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语村言 | 从桃花源谈起

“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除此隽永佳句，乐天而豁达的陶渊明，还写下了千古名篇《桃花源记》。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陶渊明承继老庄的衣钵，颇有些避世复古之嫌。老子《道德经》曰：“小国寡民……至治之极。甘美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无欲无求的小国寡民是老子的理想，也是中国古代社会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的反映。这种人人平等的质朴社会，没有剥削和压迫；没有战争和掠夺；也没有文化和法律；更没有凶悍和恐惧。

俗话说，世上没有新鲜事。后世发生的所有事情，在历史上几乎都曾发生过。有些事情，定睛看来，其之所以显得异彩纷呈，其实不过是改头换面一番，换一个地点，换一些人物，换一种方式而已。

1712年，让·雅克·卢梭出生在莱蒙湖畔的日内瓦小城（现属瑞士）。那时，日内瓦是一个城市国家，也可以说是一个蕞尔小国。日内瓦不但山清水秀，而且其政治与宗教气氛宽松，是欧洲三教九流之辈最佳的避难场所以及众多的新潮思想的孵化基地。在卢梭之前，加尔文曾在此居停，光大了基督教新教；在卢梭之后，列宁曾在此蛰伏，发动了俄国十月革命。不约而同，这儿也是卢梭的桃花源，他的大作《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就是献给日内瓦共和国的。值得一提的是，卢梭的观点与千年前东方的老子的观点不谋而合。

卢梭认为，人生而平等。在人类起步之时，也就是在人类的初始状态之下，人性是善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对内的自爱之心和对外的怜悯之心，无欲无争，与自然和谐相处。所以，那时的人就是所谓的“高贵的野蛮人”。 “人愈是接近他的自然状态，他的能力和欲望的差别就愈小，因此，他达到幸福的路程就没有那么遥远。”

那么，在现实中随处可见的不平等现象又是怎样产生的呢？“谁第一个把一块土地圈起来，硬说‘这块土地是我的’，并找到一些头脑十分简单的人相信他所说的话，这个人就是文明社会的缔造者”。不过，“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无疑，文明社会的肇始，也就是不平等的起源。总之，卢梭认为：人类的不平等是人类自身在社会化进程中造成的；私有制是人类文明的第一级阶梯，但私有制也是造成人类的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在不平等的社会，如果暴君依仗暴力蹂躏法律、欺压人民，人民就有权用暴力推翻他。

与卢梭在学术观点上针锋相对的伏尔泰，对卢梭的论断大大地不以为然。伏尔泰在给卢梭的信中嘲讽道：“先生，我收到了您的反人类的新著（指的是《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一文），谨表感谢。从来没有人用这么多的才智来让我们变得愚蠢；读您的大作让人想爬在地上四足行走。不过，由于我丢掉这个习惯已有六十多年了，我遗憾地意识到要重操旧习，在我是不可能的了……”

以伏尔泰和卢梭为代表的启蒙思想家，通过对各自学说的驳难和争鸣，在很大程度上触发了法国大革命和美国的独立战争。其实，他们都倡导自由与平等，但对于用什么方式来保障“自由、平等”却存在着很大的分歧，伏尔泰提倡开明的君主立宪，卢梭推崇集权的民主共和。

18世纪的德国哲学家康德，曾这样评价伏尔泰和卢梭：“伏尔泰结束了一个旧时代，而卢梭则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当伏尔泰还在为文明与愚昧无知而战斗时，卢梭却已经在痛斥这种人的文明了。”这些先哲的思想火花，对于整个世界文明的进步，当然也包括上世纪初的中国社会的演变，都施加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今年四月份，我陪同80多岁的父母到新会古兜温泉小镇小憩。新会属于粤西江门地区，古兜温泉地处山海之间，山悠海阔，人杰地灵，确然是一片世外桃源。

不过，距离古兜不远处有崖山，那里是740年前陆秀夫背负南宋末代小皇帝投海的地方；距离崖山不远处的那片海域古称零丁洋，想必列位还记得文天祥的诗吧？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崖山怀古，五味杂陈。蓦然回首，就在100多年前，新会学子梁启超（任公）也是从这里起步，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救国救民的道路。

今年5月4日，是五四运动爆发100周年。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梁任公点燃了五四的火种。1919年春，梁启超正在欧洲考察游历，当他得知国联拟向日本妥协，将山东青岛的权益转让给日本的消息之后，急匆匆地向国内发电报，给老友“国民外交协会”的林长民（林徽因的父亲）。电文中说：“汪、林两总长转外交协会：对德国事，闻将以青岛直接交还，因日使力争，结果英、法为所动，吾若认此，不啻加绳自缚，请警告政府及国民严责各全权，万勿署名，以示决心。”

林长民拟就《外交警报敬告国民》一文。全文仅300来字，激昂悲愤，恰似战斗的檄文，文中指出：“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1919年5月2日，北京《晨报》全文发表。5月4日，以北大学子为首的北平学生上街抗议，五四运动爆发。

五四运动不仅仅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街头运动，也是一场开启民智的思想启蒙运动。与当年的伏尔泰和卢梭一样，中国的知识分子在新文化运动以及五四运动当中均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从1915年起，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胡适等人，就陆续在《新青年》、《新潮》等杂志上撰文，介绍新知，抨击时弊。

五四运动从西方请来了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同时也引进了自由、平等的理念。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族群与族群之间的不平等，乃至于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不平等，无不震撼着初初睁眼看世界的国人，心中屈辱、愤怒、彷徨的情绪，与日俱增。如图所示，在1918年的欧洲，做为一战战胜国的中国的劳工，在观看庆祝一战胜利的演出的时候，其座位是与英美等国的大兵用铁丝网隔开的。可见，争取自由、平等，对于积贫积弱的中国来说，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啦。

那么在百年之后，我们身处的世界又如何呢？“如果我们一起去寻找社会混乱的根源，我们就会发现，人类的种种苦难来源于他们的错误的数量远远多于来自他们的无知，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对我们的害处，并不比我们自以为知道的东西给我们造成的害处多。”

今年5月9日，《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文章，“戳穿”了“商业奇才”川普的假面具。根据文章所述，从1985年到1995年的十年间，川普的个人财富大幅度增长，不过与此同时，他的主营生意却是连续10年巨额亏损，从而得以逃避数以亿元计的所得税。如图所示，连续10年的经营均为赤字（亏损）。从外界看来，要么是经营不善；要么是避税（合法）、逃税（不合法），两者必居其一。在资本号令一切的国度，极少数亿万富豪的长袖善舞与绝大多数普通中产百姓的寅吃卯粮相比，反差不可谓不大矣。可以说，在美国，在经济上，不平等的状况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有进一步扩大的趋势。

再看看咱们国内吧。近期，连云港的搬砖工人窦师傅的帽子火了。“今天我们来做个试验：这是我们一线工人的保险帽（黄色），这是领导的保险帽（红色），看哪个结实？”……都说安全生产无小事，安全帽的合格与否更是事关生产过程中的每一个人。明眼人都应该知道，普通劳动者除了养家糊口以外，还应该拥有追求平等的权利，也还应该拥有自己的尊严。

有时，不同的人，对于人生的态度是泾渭分明的。陶渊明沉湎于自己的秘境之中，“心远地自偏”；而鲁迅却倾其一生为民请命，“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而没有选择“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般的苟且。

也许，在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是常态。并且，可以肯定的是，人终究也是回不到那梦中的人人平等的桃花源的。仅仅凭借这一点，伏尔泰就狠狠地抽了卢梭这个幻想家一记响亮的耳光。不过，卢梭本人倒是坦然，他说：你们说的那些不平等都是事实；而我要说的却是，我们应该努力争取平等的道理。

“人类已经老了，但人依然还是个孩子。” 实际上，我们也许永远走在启蒙的路上，五四运动的意义也正在于此，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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