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变——“6平米鸽子笼”里的爱情故事

前段时间，深圳市“6平米鸽子笼”红遍天下，家喻户晓。

6平米很小。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张工作桌。一只迷你小冰箱。两扇小窗户。一张电动折叠床。还有一些收纳箱。”

虽然房子如此之小，仍然令人趋之若鹜。有的人甚至为没有买到而哭泣。33岁的男青年江淹，算是一个幸运者。他靠家人赞助，首付50多万，贷款30多万，买下了这个小到两张床的房子。从此结束了在这个大都市因无房而无法立足的尴尬。因为没有房，他交女朋友，一直保持着失败的记录。

他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平凡普通。如果有一天，他离开这个世界，他唯一可以多留那么一会儿的东西，也就是他断断续续的几篇日记了。遗憾的是，日记的日期不那么明确，只能采纳编号了。下面是他的日记：

GS001——

晓黄终于提出跟我分手了。虽然在相处的这三年里，她早就是属于我的人了。但是事实证明，让一个人的身体属于你，最后却并不能保证她的灵魂也属于你。甚至她的灵魂可以带着她的身体，一起离开你。

她离开我的原因，是我没有房子。我没有房子倒也罢了，她还认为我这辈子几乎没有能力买到房子。每月赚几千元的我，在这普通房价每平米就高达八万到十万的大都市里，不吃不喝，也要一百年后，才买得起房子。这意味着，等不到凑齐房款，我已经入土为安了。

所以，现实的晓黄决绝地离开了我。走的那天，头也没回。

GS002——

其实，晓黄不是我的第一位女朋友，她是我的第三位女朋友。在她之前，我还有两位女友。当然，都已断交多时了。第一位女友，是大学里的同学晓赤。

现在想来，对我而言，说不定大学生活，就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了。脱离地狱般的高中生活，进入大学，有如一下子迈入天堂。虽然我们学校的食堂，饮食很奇葩，但这很快就被校园里，自由谈恋爱的幸福，充分地弥补过去了。

大学里，男生与女生，互为彼此的福利。在高中时，生怕我们喜欢上别人的家长们，现在则鞭长莫及。或许从某种程度上，还期盼我们恋爱呢。

大学里的恋爱，是没什么难度的，毕竟还没有完全进入社会。男生女生都不排斥。虽然不意味着，非要在毕业后走到一起。从锻炼和长经验，以及打发孤独寂寞的角度来讲，也是很划算的。

就是男生比女生，需要多破费一些。不过没关系，家长就是后盾。跟家里多要点钱花就行了。从一个男生在大学里谈没谈恋爱，如何给女友消费，你几乎可以知道他家经济状况，差到了什么程度。

晓赤和我恋爱了两年多，也是一毕业就分手了。我们相处期间没有像其他很多人那样，在外面租房同居。我们学校周围有三四家快捷宾馆呢！不知道这快捷宾馆和国外的汽车旅馆是不是一回事。反正有了我们这些恋爱中的大学生，他们的生意看起来不错。我们是他们的稳定客户。

我和晓赤恋爱时就没指望将来走到一起。这种想法是不现实的。她要回老家，我想留在这里打拼，闯出一番事业，拥有财富人生。当时我的豪情壮志，使我俩的分手，在我看来并不那么难受，反倒有一丝悲壮。带着对未来必胜的信念，我走出了大学校园。晓赤也很快被我抛之脑后。

GS003——

没想到进入社会，犹如被泼了一头冷水。社会并不对我们关爱有嘉。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过去我们不曾想像的难度。我们受到的歧视和不公，甚至欺凌，都是看起来没有外伤，表皮完好，内心却是千疮百孔，不可估量的。我们的处境，是一地鸡毛。

我大病了一场，也才发现，自己还真的病不起。医药费超出我的承受力。赶来照顾我的妈妈，临走之前，告诫我保重身体，这是革命本钱。我连连点头答应。就是冲着那昂贵的医药费，我也不敢再病了。

以前总是在外面买东西吃，现在至少晚饭自己做。以前不吃早餐，现在是冲豆浆，煮鸡蛋，再加一个水果，就是我的早餐了。

然后就是，我又恋爱了。她的名字叫晓橙，人很漂亮。刚来我们公司时，没地方住，正好与我合租的人离开了，我就邀请她来做合租者。其实，我租的房子已经够小的了，才22平米大，但为了降低生活费用，也只能再找人来合租。

晓橙来了，并很快就提出做我的女朋友。这应该是在她搬过来，快一个月的时候，提出来的。我也早有此心。因为长得漂亮，也是我的择偶标准。人家都是我女朋友了，我怎么还要人家房租钱呢？AA制还不把人家给A跑了呀？我可舍不得。

去掉住，加上吃和玩，以及买礼物，还有下馆子、看电影，我的钱入不敷出。不得不跟妈妈请求赞助。这事还得背着爸爸。他认为我应该自食其力，不花家里的钱了。

没想到，半年后，晓橙和我们公司的一位大客户好上了。那个男人比她大24岁呢。虽然有老婆有孩子，但人家更有钱。于是，金钱的力量再一次发挥魔力，晓橙辞职离开，接受那个男人的邀请，金屋藏娇去了。

GS004——

我又成了光棍汉。年龄一年比一年大。父母也为我着急。有时他们劝我回老家得了，小地方的房子没大城市贵。也许如此，但其实房子与工资的收入比也不低。我还是拒绝回去。因为我认为自己活着，可不是光为了房子，更是为了理想！在那观念相对原始保守和闭塞的小地方，没有我需要的机会，和发挥的舞台。我是回不去了。

这时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晓绿。她刚毕业，也刚找到一份收入不高的工作，还刚刚和大学男友分手。她也打算留下来，发展自己的理想和未来。这跟我不谋而合，所以我俩就成了恋人。

和前几位不同，她总是畅想我们的未来，鼓励我努力工作，说我们两个人要好好攒钱，早日买房，在这里立足。她很节俭，从不乱花钱。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女孩，觉得自己有福气，将来也似乎有了盼头。

我把自己赚的钱全都交给她，让她存起来攒着。她认认真真地工作，又殷勤周到地照顾我。我真是满足极了。曾经有过的愁绪和迷茫一扫而光，对于未来的信心，可以说是满血复活。这是从未有过的。

但是，有一天我回到家里，晓绿却不在家，于是我就等着她。足足等了两三天，都没有她的影子。打电话也没人接。我急坏了，担心她被绑架，遇到了坏人，或者其他什么麻烦。无奈，我去报了案。我把她的身份信息告诉民警，结果电脑确认——查无此人，她用的是假信息。那么她——难道是个骗子？这时我才想起来，我赚的钱都在她那里呢！

唉，糊涂啊！这钱带着我的血汗，跟她一块儿打水漂了。一个偌大的国家，我也不指望警察为我大海里捞针了。警察很负责任，告诉我一旦把她抓到，就立刻通知我。只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接到通知呢。

GS005——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沉重，我再也不想找女朋友了。爸妈着急，我也只能置之不理。其实，即使我想找，又有谁愿意跟着我，谁叫我穷呢？这期间房价越长越高，我赚钱的速度恨不得是它的百分之一，万分之一。

事实上，只要有房子，女人还是会带着热情跑过来的。有人说当代女人太现实，也许不该这样怪她们。因为房子，确实意味着太多的东西，你的待遇，尊严，孩子，未来……等等一切，让女人们不得不如此。

消沉了一段时间，到底不甘心打一辈子光棍，所以当6平米，只要88万的小房子出现时，我不顾一切抢了一套，就跟抢到了天堂里的位置似的。

现在，我也是有房一族了！那几天兴奋得我彻夜难眠。长这么大，头一次感到，在其他人面前抬起头来，可以扬眉吐气地幸福。

接下来的事情，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吗？相信我很快就会有女朋友的。比起那些连一平米都没有属于自己支配的人来，我当然是一个可以选择的角色了。当然，我也不会高攀什么家境好、要求高的女孩，我更不会再挑人家的长相了。差不离就行了。

GS006——

这个时候，好心人听说我有了房子，为我介绍了一个女孩晓青。我请她吃饭，逛街，看电影，甚至还旅行了一次。感情变得很热络了。她提出来到我的家里看看。我的蜗居虽然小，但是五脏俱全。装得下我，也就应该装得下她。谁叫我们是恋人呢！起码，它应该装得下爱情吧。

她真的来了，等她进来左看看，右瞧瞧，还没有三分钟，便哭着跑出去了。我追在后面问她怎么了，她话也不说，下了电梯，飞快地跑了。跑得太快，我没追上。我郁闷得要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晚上她打来电话，居然是跟我绝交。她说她受不了生活在这么小的房间里，难道还要在这里结婚生子，过一辈子吗？这狭小的空间有关禁闭的监狱大吗？

她说：“小到了这个份上，几乎没人性，这是身体的灵堂和心灵的地狱！在里面生活，时间长了，人一定会发疯。”她说她父母也不会同意，让她在里面跟一个男人去活受罪！就这样，晓青和我分手了。

GS007——

我也挺生气，分就分。我有房子的人，才不怕呢！走了你一个，还有后来人！于是，我更频繁地在网上寻找机会，终于结交了一个网名叫“美女不介意一切”的女子。

后来知道她的真名叫晓蓝。我俩在网上谈得热火朝天。用手机谈恋爱，感觉也挺丰满和幸福啊！她比我热度还高，主动提出了与我见面。我想与其去日租房破费，还不如来我的蜗居，自在又省钱呢！

晓蓝来了。我有点失望。因为长得不漂亮。这倒也罢了。主要是看起来，似乎比我还大上好几岁。有一次她说漏了嘴，我根据属相算了算，哎呦妈呀，比我大六岁呢！我简直吓个半死。人家呢，倒若无其事。她处处表现得比我成熟和疯狂。对这段恋情，我几乎有点动摇了。不过，还是先逢场作戏，骑马找马吧，起码可以免于孤单。

她对我的“微型豪宅”倒是没有什么异议，还陪着我住了好几天。这和以前的女孩明显不同。又一次，她来找我，敲门的时候，她等在外面笑了起来。我开门把她迎进来，问她笑什么？她说：

“你看你的门牌号是GS1574，联想一下，这不是——龟孙要我去死吗？”

我听了，很不高兴。她连忙道歉，问我：

“我有个朋友，也想租一个胶囊公寓，你这是多少钱租下来的？”

“我不是租的，我是房主！我花88万买下来的！”

她听了瞪圆了眼睛，但是什么也没说。不过从这以后，她很少来了，我俩也慢慢就断了交。大概看着我油水不多，或者没有新鲜感了吧。晓蓝的心和血都是冷的，我已经领教过了。

GS008——

经过这些以后，父母急于抱孙子的心情更为迫切，天天催我。我可不是忤逆不孝的人。让父母失望，我自己也愧疚地睡不着觉。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我终于妥协了。由着他们随便给我介绍一个，能生孩子，能完成人生大事，就行了。

这个女孩叫晓紫，来自老家乡下。她面貌沉静而实在，衣着淳朴，还有点沉默寡言，但身体强壮。她学历不高，家里兄妹较多，经济条件很困难。从小地方来到这神秘的大都市，让她兴奋了好几天。她就住在我这里，根本没有嫌弃我的蜗居。她看到的一切，新鲜还来不及呢！

就这样，我们同居了三个月。适当的时候，就打算结婚。但是奇怪的事发生了。晓紫好几次半夜里，穿着睡衣，打开房门跑出来。遇到的人都吓坏了，以为碰到了鬼。

我和她因学历与见识的距离，平常就是鸭对鸡讲。我们沟通起来还有点难度。她太幼稚太无知。我说的话，有很多她听不懂。她说的，我也有很多不感兴趣。我俩的精神世界完全不同步。

我问她，跑出去是怎么回事？她瞪着茫然的眼睛，用有点惊悚的声音和表情跟我说，她出不来气儿，呆在屋子里太闷，要到外面换换气。原来这样，我也就没当回事。

那天，我回来就被她吓坏了。她坐在地上，厨房的煤气灶开着，蓝色的火苗像幽灵一样跃动着，上面却连锅都没有放，就那么空烧着。水槽里的自来水，也哗哗地流着水，就那么浪费着。我来后，她干脆直挺挺躺在了地面上。这样，我本来就狭窄到憋闷的小空间，连落脚的空隙都没有了。我急忙跨过她去，灭了火，又关了水龙头，并把她送到医院里。

后来又转到了精神病院。医生说她患了精神分裂症，原因是受到了某种刺激。可是也没人刺激她呀。“如果她曾在广阔空间里，生活惯了，让她搬到狭小的空间里去，她会感到窒息，时间长了，就会疯狂……”

剩下的话，我都没听进去。我的头都大了。再严重些，怕是要和她一起住院了。等她恢复一些，我就把她送回到她乡下父母家。她的父母不依不饶，说好好一个人跟着我，却过成了一个疯子，要我赔钱。没办法，父母又把省吃俭用的、从嘴里抠出来的钱，拿出来为我填了坑。

GS009——

回到大都市，回到我的蜗居里，我再也乐不起来了。我的心都被剁碎了。现实就像一把斧子，天天在逼迫我，终于让我曾有血色和血气的心，彻底分崩离析。我不再谈什么恋爱，不再要什么后代，不再考虑什么父母。他们要是没我这个负担，说不定过得倒轻松一点。

我躲在蜗居里，伤心还伤不过来呢，哪有什么心思去上班？我把门反锁着，不说话，不吃饭，也不起床。那个电动床，早就被折腾坏了。我又买不起新的。可它不折叠起来，就毫无活动空间而言。于是我就放弃了任何活动，就趴在床上，看从小就爱看的，那个神剧——《忍者神龟》。

任凭谁来敲门，我都一声不吭。不管他们是收水电费的，还是我的同事，邻居，亲朋，哪怕是我的父母，我也不出声，不起来，不理他们。我就彻底地窝在床上，一门心思看《忍者神龟》。

以前曾经看到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七十岁老人死了，他的床被拆掉。人们发现四十五年前垫在其中一个床腿下的那个乌龟，居然还活着。它不吃不喝足足45年！这样的奇迹，来自最节省能量的生存方式，那就是你要——趴着，趴着，趴一辈子！

我也这么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还练出了一副千里眼，看到那些与我产生瓜葛的女人们，她们都嫁给了谁，过得如何，最后又是什么结局。我只能说，不过如此，终局都是一块简单利落的墓碑而已。

我那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位——曾经接触过的、各具风格的女朋友们，一无例外，都变成了一把灰烬。只有我，还活着，蜗居在六平米的人间天堂里。

像乌龟那样，不屑于占有，也不屑于付出。这才是颐养天年的最佳方略。

GS0010——

慢慢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后背鼓了起来，硬了起来，也强大了起来。我的四肢，却不断萎缩变小，甚至可以缩到我后背隆起的那个壳子下面。我不禁在想：江淹啊江淹，这就是你的命啊！

直至有一天，我的脖子也伸缩自如，可以把头藏到壳子下面。我就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乌龟化了。我知道，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这不令我悲哀，反倒令我欣慰。因为世世代代去承担一个人类小人物的命运，并把它结结实实地传给子孙后代，还不如变成乌龟更痛快。

我不吃不动，不喜不悲，不怒不怨……我会长久地存在下去，比人类更久远、更漫长……

【后记】

一百年后，人们在拆房子时，在废墟里发现了一只，有人类那般大小的乌龟。它仍然活着！奇怪的是，乌龟的面前，居然放着一台尚能运转的笔记本电脑……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人们在电脑里，发现了这些日记……

于是，来自专家的各种解读，开始盛行……

和一百年前的人类一样，他们还是那么喜欢八卦和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