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绅士》书评：幽闭人生，如何活得写意？

幽闭人生

如果告诉你，你这一生都要被关在一家酒店，不能离开半步，你会怎么办？《莫斯科绅士》提供了一种最好的人生答案。这本书不仅有离奇有趣的故事，还洋溢着幽默与温情，时不时夹杂着几句发人深省的妙语。本书讲述了1922年到1954年期间，罗斯托夫伯爵被当局者软禁于莫斯科的大都会酒店的经历。与我们疫情期间的居家隔离相比，他生活的优势在于：可以自由出入房间，在酒店里活动，与酒店客人和服务人员交往。但是这表面上的“自由”蒙着一层阴影：伯爵的家人全都去世了，唯一的好友遭受当局迫害，自己还面临着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和我们相像的是，罗斯托夫伯爵在幽闭的生活中寻找着乐趣、克服悲伤焦虑的方法和活下去的力量。

罗斯托夫伯爵来自革命前一个显赫的贵族家族。这个家族尊重文化，宣扬精英主义和良好的教养。在这样的家庭氛围影响下，罗斯托夫酷爱阅读，悠闲地利用着自己的休闲时间。就像那个时候的贵族一样，他从不工作，而是参加各种上流社会的娱乐活动：晚宴、舞会、射击比赛。雷蒙德·卡佛接受《巴黎访谈》时说：小说，和其他各种艺术，都是有闲暇的人才会去欣赏的，它们没有什么用处。罗斯托夫伯爵就这样优哉游哉地长大，脑海里储存了各种“没用”的知识：品酒、烹饪、音乐、文学、社交礼仪。这些知识在苏联统治者眼里都是贵族气质的余孽，应该被全力消除。伯爵是不幸的，他的贵族经历剥夺了他的人生自由，但他也是幸运的，他特有的知识和能力在这个保留了旧式风范的大酒店尚能派上用场，若他被流亡至西伯利亚，或仅仅只是被剥夺贵族身份，来到普通百姓之间，那他的命运将会更加悲惨。

所幸，在苏联，还是有一个角落愿意欣赏音乐、美食和良好的教养的。

罗斯托夫像《布达佩斯大饭店》中的主管一样，代表着昨日世界的辉煌。在那个世界，开展一场妙趣横生的谈话的能力高于一切，对美酒和美食的赏鉴能力也同样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那个世界的人们不会粗鲁地伤害别人，把自己的权威凌驾于他人的生命之上。如果受到冒犯，那自诩为绅士的贵族会要求进行决斗，按照一系列规范来挽回自己受损的尊严。然而，面对革命的火药和镰刀、现代的观念主义，旧时的礼仪、文明显得苍白弱小。罗斯托夫面对审判，毫无“悔罪”之情，反而气定神闲，振振有词；这种幽默轻松的语调适用于宴会，但在苏联统治者眼里，无疑是对他们的嘲笑，就这样，他被判软禁在酒店，离开一步就会被枪毙。

面对这种遭遇，罗斯托夫迅速转换了心境。当天晚上，在被分配的那间斗室里，他想起了教父曾给他的忠告，发誓要掌控自己的命运。他心平气和地布置好这间比以前小得多的房间，丢下许多家族的传家宝，从此开启了漫长的软禁生活。一开始，他想从屋顶上跳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但老修理工热情的馈赠将他从死亡的诱惑中拉了出来。他尝到了修理工用蜜蜂酿的蜂蜜，而它的美妙滋味令他想起了家乡的田园风貌，也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热情。就这样，日复一日，伯爵早早醒来，享用佐以水果的简单早餐，看看蒙田的文章，接着下楼用午餐。他一天的奇遇就取决于在餐厅和酒吧能遇到什么样奇特的人。他观察邻座用餐的人，倾听他们的谈话，见证着名人巨贾的来往。同样，谙熟谈话艺术的伯爵也主动与他人开展了许多有趣的对话。他与酒店上上下下的人，包括理发师、调酒师、膳食主管、服务经理等都建立了亲密的关系，用他的风趣博识和对贵族宴饮规则的丰富知识征服了他们的心。

经历磨难

但是，这番经历也不是没有暗影的。伯爵年轻时的好朋友、才华横溢的诗人米什卡，因为出身寒微，没有像伯爵那样失去自由，而是在编辑部谋了一份工作。他不常来看伯爵，但他写给伯爵的书信总能激起伯爵心底澎湃的热情，他们俩是惺惺相惜的伙伴。米什卡陷入狂热的恋爱后，就与恋人离开了莫斯科，后来，他的恋人离开了他，他在绝望中给伯爵回了封信，信中依然是曾经的高昂志向：永远都要发光，照亮你所到的每一个地方，直到你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恋情的终结没有击垮米什卡，但苏联严格的文字审查做到了。在编纂契诃夫的书信集时，因为拒绝删去契诃夫写下的有关德国面包是如何香甜的句子，他在编辑部公然挑衅，当即被发配到西伯利亚，在贫病交加中度过了余生。米什卡曾经多次谈到自己的“大项目”，说死后会赠给伯爵。然而，事实证明，贫穷和苦难对才气的损害比任何事物都要强。这本遗作完全没有他自己的文字，仅仅只是他带着愤恨摘录下的所有提到“面包”、“食物”和“盐”的文学作品。他曾经的恋人，那个同样拥有才气的女诗人，当年的风车、萤火虫，也变成了一个围着头巾的憔悴女人，说着“去哪儿不都一样”，丧失了一切青春的热情。

伯爵在酒店里认识了一个严肃机敏的小女孩尼娜，很快与她成为了好朋友。尼娜带着他探索了酒店的秘密通道，还给了他一把后来多次派上用场的万能钥匙。尼娜起先想当公主，便一板一眼地研究起公主的礼仪规则，后来，她学习了物理知识，又要开展物理实验，来证明伽利略的推论是正确的。就是这样一个严谨认真的小女孩，长大以后受当时的思潮影响，毅然决然地和同伴踏上了改造远郊的征程。不幸的是，因为错误的政策指导，当时的乌克兰爆发了饥荒，有数百万农民饱受饥饿而死。书中没有明提，但能猜想尼娜投身伟大事业的激情在那里会折损许多。八年以后，尼娜突然造访，把女儿索菲亚托付给伯爵，从此消失在前往西伯利亚的苦难人群中，再也没有回来。

捍卫内心

面对如此动荡的社会环境，如果没有自己的一套坚实的价值体系和世界观，将很难勉力维持自己平凡渺小的生存。伯爵在阅读和自身经历中反复重温、更新自己的价值观，努力地捍卫着自己的内心世界。

米什卡的一次造访让伯爵感受到悲观主义的痛苦。米什卡讲了莫斯科起火的故事，总结说，“我们非常善于摧毁自己创造的东西”。伯爵反复掂量这句话，为自己热爱的祖国感到极度悲凉。当他和一位美国人——一个新生国家的来客谈到这件事时，那位美国人回答，人类非常不善于给自己写讣告。虽然人们处死苏格拉底、焚烧亚历山大图书馆、推翻罗马帝国的统治，摧毁了历史上许多伟大的人物、建筑、政权，但总有一些珍贵的东西逃过人们的眼皮底下，一直传到现代人的手里。我们今天仍然能听到苏格拉底在集市上的谈话，能设法钻研古代典籍，能重现旧时政权的辉煌。在人类的发展长河中，没有人能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能做的就是扮演好当下自己的角色。

尼娜留给伯爵的礼物——女儿索菲亚，让他有机会发展新的智慧。面对本就狭小的房间里的突然来客，伯爵不得不做了许多调整。他所习惯的生活因为索菲亚的到来而被永久地改变了。每天早上，面对一脸探询的小女孩，伯爵必须想出新的话题、新的游戏来陪她娱乐，还要负责她生活起居的方方面面。面对变化的能力是智慧的体现。伯爵逐渐学会了与索菲亚和谐相处，创造了许多只属于他们俩的小游戏，并指导索菲亚在书和故事的世界里逐渐成长，变为一个聪慧机敏、端庄优雅的年轻女性。索菲亚的成功，不仅得益于她母亲的遗传，更来自于伯爵储存在头脑里的智慧，她是伯爵积累多年的人生智慧的完美结晶。在索菲亚即将前往巴黎开演奏会的晚上，看着意气风发的女儿，伯爵非常欣慰。但他克制住了发表长篇大论的冲动，仅仅给了女儿两条忠告：第一，假如你不去掌控形势，你就会被形势掌控；第二条则是蒙田的一句名言——一个人是否有智慧，最可靠的标志就是看他是不是总是很快乐。这两句话拯救了伯爵被幽闭的几十年光阴，也点明了本书反复述说的人生道理。

环境会改变，但高贵的姿态、修养、精神不会改变。我们正面临着世界的大变局，虽然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负面影响，但我们依然可以尽力维持修养、培养风度，保护好自身安全，也不为他人添麻烦。不仅是疫情，当我们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变动时，能做的都只有带着勇气、同情心去接受它，并且为自己创造新的生命体验。毕竟，富有意义的人生与你的活动范围无关，而只与你内心的疆界有关。如果你的心灵宽广，那无论是幽闭还是自由驰骋，在哪里，都能享受美妙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