同时对局部精雕细琢,直到最后变成一具完美的雕像。
而翻译不是。因为雕刻只是作者根据自己的想象在创造。虽然脑中也有原型,但在一刀刀的刻画下,早已变成作者想表达和想要的,却不再是原本真实的存在。
就像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他用神奇的技艺雕刻了一座美丽的象牙少女像。他夜以继日地工作,将全部精力、热情和爱恋都赋予了这座雕像,像对待自己的妻子那样抚爱她、装扮她,并向神乞求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
最终爱神阿芙洛狄忒被他打动,赐予了雕像生命,并让他们结为夫妻。可我忍不住想,这个一手由皮格马利翁打造的少女,是否具有自己独立的意识和灵魂?如果她都不是她自己,那么,在被赋予生命走入人间后,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她是否会有快乐?
——翻译不是雕刻,因为它是要在原著和译文间搭起一座桥梁。搭桥的人,要能看到它的美、忠于它的美,还能精准地表达出它的美。
传说中的山林女神厄科,爱上了美貌出众的纳西塞斯,可纳西塞斯却孤芳自赏,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女神只能在一旁爱怜而哀怨地看着他。纳西塞斯伸手触碰水中的“他”,却总是破碎而不得。最后他为了拥抱水中的“他”跳进水中淹死。淹死后,水中长出了水仙。而女神厄科最后则郁郁而终,化为山谷中的回声(Echo)。
——不能捕捉到原著的美,更不能表达出这种美的译者,会让原著变成一株哀伤的水仙,宁愿孤芳自赏,也不愿意让人靠近。而渴望接近这种美的读者,也只能无奈成为山谷中的回声。
2、翻译是搭建起桥梁
我常遇到这样的情况:一段原文,每个单词都认识,整句话的意思也知道,可要将它转换成中文的语气来表达,却发现无从下笔。索性按原句进行直译?结果将是惨不忍睹。
来看这句:
As a college junior, Abrams had helped marketing researchers analyze people’s perceptions of healthy and unhealthy foods with an eye to eater’s subsequent eagerness(or lack therefore)to work off the calories they had just digested.
直译:作为一名大学三年级学生,艾布拉姆斯曾帮助市场调研员分析人们关于健康/不健康食品的态度,用一只眼去看吃食物的人的随后要抵消他们刚刚消化掉的卡路里的渴望(或缺乏因此)。
成文:大学三年级时,艾布拉姆斯曾帮市场调研员做过分析。他们根据人们在吃下哪些食物后,会急于(或不急于)将刚吸收的热量给消耗掉,来分析人们内心是如何对健康食品和垃圾食品进行界定的。
类似这样的情况,很多很多。我常常需要用上一两个小时,才能将一段几百字的英文变成流畅而不失本意的中文。
在这个过程中,我真切地体会到了叔本华对语言与翻译所做的总结:
“对于一种语言里面的每一个字词,我们不一定在其他语言里面找到精确的对应词。有时候某一外语词所表示的概念相当细腻和微妙,而我们自己的语言里却没有精确表达相同含义的字词。
因此,这种差别不允许我们逐字复述,而是要求我们把整个的思想重新熔铸,改换另一种形式。”
那么,该如何做?
3、翻译一本书,就像深爱一个人
每个翻译的白天和晚上,我都深切感受到,我是孤独而幸福的。
因为这就像我和我爱的人,中间隔着一堵墙。我们经年未见,又或者,是在上辈子见过面。现在,我隔墙和他交谈,读他写给我的文字。他很骄傲,也很任性,如果我不能准确描绘出他的样子,他此生就不肯与我相见。
于是我闭上眼,仔细体会他说过和写过的每一个字。我将它们一一读懂,再逐字拆开,按照我想象的样子,和我的语言习惯,进行重组。
我一边重组,一边揣着砰砰乱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提着一口气发问:
“你不胖,对吗?”
他答:“我很瘦,骨头里有肉。”
我欣喜:“头发浓密?”
他答:“还很硬。每次去理发,理发师都要给推子上油,不然会揪头发。”
我再问:“身高175?”
他答:“精准,就是这个数字。”
我:“皮肤不白,但也不黑?”
他:“正确。因为我一会宅,一会锻炼,所以不黑不白。”
我按捺住内心的狂喜:“爱穿运动装,牛仔裤?”
他:“着装正确。”
我:运动装爱深蓝?“
没有回应。
可是我不怕。因为我猜得对最难的部分,也一定猜得对简单的部分。即使颜色猜错,这些细枝末节也不打紧。
这时,吱呀一声,墙上的门打开了。
他出现在我眼前。我深爱的那个人,和我解读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就是他本人。我不敢曲解,不敢亵渎,直到我做出完全精准的解读,我才看到了他。
现在,他既属于他自己,也属于我。他仍是独一无二的灵魂,但现在已是我和他共同拥有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是的,就是这样:翻译一本书,就像深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