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巴黎和会对中国的刺激

民国初年，中国发生政治革命，从帝制到共和，但中国的社会跟传统时代相比较，没有多大变化，新的政治制度没法从社会层面获得支持，而国际秩序的变迁刺激了中国革命，深入到社会层面，让革命真正成为理解20世纪中国历史的关键词。

1.1、一战一方面让列强的关系重新洗牌，美日都赚了，英法两国被削弱了，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沙俄帝国全部崩溃。另一方面在国际秩序关上，由现实主义转向了理想主义。

1.2、所谓现实主义，就是说国家秩序以国家实力为前提，不考虑实力对比，就别谈理想。但单纯从实力出发，各国就会天天打仗，没完没了，所以为了保卫和平，必须在列强之间构建力量均衡，大家发现谁也打不倒对方，也就认账了，只能坐下来谈。而为了确保大国之间力量均衡，保障和平，必要时便要牺牲弱小国家和民族，牺牲弱者也谈不上什么正义不正义，现实世界本来就不是理想的。这套国际秩序的理念，保障了从拿破仑战争结束一直到一战之前大约100年的和平，之间虽有一些战争，规模都不大，基本上就是调整力量均衡。

1.3、一战让现实主义逻辑说不通了，因为它没有能阻止一战的爆发。而且战争刚开始谁都没想到打那么久，规模那么大，死伤的人那么多，常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是为实现政治目的的，但一战打到后来已经和政治目标没啥关系了，各个国家全部咬牙硬挺着，只是比谁死得更晚，而不是比谁获益更多，已经到了很荒唐的地步。

2.1、理想主义出现在一战末期，它认为大国之间的力量均衡并不能保障和平，一种符合道德的公正的国际秩序，才能保障和平。当时形成了两种理念，一是美国总统威尔逊提出的，一是俄国的列宁提出的。

2.2、威尔逊认为之所以会爆发世界大战，根本原因就是大帝国以建立力量均衡为名，到处欺负弱小民族。要允许弱小民族独立建国，不再有人受欺负大家都平等，就能保障世界和平。这主张归结为一句话“民族自决”，各个民族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2.3、列宁则认为爆发大战的原因是帝国主义国家内部的阶级矛盾发展到了最深刻阶段，统治阶级要向外转移矛盾就爆发战争。即使战争打完，帝国主义国家内部阶级矛盾仍然存在，仍得向外转移矛盾，仍会继续爆发大战。要保障世界和平，唯有各个国家都发生无产阶级革命，到作为阶级统治工具的国家消亡了，阶级矛盾就化解了，人类就大同了。他的主张归结为一句话：全球革命。

2.4、威尔逊的民族自决和列宁的全球革命，这两种理想主义理念，从不同的角度对中国的内政和外交都产生极为深刻的影响。

3.1、威尔逊主义主导了一战后的巴黎和会。一战前根本不会有美国人什么事，英法等欧洲国家话事。但一战后欧洲国家全部相互拼得鼻青脸肿，战争中都欠了美国人一屁股债，只能由美国来说话了。

3.2、但威尔逊主义看起来很美，实际上根本没法实现。因为英法两个战胜国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战争中好不容易打败德国，正盘算瓜分德国留下的一大堆殖民地和势力范围。依照现实主义逻辑，殖民地可以随便瓜分，但以理想主义这事就干不成。两个国家又不敢公开反对威尔逊，结果就暗地里各种拆台。巴黎和会就开成了明面上的理想主义，实际上的现实主义的格局。

4.1、这个局面让中国很受伤，本来作为一个弱国，长期处在现实主义国际环境之中，对自身命运的期望值并不高，只要想法在列强的夹缝中生存就行了。但是巴黎和会上理想主义的口号一喊，中国一下子就把期望值条的非常高。

4.2、还有中国代表团自己也不团结。民国初年政治斗争双重法统来源的矛盾，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派，和先袁世凯后段祺瑞领导的北洋派发生了严重冲突后，彻底分裂，形成了北京和广州两个都自认中央的政府。而赴巴黎参加和会的中国代表团，是两边各出了几个人联合组成的。这些人彼此不信任，也说不清谁真正代表中国对外谈判，就处在极为不利的状态。

5.1、和会上日本也很郁闷。它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想支持现实主义还是理想主义。一方面英法两国在一战中为拉拢日本，早就暗中承诺，战后可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让给日本。这肯定是损害中国利益为代价，在现实主义逻辑下这很正常，但以威尔逊的理想主义这事就不能干。

5.2、日本也想支持威尔逊主义，它渴望黄种人和白种人之间的平等，否则会一直在精神上被西方人压制住，所以日本人将“种族平等”作为一个议案在和会上提出，但这主张直接被英法拒绝了。这倒不一定是只针对日本，因为一旦种族平等了，他们自己的殖民地的统治就没有理由了。

5.3、为安抚日本，英法答应支持日本对山东的要求，然日本觉得这本是自己应得的。因为在一战中给段祺瑞政府的大量贷款，数额差不多等于甲午战争大清给日本赔款的数额，其抵押物之一就是山东的路权矿权。而北洋段祺瑞政府从来没打算还钱，认为这钱本来就该是中国的。日本收不回贷款，觉得拿走抵押品即山东的一系列权益是正当的。

6.1、但中国这边是无法忍受的，不能接受现实主义。好不容易盼来威尔逊理想主义，结果换汤不换药，山东权益还是要丧失。这耻辱导致的愤怒，通过大量新媒体的宣传，刺激了国人的情感，终于爆发了五四运动。大量的学生工人商人上街游行，罢课罢工罢市向北洋政府和全世界表明自己的态度。五四运动标志中国开始社会革命，现代化的转型迅速深化，中国社会开始积极参与到现实的政治当中。

6.2、这事情演化有个前提，就是辛亥革命后中国的舆论环境前所未有的宽松，各种报纸媒体雨后春笋般的出现。尤其是1915年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杂志，开始了新文化运动，大力推动启蒙，人们对国家事务关注的程度和辛亥革命刚开始那会儿是天壤之别。如陈独秀算是中国启蒙运动的领袖，可是在八国联军侵华后签订《辛丑条约》时，他才知道在中国之外还有别的国家。

6.3、由于五四运动的激烈反对，中国代表团并未在巴黎和会达成的协议上签字，就是远东的战后秩序悬而未决。两年后在华盛顿召开会议讨论远东问题，中国收回了山东的主要权益。日本在西方的压力之下被迫让步，这刺激它就发展出“大东亚主义”，要带领黄种人推翻白人的不正义秩序。

7.1、日本的理想又要以中国为代价，中国不能接受，就得找到某种理念来解释国际秩序，动员和组织国民来对抗日本。不接受现实主义，不信任威尔逊主义，于是另外一种理想主义，即列宁主义吸引了中国。列宁主义认为要通过全球的阶级革命才能实现真正的和平，必须对社会进行更深入的动员。它堪称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动员和组织技术，从20世纪20年代初开始，深刻的影响中国的历史。

7.2、晚清时人口膨胀，经济陷入“内卷化”的困境，就是说由于大量过剩人口的存在，劳动力的成本过低，以致任何以节省劳动力为目的的技术变迁都不可能出现。即中国无法内生性的出现工业革命，无法用工业经济来消化过剩人口。由此中国必须加入世界经济秩序，以便从外部吸收新技术新经济，才有可能发展出工业经济，解决过剩人口问题。而一旦加于开放的世界经济体系，劳动力成本过低的问题反而成为中国的竞争优势。

7.3、问题在于中国的规模太大，外部的经济拉动难以把国家整体性拉动起来，只能拉动局部。这样拉动起来的地方和拉不动的地方，就会形成深刻的撕裂，例如上海广州之类的口岸地区与纽约伦敦的联系会远远大于它们与几百里之外乡村。这样的发展一定会导致内在的剧烈冲突，乃至于内战。

8、所以中国这种超大规模的国家，要实现现代化的转型，必须先实现政治上的整合，然后才能让国家整体性地加入世界的经济体系，并把人口劣势转化为竞争的优势。这个步骤不能走反，否则就会导致内部的撕裂，直至内战。由此先进行了政治整合，进行革命就是绕不开的选项。

2018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