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人间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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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若有鞋穿，谁会光着脚？若能衣食无忧，谁愿意颠沛流离？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没有人不想活成自己，但是生活总会给人们戴上形形色色的面具！
1
一个女人站在床边，轻声地呼唤着：“妮儿，别怕，娘带你回家……”
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但我能感觉出来她的慈祥，我知道，这是母亲。
张开双臂，我准备抱住她，可她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娘，娘，等等我，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不停地哭喊。忽然眼前一亮，我醒了过来，原本柔和的灯光却觉得异常刺眼，原来是一场梦。
艰难地伸出手拿起手机看了看，凌晨一点半，离天亮还早。旁边照顾我的杜运良看来是困意正浓，忍不住打起了盹。
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再多看看这美好的世界，无奈这世界却与我渐行渐远……
“东东，你走慢点，娘都追不上你了！”望着身前比自己都高的大小伙子，我虽然走得气喘吁吁，嘴里也不停地埋怨，但心里还是泛起了满满的温情。
这是我的儿子，都长这么高了。
“东东，快来让娘好好看看！”我一边追一边说道。
然而，儿子却越走越快，连头都没回，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儿子，儿子，你等等娘，娘好想你……”
眼前再次一亮，原来还是南河一梦！
“你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就这么没用？弄脏了我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围着我不死不休地骂着，而我，只能不停地啜泣着说对不起，卑微得仿佛要低到地底里去，只为了保住那份每个月300块钱工资的工作。
周围是冷漠的人群和一脸嫌弃的饭店老板娘。我可怜的自尊和人格，在那一刻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然后以被扣了一个月工资，让我拎包走人为结局……
突然，我再次惊醒，我庆幸，这仍旧是一个梦，但却无比渴望能够回到那被无限折磨的梦境里去。
“咳咳…咳咳…”烦人的咳嗽压制不住地涌了出来，仿佛不把我那颗残破的肺咳出来不肯罢休。
“护士，护士……”猛然惊醒的杜运良下意识地呼喊着，并且手忙脚乱地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我…没…事…”强忍着咳嗽，我表达得断断续续。
“你别说话，护士马上就来了。”杜运良阻止我继续。
片刻，护士走了进来，给我注射了一针不知名的液体，我终于平静了下来。
我让杜运良继续休息，他也许是太累，也许是看我状态稳定了心里踏实，很快就趴在床上睡着了。
而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我知道，我的肺癌已经开始扩散，留给我的时间为数不多了。
夜很深了，仿佛连时光都能淹没，但却淹没不了我的回忆……
2
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人，有的人活着是为了生活，有的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我家就是后者。
黄泥糊成的屋顶，破旧漏风的窗子，风一吹就吱吱作响的大门。墙角结了一层灰白色的蜘蛛网，不明世事的壁虎探头探脑，阴暗角落里老鼠在耀武扬威，这就是我记事起看到的世界。
有人说贫穷不等于失去一切。但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贫穷就意味着与所有美好绝缘。
我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村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而我家，是村里最穷的一户。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
父亲是独子，偏偏母亲嫁过来好多年没生养，在爷爷奶奶的影响下，总希望有个儿子传宗接代，甚至光宗耀祖。
盼星星盼月亮，娘的肚子有了动静，一家人开心得不得了，唯独娘每天担惊受怕，她知道，如果生个儿子，会皆大欢喜，如果不能如愿，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爷爷奶奶还有父亲，都盼望着大胖小子的到来。然而现实往往会事与愿违，我的降生没给这个家庭带来一丝一毫的欢乐，相反，是无尽的诅咒和折磨……
爷爷奶奶认为是我耽误了他们老李家的孙子，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离开了医院，父亲也是拉着脸没有表情，还在襁褓中的我就感受尽了人情冷暖。
我一天天长大，娘的肚子也争气地又一次大了起来，但妹妹的到来让母亲的境遇雪上加霜。爷爷奶奶从此对我们家不闻不问，父亲也在这时候患上了重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母亲要照顾我和妹妹，还要赚钱给父亲买药，从我记事起，家里的犄角旮旯就堆满了花花绿绿的药瓶……
一家四口等着吃饭，能用的钱却寥寥无几。顿顿萝卜白菜，连盐都放不起。别人过生日吃蛋糕，我们过生日连鸡蛋都没吃过，家里的两只老母鸡，下了蛋都被母亲拿到集上换成父亲的药费，偶尔碰碎一个，母亲会做成蛋花汤，蛋花给父亲补充营养，我和妹妹喝上一碗飘着葱花的汤，这就是难得的人间美味，如果运气好，还会有零星的一点蛋花残留，就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是盛筵了！
幼小的我，不止一次看到母亲望着我和妹妹发呆，然后对着连老鼠渐渐都懒得光临的家叹息。
为了给父亲治病，母亲借遍了所有的亲戚乡邻，家里的外债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我意识到自己生来和别人不同。
但还没等我仔细琢磨透到底是哪里不同，生活便将我赤裸裸地抛到众人面前，从别人眼球中折射出的鄙夷与厌弃，让我被迫理解了“穷”的含义。
稍稍懂点事儿的时候，母亲就带着我去借钱，借不来就让我下跪，到了后来，不等母亲发话，我就跪在了地上……在一次次的白眼里，我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地自容。
所有人都躲着我们家，像躲避瘟神一样。
我如同蝼蚁一般地活着，卑微但倔强。
我发誓，以后一定要过上好日子，再也不要面对这墙倒众人推的窘境。
十二岁那年，当老师又一次催我交五块钱的书本费时，我默默地收拾好书包，最后看了一眼教室的大门，扭头离开了这个让我心驰神往的圣地。
回到家，我很平静地跟母亲说：“我不念书了，回来帮家里喂猪。”娘搂住我放声大哭，并没有反对。
我帮着母亲种地喂猪，但家里的境况却没有任何改变，仍然是家徒四壁，除了越来越高的债台，父母日益增长的白发，其他的照就……
3
爷爷奶奶相继病故，可生活依然没有起色。
十五岁那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仔仔细细的看遍了自己这些年生活的每个角落：破败的墙壁，肮脏的地面，嚣张的蟑螂。
我将受过的冷眼一一咀嚼咽下，消化吸收进自己的血液里，最后凝结成从喉咙眼里挤出来的一句话：“娘，你在家照顾好爹和妹妹，我出去挣钱！”
娘没有阻拦，我如愿离开了贫苦的农村，但贫穷依然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我。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饭店做服务员，每个月300元。
我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每天都起早贪黑地做最苦最累的活，别人不愿意干的我都去干……
然而努力并没有换来命运的青睐，谨小慎微也没能得到生活的恩宠。
有一天我去上菜，由于忙碌不小心将菜汤洒到了一个客人的衣服上，我连忙道歉，但客人仍然不依不饶地侮辱谩骂，周围的人冷眼旁观，连饭店老板娘都是一脸嫌弃，埋怨我影响了店里的生意。我卑微得如同空气里尘埃，不停地道歉，试图阻止这一切的进行，可我的努力是如此的苍白和徒劳。
最终还是搭上了一个月的工资然后拎包走人，我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尊严和人格被践踏得粉碎。
这成了我永远的噩梦，直到许多年以后，还会在梦里出现当时的场景。
我失业了，但我不能停下脚步。
我应聘去了一家服装厂，由于年龄小，做不了技术活，只能负责拖料，很苦很累，可工资却低得可怜。
做到年底，我准备回家过年。放假那天，领到工资后，我去商场买了记事以来的第一套新衣服。
美美地洗了个澡，换上了衣服，看着镜子里婷婷玉立的自己，我愣住了：活了十六年，居然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能如此漂亮！
我醉了。
我是被服装厂老板吴伟光的声音惊醒的：“厂里临时装一批货，一小时十块钱，愿意做的到我办公室报名了！”
听到通知的我拔腿就往厂长办公室跑，生怕去晚了没有了名额。在当时，十块钱相当于一天的工资，对于极度需要钱的我来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报名的时候，吴伟光一边给我登记，一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好几次。我有些窘迫，但好在登记完就放我回去了。
加完班之后，我被单独留了下来。吴伟光问我愿不愿意给他做秘书，工资翻倍。
单纯的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下来，可吴伟光的一句话却让我打了退堂鼓：“你过年就不用回去了，好好陪着我，过几天我带你回家一趟，给你父母送点钱，然后再跟我回来！”
我虽然还小，但这话的意思还是能听出来的。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的提议。
吴伟光没有勉强我，只是说想好了随时可以去找他。
我随口答应着，心里却决定过完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到阔别几个月的家里，母亲头上的白发更多了，父亲也更瘦了，唯一欣慰的是妹妹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我拿出来给父母的礼物，还有给妹妹的零食，一家人难得地欢天喜地起来。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刚过完春节，父亲的病情突然加重了，送到医院后一度昏迷不醒。母亲紧张得不知所措，我和妹妹除了安慰以外别无他法。
医生告诉需要尽快手术，手术费一万。对于一千都拿不出来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母亲绝望了，除了哭没有任何办法。
我想到了吴伟光。按照他留的联系方式打通了电话：“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多少钱？”电话那头的吴伟光显然是有备而来。
“两万。”我咬了咬牙，艰难地说了个数字。
“你在哪？我过去送给你。”吴伟光没有磨叽。
“县人民医院。”
吴伟光交了住院费，并且到病房里看望了父亲，跟父亲说是我的老板，住院费是预支的工资。
吴伟光没有为难我，一直到父亲出院，都没来找我。
我想过父亲好了以后远走他乡，但终归没有，吴伟光确实对我很好，对我父母也很好，就这样一走了之，我于心不忍。
父亲出院后，我再次来到了服装厂。
吴伟光仍然没有勉强我，可我知道我需要怎样做。
把自己交出去的时候，我没有屈辱，也没有痛苦，当然，更没有欢乐和喜悦，有的，只是麻木。
4
吴伟光帮我们家还清了外债，还给我家翻修了房子。
住进新房子那天，原来那些躲瘟神一样躲着我家的人，大多都送来了虚情假意的祝福。等送走了所有的客人，父母看着打扮得光鲜亮丽的我，眼里有欣慰，有怜悯，还有一丝落寞。
显然，他们知道这份生活是靠什么换回来的。
而我，那时候已经认命般地接受了新的角色。
我在服装厂做秘书，照顾吴伟光的起居，他专门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做为我们的安乐窝。我知道他有老婆孩子，但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给了我我需要的，我能给他他想要的，彼此交换罢了。
吴伟光每个月会给我一笔钱，我从来不会乱花。吃的穿的住的，他都提供，我的钱都存了起来。
我没奢望过他会给我爱情，尽管他对我真的很好，我虽然小，但已经不再天真。
有时候会想，就这样过下去也很好呢，衣食无忧，还不需要努力，可我知道，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不说吴伟光有家庭，就算不考虑他的家庭，也总会有比我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子出现，也许到时候我就该退位让贤了。
一直对学校心驰神往的我，报名参加了两个学习班，一个学管理，一个学会计，当然，还在服装厂学裁剪。
连小学文凭都没有的我，学起来异常吃力，但我并没有放弃，我知道，学习是我拥有更好生活的唯一捷径。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父亲的病反反覆覆，我攒的钱都贴补了家里。吴伟光的服装厂面临的竞争越来越多，生意逐渐难做起来。
我在两个学习班的课程都有很大的进步，但离学成还相去甚远。
吴伟光有个好哥们儿叫江华，开了一家足疗店。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吴伟光会带上我，但江华却几乎每次都会换一个女伴儿，还时不时的会调侃一下吴伟光，说他不知道享受生活，每次吴伟光都是一笑了之，对于吴伟光的表现，我很是知足。
一来二去，跟江华熟悉了起来，他让我去他足疗店干，给他做管理，我知道那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拒绝了。当然，吴伟光也不同意我去。
我二十岁生日的那天，吴伟光约了江华，给我在县城最豪华的饭店庆生。江华照例带了他的新女朋友。
席间推杯换盏，气氛很是融洽。快要结束的时候，来了两个流里流气的人，要跟我喝杯酒，我很厌烦地拒绝了，吴伟光不想生事，也没多说什么，原本那两人准备悻悻而去了，江华却是忽然起身，抡起啤酒瓶就给了其中一人一棒子，那人应声倒地，回过神来的另外一人也不示弱，招呼了一嗓子，立刻又有四个人围了上来，一场混战在所难免。
那帮人还算讲武德，只是对着挑衅的江华和助战的吴伟光大打出手，并没有太多波及我和另一个女孩儿。
直到警察来到现场，才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升级。
虽然是江华先动的手，但毕竟是为我出头，吴伟光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损失。
经此一闹，吴伟光的老婆，一个非常优雅的女人找到了我，我知道自己的位置，非常识趣地离开了租住的房子……
5
我走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工作。
没有文凭，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的我，简直可以说举步维艰。工资高的做不了，工资太低的不想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父亲的病情又加重了。我硬着头皮去找吴伟光，才得知从那次以后，他的财政大权被老婆控制了，小钱还好说，大钱指定没有，这也可以理解，我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江华带着一万块钱找到了焦头烂额的我。原来是吴伟光跟他借了钱，自己不方便来，就让他来送给我。
江华再次动员我去足疗店工作，并且承诺我去了做前台，不用做洗脚妹，我有些心动，但还是没有答应。江华也没有多说，让我考虑考虑，放下钱就转身离去。
回到家给父亲治好病，我身上的钱再一次所剩无几。这时候妹妹的中考成绩下来了，一向学习优异的妹妹发挥失常，差三分没能考上重点高中。摆在妹妹面前的选择有四个：一、辍学；二、复读；三、去普通高中，四、交三千块钱读重点高中。
要强的妹妹哭红了眼睛，然后毅然决然地收拾行李，准备外出打工。
看着失落的妹妹，我仿佛看到了昨天的自己，我不想妹妹重蹈自己的覆辙，于是阻止了她辍学的想法。我知道妹妹渴望去重点高中，我也希望自己的遗憾由妹妹来弥补。
我对妹妹说：“你自管在家好好预习高中的课本，学费我来解决。”看着我坚定的神情，妹妹欲言又止，但对知识的渴望让她终归没再坚持。
我找到了江华，这是除了吴伟光以外我唯一认识的有钱人。
江华很是热情地接待了我，我提出自己的条件：先预支4000元工资。
江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安顿好妹妹上学，我再一次回到县城，去江华的足疗店工作。
原本以为吴伟光的哥们儿会跟吴伟光差不多，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江华的店是一个黑店，刚来到三天，我就被逼迫接客，我奋起反抗，但却被江华脱光了衣服毒打，当我被打得在黑暗里像条狗一样滚来滚去的时候，我想到去死。
在那一刻，我又想到了体弱多病的父亲，日渐年迈的母亲，还有未经世事的妹妹。如果我死了，母亲扛不住的生活就要妹妹来担，可妹妹又能拿什么去挑起这千斤重担呢？难道还要去走我的老路？想想就不寒而栗！
我终究是妥协了，尽管自己都唾弃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在迈出了那一步后，我痛悟了。
“女人的身体就是赚钱的资本，趁年轻多赚钱，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舒服才实用。”
我甚至觉得以前的自己就是个傻帽，穷得叮当响了，维持道德良知又有何用？
我将飘逸的长发烫成夸张的“狮子头”，褪下长裤换上短裙，在两只手臂上各纹了一朵蝴蝶兰，喷上呛鼻的香水，叼着廉价的香烟，满嘴粗话地跟男人打情骂俏。
不管什么样的客人，只要给钱，我就接。
我渐渐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甚至开始如鱼得水了。
6
我正式入了行，三天两头被派出所请去“喝茶”。
被抓、处罚、释放，重复得多了，再进派出所不等警察开口，我就会问：“交罚款还是拘留？”
我和警察都成了熟人。
我的收入肉眼可见地提高了，我的身体却越来越糟。
我感染了严重的肺病，身上布满客人用烟头烫的疤痕。
这行也是吃“青春饭”的。刚出道时价高，像我这种“老人”慢慢就不吃香了。
好在跟江华时间长了，我手上积累了不少客人和小姐妹的人脉。
我学的管理派上了用场。在QQ刚流行的时候，我就建立了一个群，把认识的人客人加到群里，让他们帮我拉人进群。
我会将女孩儿们的身材、肤色、三围等信息标注好发到群里面，待客人选好后，我再单线对接。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同行愿意跟我合作，他们看中我在市区混的时间长，熟人多，关系网广，真出事能有法摆平。
我会在与警察打交道的过程中给辅警送些小恩小惠，这些人便会定期向我通风报信。
我迅速打开了“市场”，将自己的噩梦复制到了更多女孩身上，我也摇身一变，成了县城地下产业团伙的女大佬——“风铃”。
一年后，父亲的病情再次加重，我连夜赶回老家给父亲交了手术费。
但一个月后，父亲还是去世了。经受不住打击的母亲不久之后也撒手人寰。
我跟妹妹相拥而泣了很久，有悲痛但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告诉过父母自己的事。
但是父母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我也说不准。
没有了父母的牵绊，我彻底放飞了自己。几年下来，我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应对着声色犬马，用他们的欲望滋养着自己空虚的心灵和钱包。
随着业务越来越多，我的收入也越来越高，开上了好车，住进了大房子。
生活看起来很美好。尽管夜深人静的时候，内心会掠过一丝愧疚和惶恐，但都是一闪而逝。
跟客人虚与委蛇，跟警察斗智斗勇，我完全适应了新的角色，数度交手，我从来不落下风。
但我从不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和钱。做了老大以后，我的时间反倒充足了起来，除了手机联系业务，有了大把属于自己的空间。
我爱上了喝酒。而酒吧，成了我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鱼龙混杂，我却如鱼得水，能够排解孤寂，填补空虚，还能趁机发展生意……
7
堕入风尘的我，从来没有奢望过爱情。然而，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就在那时候，林嘉浩出现在了我的生命之中。
他是一个温婉的大男孩儿，比我小三岁，大学刚毕业，经历了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于是来酒吧散心。
你没看错，林嘉浩就是温婉。他细心得让绝大多数女人都自愧不如，跟他相处完全就是如沐春风，在他面前，我这个久经沙场阅人无数的老手都不忍心有一丝一毫的邪念。
跟林嘉浩的相识非常狗血。
一天晚上，正在酒吧潇洒的我，碰到了很多女人都遭遇过的尴尬：突然到访的大姨妈让我措手不及。关键是我还穿了一条纯白色的短裙，更加社死的是我在跳舞。
其实我并不怎么在乎，准备收拾一下东西后若无其事地离去。
没想到的是在我回到卡座的时候，一个大男孩儿拿着一杯红酒走了过来，边走边优雅地说：“美丽的女士，能请你喝杯酒吗？”
对于这种搭讪，我向来不屑一顾的。索性没有理睬，自顾自地背起包，转身打算离开。
男孩儿并没有放弃，继续靠近我，然后一个趔趄，手中的红酒直接泼在了我洁白的裙子上。
我正要动怒，男孩儿却是拿了一包纸巾递给我，嘴里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你还是赶紧擦一擦吧！”
我简单拿纸巾擦了一下，看了一眼男孩儿，我不想生事，但也没想跟他有任何交集。
这时候男孩儿已经脱下来外套，没等我说话就帮我围在了腰间，低头的一瞬间，冲我狡黠地眨了眨幽黑的眼睛……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尽管我自认不需要。
这一刻，他在我白开水般的日子里，偷偷地加了一颗糖。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除了母亲以外，我第一次感受了到了纯粹的关怀。
这个男孩儿，自然就是林嘉浩。顺理成章地，他送我回到了家，我也知道了他更多的信息。
犹豫再三，我还是告诉了林嘉浩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经历。我不想玷污他这份纯粹的关爱，也不想给他任何希望，因为我自己都没对自己抱过希望，我只想浑浑噩噩地过一天算一天……
让我没想到的是，林嘉浩竟然没有嫌弃我，反而很认真地告诉我要追求我。
我惊呆了，不过并不是感动，我已心如死灰，又岂会为了几句花言巧语轻易动了情！尽管感激林嘉浩的信任和体贴，但也仅此而已。
我拒绝了他。
可林嘉浩没有放弃，每天下班都来找我，如果我不在家，他就去酒吧，每次来都会带些小礼品，或者一束花……
坚持了半年，我尘封已久的心门，逐渐打开了一丝缝隙。我决定，给他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我们同居了。
我像个小女人一样照顾着林嘉浩的生活起居，当然，也享受着他带来的温暖与关怀……
我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甚至决定就此金盆洗手，去做点生意。
8
我被林嘉浩的真诚打动，彻底沦陷在了他的温柔里。在林嘉浩的鼓励和支持下，我决定就此罢手，从此做一个灵魂纯洁的人。
我和林嘉浩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尽管内心仍然忐忑不安，但他每每都用行动给我继续下去的勇气，同时也在证明着他对我的一往情深。
我是一个果断的人，把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更换了个遍，除了妹妹和林嘉浩，我没告诉任何人。
我变卖了车子和房子，在一个平淡又平凡的日子，跟林嘉浩一起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八年的城市，我告别了所有人，连同昔日的记忆。
我们一起来到了省城，林嘉浩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而我则用几年来攒下的钱开了一间门店，进了一些服装做起了生意。
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过得平静又幸福。当然，日光倾城至落日余晖，所有的美好也抵不过岁月静好，最美的风景是有他有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老天爷总喜欢在人一帆风顺的时候来“捣乱”，似乎把所有人都搞得人仰马翻是他最喜闻乐见的事情。
一个初冬的傍晚，街上行人已经很少了，服装店没有什么生意，我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等林嘉浩下班就关门回离店只有几百米的家。
落日的余晖变得若隐若现的时候，林嘉浩踩着冬日里最后的一抹亮光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抬起头，看着他，他弯起嘴角，安静地笑着，伸出手在我的鼻尖上刮了一下……
林嘉浩关了店门，我们一边走一边商量着晚上要吃什么饭。
我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推力传来，随之便摔倒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同时，耳边传来了剧烈的摩擦声，当我再次抬起头时，看到的是林嘉浩被抛起又被重重地摔下的身影。
我的心一瞬间抽紧。
踉踉跄跄扑到林嘉浩身边，却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路上，安静得仿佛睡着……
我顾不上伤心和害怕，赶紧拨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
仿佛被吓傻了的司机这才走下了车，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先是看了看林嘉浩，又转过身来看着我，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有心情跟他计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林嘉浩，眼看着殷红的血迹在他身边蔓延开来……
我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救护车“呜哇呜哇”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到了身边，我的眼泪才敢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
跟随救护车一起来到医院，看着林嘉浩被送进了抢救室，我的心，窒息得如同热锅里的蚂蚁。
举目无亲的省城，没有任何人和我一起分担。我没有亲人，也不敢告诉林嘉浩的父母，跟过来的货车司机交了五千块钱住院押金，在旁边低着头不敢说话，看起来也是个老实人。
我没有继续埋怨他，事已至此，埋怨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林嘉浩能够平安无事……
9
林嘉浩真的睡着了。
在抢救室里待了十几个小时后，他被推了出来，转到了重症监护室。
转到重症监护室的林嘉浩，成了植物人。医生说有恢复的概率，但这概率接近于零。我欲哭无泪，但并没有准备放弃。
肇事司机叫杜运良，常年靠跑车谋生，家里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婆和两个女儿。从出事后，几乎每天都来医院看看，但只交了两次住院费就拿不出钱了。
他的车没有保险，家里的经济状况捉襟见肘。于是跑过来哀求我，私下达成和解，让他把车从交警队开出来，然后赚了钱给林嘉浩治疗。
我当然没有义务救济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并且催他赶紧筹款。
他来求了我两次，见我不为所动，便放弃了努力，去工地打工。
杜运良拿不出治疗费，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林嘉浩因为缴费不及时中断救治，只能拿出自己的积蓄交到医院。
由于需要照料林嘉浩，我不得已关了刚开不久的服装店。
林嘉浩的父母终究还是知道了儿子出事，我硬着头皮招待了他们，却迎来了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和诅咒。他们认为是我害了他们儿子，是不祥之人，放下一通狠话，他们离开了省城。
我独自一人扛起了照料林嘉浩的重担，更加纠结的是，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身孕。这个小生命来得如此不是时候！
我不知道该如何抉择，生下来，负担更重，不生的话，看林嘉浩如今的样子，恐怕会留下终生的遗憾。
一个月后，一个不速之客找到了我。是杜运良的大女儿，她送来了三千块钱，说是父亲开了工资，第一时间让她送钱过来，看着依然躺在病床上的林嘉浩，小女孩儿泣不成声：“姐姐，对不起，都是我爸不好，让哥哥成了这个样子，还连累了你，我不要读书了，我出去打工赚钱给哥哥治病……”
我沉默了。
尽管车祸让林嘉浩生死不明，让我焦头烂额，但肇事者杜运良至少还算有担当，而他的女儿，让我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
我不是圣母，却也还没完全冷血，我知道再埋怨杜运良或者迁怒他的家人于事无补，便让其女儿给他打了个电话，同意他当初的建议，让他把车开回来继续跑车，但需要买上保险……
杜运良在电话里千恩万谢，并且承诺只要赚了钱，就会送给我，给林嘉浩治疗。
杜运良没有食言，但他跑车的收入，对于高昂的治疗费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而我的积蓄也很快见了底。
我想过重开服装店，但服装店开销大，进货也需要一笔钱，我已经没有资本再来运作，等着杜运良的赔付，还不知道猴年马月。生活又一次陷入了绝境……
医院催缴治疗费的通知一个接一个，接近身无分文的我束手无策。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到了出道时的县城。我不是好马，自然而然地吃起了回头草，重新做回了县城地下产业的“风铃”……
10
我没舍得拿掉孩子。他（她）是我和林嘉浩爱情的唯一见证，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成为我们生命的延续。
做回“风铃”以后，我的收益多了起来。不再为林嘉浩的治疗费发愁，也不需要再为了生计奔波。我利用手机联系业务，巧妙地躲避着警察的围追堵截。
八个月过去了，林嘉浩的伤情几乎还是老样子，没再继续恶化，但也没有好转的迹象。三个月前，林嘉浩的母亲来过一趟，当时看到我隆起的小腹，还是很惊喜的，又看到我对林嘉浩不离不弃，终于认下了我这个“准儿媳妇儿”，又详细地问了我的预产期，才离开了医院。
杜运良依然时不时来送钱，有时候是派女儿过来，也有时候自己来，或多或少，过个几天就来一次。尽管那些钱离治疗费相去甚远，但我没再纠结，也没有逼着他付款。渐渐地，原本敌对的双方，竟然有了亲情的味道……
转眼间，我和林嘉浩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我给他请了个专业的护工，而我，也早早就联系好了月子中心。
临产前，准婆婆再次来到了医院，这让我感到了丝丝温暖，也给我增添了莫大的勇气。
儿子东东顺利降生，准婆婆特别开心，我也非常欣慰，当我能下床的时候，我抱着儿子来到林嘉浩的病床前，跟他说了半天话，希望儿子的降生，能给他带来好的运气……准婆婆在月子中心陪我，杜运良也经常让女儿来看我，还单独封了个大红包给我，虽然他仍然在看到我的时候感觉愧疚，但我在心里其实已经原谅了他，怪只怪我和林嘉浩命苦吧……
儿子出了满月以后，准婆婆跟我商量，让我在医院照料林嘉浩，她把儿子接回老家喂养。我没有同意，一来孩子太小，二来，我也不放心孩子交给别人，尽管她是孩子的奶奶……
但我一个人带孩子加上照顾林嘉浩，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于是采取了折衷的方法：准婆婆白天帮我孩子，晚上来医院照料林嘉浩，而我，跟她恰恰相反。
儿子一天天长大，非常可爱，结合了我和林嘉浩的所有优点，准婆婆每每看到孙子都是心花怒放，甚至渐渐冲淡了林嘉浩仍然在重症监护病房躺着的烦恼……
我也很是欣慰，生活虽苦，但总给人希望。
儿子满周岁的时候，已经不需要哺乳了，为了更好地照顾林嘉浩，我终于妥协，让准婆婆将儿子带回老家。
儿子不在身边，虽然少了很多麻烦，但也多了无限的思念和牵绊，好在有电话，有视频，随时能听到他牙牙学语，能看到他蹒跚学步……
我把儿子成长的一点一滴都收藏起来，时不时的拿给林嘉浩看一看，听一听，尽管他还是无动于衷……
12
杜运良的女儿考上了大学，生活的压力瞬间增加，他给我往医院送钱的频率越来越低，数目也越来越少。我了解他的情况，便让他不要再管我，先顾好妻儿老小。
杜运良感激涕零，嘴上答应了，但仍然隔三差五来医院看看，有时候带点饭菜，有时候扔下三头五百。
妹妹大学毕业了，原本保送读研的她没有继续深造，而是选择了在省城就业，去了一家国营企业，待遇各方面都不错。
几个月后，妹妹到医院找到我，非常认真地要跟我谈谈。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但还是想听听她的下文。
“姐，你收手不干了好吗？我现在工作了，能养活得了自己，姐夫治疗的费用我也能想办法解决，你回来安心照顾姐夫跟孩子。这个家，你担了这么多年，该我为你做点事情了！”妹妹眼圈红红的，声音有点颤抖。
尽管没说什么事，但我知道她说的“收手”是什么意思。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收手！
但看着病床上的林嘉浩，想着嗷嗷待哺的儿子，那颗摇摆的心，更加坚定不下来。
“妹妹，你好好工作，姐姐的事情，姐姐自己处理！”我看着妹妹，苦涩地拒绝着她的好意。
“可是姐姐，这是违法的啊！咱们能堂堂正正地生活了，为什么偏偏要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呢？更何况，我不希望姐姐你活得这么累，我想跟姐姐一起共渡难关！”妹妹还在据理力争。
“林嘉浩家属，医疗费需要缴一下了！”一个相熟的护士来到我跟前通知道。
“好的刘护士，我下午先交30000。”我回应着。
“那你可得抓紧准备下批费用，这些用不了多久哦！”刘护士撂下一句话，翩然而去。
“这……这么多？”一旁的妹妹显然被震惊到了，结结巴巴道。
“这还是维护治疗，原来的费用更高。”我不想打击初出茅庐的妹妹，但现实就是如此绝情。
妹妹悻悻而去。
时间过得不紧不慢，日子不算好，但也没再坏。一转眼，又是半年过去，林嘉浩还是保持绝对的安静。
杜运良期间又来过几次，象征性地给过一点钱，但都是杯水车薪，他女儿也来过，是放寒假的时候，要帮我照顾林嘉浩，我拒绝了，她又提出来假期让我把儿子接到省城，她给我带，我心动了。
虽然每天电话里可以听到儿子牙牙学语，每天视频里能看到他蹒跚学步，可心里的那种思念还是忍不住地疯长。
在又一次电话的时候，我跟准婆婆商量，寒假的时候让儿子来省城住一段时间，由杜运良的女儿照顾。却被准婆婆一口回绝了，她的理由是“一个小孩子怎么能照顾得了孩子？省城人那么多，把孩子丢了怎么办？”
我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我想儿子，可那同样也是他们的孙子，而且，他们有时间照顾孩子。
想到这里，也只能心有不甘地压下了对儿子望眼欲穿的思念。
13
杜运良的女儿知道后，有些失望。我能理解她是感觉帮不到我而失落，但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
“时光荏苒桃符去，日月如梭爆竹新。”农历的春节到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新的一年，有新气象，但不包括我。我的日子单一而又平淡。时间久了，甚至会觉得，就这样走下去，也许是个不错的结果。
可是很快，我就发现，即便是苦难的平淡，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年初一上午，我端着饺子跟林嘉浩絮叨着儿子的点点滴滴，希望儿子的成长给能他带来些许力量。
突然，电话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准婆婆。我有些疑惑，早晨刚刚打的视频，聊了好久，这么快又打电话，难道是想听听林嘉浩的声音？可他们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我胡思乱想着，漫不经心地接通了电话：“小玲，东东不见了！”准婆婆带着哭腔的声音，让我如遭雷亟！
愣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来不及询问具体原因，我交代了值班护士一下，又给杜运良打了个电话，让他到医院暂时帮忙照顾一下林嘉浩，杜运良满口答应，我没跟他说儿子的事。
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林嘉浩，我冲出了病房，打了辆车，一路狂奔，来到准婆婆家。在路上，我在电话里得知，拜完年后，调皮的儿子非要出去玩，准婆婆自然答应，于是带着她来到街上，可儿子跑得快，准婆婆一个不留神，就不见了踪影，起初以为跑到哪家去了，并没有在意，直到找遍了全村都没找到，才意识到严重性。
原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准婆婆家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准婆婆在哭，准公公在堂屋里转来转去。
见我到来，准婆婆“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小玲，都是我不好，我没看好东东，你打我骂我都行……”
急怒攻心的我，见到准公婆，却只剩下了急。他们也不是有意的，这是意外，虽然有过错，但再埋怨他们也无济于事。
我报了警，可有一项规定：“如果没有明显被侵害迹象，也没有人证明被侵害，四十八小时之内不能报失踪！”
我们只能扩大了搜索范围，发动全村的人都帮忙。
一直到了天黑，仍然是没有任何音讯，我的心在慢慢下沉。
“叮铃铃！叮铃铃！”手机又一次急促地响了起来，我满怀希望地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是杜运良！
“小玲，你事情办好了吗？”杜运良开门见山。
我没回答，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浓浓的不安。
“林嘉浩好像醒过来过……”杜运良的声音里仿佛透着惊慌，我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
“我肚子很难受，去了一下洗手间，回来就发现林嘉浩的姿势变了，氧气管也被拿掉了……”杜运良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现在怎么样？”我觉得自己的思维仿佛要凝滞了。
“在抢救。”杜运良的声音好像不是从话筒里传来，而像是来自于外太空。
14
我回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得不剩下一丝缝隙。如墨的夜空里，鞭炮声仍然在不知疲倦地炸响，时不时闪过一束绚丽的烟花，提醒着我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林嘉浩被推出了抢救室，全身蒙在了蓝色的单布里。空气中的悲哀急切地翻滚着， 弥漫了整个空间， 一层愁云直压得我呼吸愈发困难。杜运良低着头，像是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
重症监护室有监控，等我到达病房的时候，护士已经给我调出来那段时间的影像。
杜运良从来到病房就全神贯注地盯着林嘉浩，看那专注的神情，似乎正在呵护着一件稀世珍宝；护士每十分钟巡查一次，也没有任何问题。
时间来到傍晚五点，护士刚巡查完，杜运良露出痛苦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起身，又看了林嘉浩几眼，迅速地冲进了洗手间。与此同时，林嘉浩的手动了，仿佛是觉得氧气管难受，又仿佛是无意识地挥舞了两下，然后，碰掉了氧气管……这时，杜运良从洗手间出来，看到林嘉浩的样子，立即呼叫了医生，然后，林嘉浩被送进了抢救室……
我欲哭无泪。林嘉浩昏迷了三年，一动没动过，却在我离开这一天，活动了，他身边一直有人，却在杜运良离开的几分钟，醒了，或许这一切，就是天意吧！
看着蓝色单布下的林嘉浩，我体会到了什么是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我感受到了什么叫痛到窒息却又挥之不去！
我们的爱情，没有消失在越来越不耐烦的语气里，也没有消失在越挂越快的电话里，更没有消失在越回越慢的消息里，而是，消逝在他的不辞而别里！
自此以后，无数个日日夜夜，唯一能让我活下去的温暖，或许就是一遍遍的回忆，可回忆越真切，思念就会越噬骨，痛苦就越锥心，原来那一次次缠绵的相拥，最后也只能隔着生死来遥望。
原以为只要他有情，我有意，他就能握着我的手，看天上云卷云舒，观庭前花开花落，直到白发苍苍。可到头来，我拼尽全力，也只能阻止了生离，却无法推开死别。
杜运良懊悔地不停扇自己嘴巴，我无意责怪谁，但已经心如死灰。儿子丢了，找了一天仍然下落不明，林嘉浩也离开了，我彻底地失去了他。这个新年，太冷！
打电话告诉了准公婆，他们对此倒是没有太强烈的反应，也许，早已经在心里接受了这个结局，无非是早些或者晚些而已。
造化弄人，我弄丢了他们的儿子，他们也弄丢了我的儿子。
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几天过去，东东仿佛人间蒸发。一家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也只能漫无目的地团团转。没有儿子的任何消息，窗外天寒地冻，我的心，比窗外的温度还要低十倍、百倍。
一股绝望的哀伤沉甸甸地压在心底，让我觉得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会带来深入骨髓的疼痛和窒息。忽然发现，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心了，让它疼了一次又一次……
15
过年的气息越来越淡，人们都结束了假期，重新开始工作。
我和妹妹，杜运良全家人，还有准公婆发动的亲戚、朋友加在一起总共几十口人，在附近几十公里地毯式地搜索了一二十天，到处张贴告示，甚至在电视台也发了寻人启事，依然没有儿子的任何消息。
我走在大街上，只要看到别人手上牵着或者抱着差不多大的孩子就会扑过去，希望是东东。可是，每次是别人家的孩子。
周边找不到，杜运良就开车带我到更远的地方找。自从知道儿子走丢以后，杜运良就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他说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要跟我一起去找孩子。我知道，他其实是怕我受不住打击，想不开。尽管没说破，但他的心意，我理解。
我有晕车的毛病，一上车就吐，后来经常连苦水都吐不出来，头痛欲裂。在找儿子的路上，我时常不吃不喝一坐整天车，晚上，停下来了才吃点稀饭和面条。
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人憔悴得不成样子。找回儿子已经是难以企及的奢望，却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的希望。
我终止了远在县城的“业务”，尘封了以前所有的联系方式，县城地下产业里小有名气的“风铃”，自此销声匿迹。
找了一年多，仍然没有结果，我决定放弃，不是我心狠，对儿子没有了牵挂，而是我打算去自首。不管是被逼无奈，还是我贪慕虚荣，总之，我都是犯了法，我要通过对自己的惩罚来救赎一点灵魂，这个念头早就滋生，只是因为林嘉浩和儿子的事情，迟迟没有机会，如今，也算择日不如撞日。
跟杜运良解释了一下自己的决定，杜运良沉默了一阵儿，对我说：“东东我还会继续帮你找，你好好改造，以后如果不嫌弃，我就是你的大哥！”
这么多年过去，对杜运良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怨愤：“大哥，谢谢你！”我跟杜运良和解，也在跟从前的自己和解。
不出所料，我被判了刑——十年。我并不后悔，虽然每天劳作，粗茶淡饭，但我的心里却踏实了许多，除了想儿子以外，其它各方面都感觉良好。
我习惯了高墙里的生活。妹妹和杜运良会时不时地来探望。
很快，四年过去了，我获得了两次减刑，减去了一年半的刑期。
杜运良没有失言，依然在外面不知疲倦帮我寻找东东的下落。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一次出车的时候，竟然真的找到了线索！在东南省一个城市，发现了一个孩子跟东东小时候模样相仿，年龄也差不多，他就多留意了一番，巧合的是，那个孩子是抱养的！
杜运良没有打草惊蛇，偷偷拍了几张那个孩子的照片，在探望的时候给我看，我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我的东东！我立即申请警方的帮助，警察非常重视，派专案组负责查清此事。
经过警方的帮助，通过做DNA比对，确定那个孩子就是我丢失五年多的儿子！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哭了，我最担心的是儿子被害，或者被别有用心之人害成残废，但幸运的是，儿子在养父母那里生活得很好。而在知道孩子是被拐卖的时候，东东的养父母表现得非常大度，他们接受接下来的一切后果，不管是跟我相认，还是他们继续抚养，他们都会配合，尽管他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但他们不希望孩子会痛苦难过。
看得出来，他们是真心对东东好。
16
摆在我面前的是两个选择：
第一，跟儿子相认；
第二，不去打扰他现在的生活，让他安心地在养父母家里成长。
思前想后，我决定不让儿子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跟警察提了一个要求：让东东的养父母隔一段时间录制一些儿子的生活视频，通过警察传递给我，以便我能随时了解儿子的动向，东东的养父母自然没有意见。
得知儿子无恙，我生命的天空里，从此风和日丽。
没有了心理负担，我的改造更加彻底，感念于警方的在寻找东东一事上的帮助，我决定彻底打开心门。
我找到我们这个基地的负责人，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手绘了一幅县城地下产业的地图，详细标注了每一处我了解的场所，在我的配合下，警方将那些藏污纳垢之地一网打尽。
我戴罪立功，又一次获得了减刑。三年后，我终于重获自由。
杜运良带着女儿，妹妹带着妹夫还有孩子（在我入狱的七年中，妹妹已经遇到心仪之人，并且结婚生子）来接我回家。
最后看了一眼待了七年的高墙大院。我用七年的自由，换取了心灵的澄澈，从今以后，我可以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
我选择了跟杜运良回去，我准备暂时落一下脚，就去东南省，偷偷看看儿子，虽然知道他很好，但思念仍然在不能遏制地疯长。我不打算打扰他，只希望看看他。
妹妹和杜运良尊重我的选择，同时也支持我的想法。
回来修养了三天，我便让杜运良带我踏上了南下的征程。在东南省的一座城市里，我看到了已经读四年级的儿子。
一张温润的笑脸，让人觉得好像全世界都如此美好，两道浓浓的眉毛，仿佛泛起了柔柔的涟漪，弯弯的，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白皙的皮肤衬托着淡淡桃红色的嘴唇，俊美突出的五官，完美的脸型，特别是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给他阳光帅气中加入了一丝不羁，活脱脱一个少年版的林嘉浩……
眼看着他走向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车，东东的养父看起来温文儒雅，怪不得能够把我的儿子培养得如此优秀！
我躲在远处，遥遥眺望着儿子。儿子似有所感，上车前疑惑地向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强忍着扑上去搂在怀里的冲动，把头转到了其它的方向。
等我再次转过来时，东东已经跟随着养父绝尘而去。我没有特意打听儿子更多的消息，只要知道他一切都好，现在的情况，不再打扰对他而言，是最好的关怀。
我再一次返回省城，妹妹帮我租了一套小公寓，我没有拒绝，住了进去。妹妹原本打算让我帮他们接送孩子，顺便料理一下家务，我知道，妹妹是想照顾我的生活，但又怕我觉得不好意思。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的好意。
虽然没想好要去做什么，但我相信，只要肯努力，在这个城市立足还是难不倒自己的。
17
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的未来。我会做服装，学过会计和管理，自己开过店。进工厂或者应聘岗位，自己并不占优势，利用所学还有社会阅历，开一家店还是比较靠谱的，于是我决定重操旧业——开服装店。
杜运良知道后，二话没说，直接送了几万块钱过来，并且跟我说尽管用，不够他再去想办法，内心已经把他当做大哥，我也没客气。
选位置，找房子，装修，我忙得不亦说乎。一个月过去，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只等进货开业。看着装饰一新的店面，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新生。
一切都是美好的，除了身体有些不适。或许是最近太忙了，总感觉特别累，偶尔还会觉得胸闷气短。我并没有在意，憧憬着未来，生活充满了希望。
我准备去批发市场进货，照例是杜运良开车带我。一大早，他就来到我住的小公寓楼下，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仍然在沉睡，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手也有些不听使唤。我努力地摸过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小玲，我到楼下了，你收拾一下咱们早点去！”杜运良爽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了出来。
我很想回复他，可声音却牢牢地卡在了喉咙里面，一丝一毫都传不出去……
“我给你带了油条豆浆，你早晨总不吃饭可不行，最近你都瘦了……”手机里，杜运良还在喋喋不休，但我的意识，正在渐渐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周围是一片刺眼的白色。妹妹妹夫，杜运良和他女儿，都在旁边。
“姐，你醒了啊！”见我睁开眼睛，妹妹欣喜的声音率先穿进了耳朵。听到妹妹说话，其余人也纷纷围了过来，一时间，我身边堆满了人，也堆满了他们的关心和问候……
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肺癌晚期。护士很委婉地告诉我，让我不要有心理负担，好好休养。只要保持心情愉悦，努力战胜病魔，康复还是有希望的。
我感到了无奈和无助，最悲哀的的事情大概莫过于如此了：没有活着的希望，但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想看看亲人朋友，又怕看见大家欲言又止、无可奈何的样子。
渡过刚开始几天的焦虑，我决定放弃治疗，妹妹跟杜运良却坚决不同意。
拗不过他们，我继续躺在了医院的病房里。但我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早就知道人都会死，却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会如此迅速地戛然而止……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苦过累过难过痛过，最终都要渡过。回顾即将画上句号的一生，才明白生命路上真的不容易，只有用心去感受和珍惜，才能走得更远、更好……
天渐渐亮了，又是一个未眠的长夜。
我睁开眼，杜运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轻轻地来到我身边：“小玲，今天是个好天气，一会儿，我带你出去转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