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书
翻一本旧戏书,还有谁同哭。
————————
“先生,这是什么啊?”陆深看着堪堪到桌子的黑色的小脑袋,笑着揉了揉,“一本旧戏书罢了。”
“那这旧戏书对先生一定很重要。”脆生生的笃定的声音,让陆深愣了愣。
“小家伙,你怎么知道?”陆深问。
“因为它被保存的很好啊。”小孩踮着脚尖,看着桌子上的书页,虽然书页已经泛黄,但整本书没有一丝的破损,被人完好的保存,细细嗅着,还有一丝丝墨香。“只有对人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才会被人好好的保存呢!”小孩开心的回答。因为他可以回答上陆先生的问题。陆先生可是学堂里面最厉害的先生呢!
“对,很重要。”陆深的声音很轻,小孩并没有听到。“好了,你自己去玩儿吧,我还要准备明天上课呢。”陆深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块麦芽糖递给小孩,“这是奖励你的。”
看着小孩蹦跳着离开,陆深打开桌上的锦盒,将戏书放了进去,落了锁。锦盒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的,而且使用了特殊的加工手法,防潮防虫蛀,因此能被细心保存在这个锦盒里面的东西,定然是及其重要的。这是他的遗物,他生前将其保存的很好,死后,定然是不会让它有半点损伤。
陆深并没有像他说的一样备课,而是坐在桌子前,目光放空透过窗户看远处的隐隐青山。
————————————
正月十八,又是一逢八之日,梨园又是座无虚席。谁人不知这逢八之日是罗先生开腔之日。要说这罗先生,他可是华东市的名角儿,整个华东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罗遇十岁家道中落,被梨园的黎老板看中,收做关门弟子亲自教导。罗遇也是争气,十九岁那年第一场《霸王别姬》便惊艳了众人。也为他在华东市打下了名声。罗遇出自书香门第,听戏的人,便也尊他一声罗先生。
二十三岁,就已声名鹊起,得了黎老板怜惜,为了保护嗓子,一个月只允许他唱三场,这罗先生的戏,也就愈发难得了。
“要说罗遇的家族,十七年前也是华东市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不过那时批斗大地主阶级,把罗家给弄得家破人亡。”台下的看客在窃窃私语。
“唉,什么大地主啊,罗家可是书香门第,每逢灾害还会施粥,闹饥荒的时候好多人都是靠着罗家的接济活下来的。”那人的话很快便遭到了反驳。
“我听说啊,是某个大领导看上了罗家的大姑娘,人家姑娘不从,这才被……”说着,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罗姑娘怎么能从?一个十八年华的姑娘,从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糟老头。”说罢摇头太息。
“行了行了别说了,罗先生上场了。”
锣鼓声响,罗遇一袭红蟒水袖粉墨登场,今儿个罗遇唱的是《贵妃醉酒》,扮杨贵妃。罗遇年轻,身段好,嗓子更是得天独厚,随比不上一代大家黎老板,却也离得不远了。
罗遇在台上唱着,一举一动充满娇憨,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罗遇的功底是自小练出来的,唱不见唇动,行不见鞋出。罗遇借着动作看遍了台下,却不见那个他期盼的人在场。垂下眼睑,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委屈,只是觉得心里十分难受。他这个月,竟是一次都没来。却又觉得这心情十分无厘头,他不是他的谁,压下来心中莫名的情绪,将戏唱完。
这场戏,罗遇学习了许久,也唱了多次。卧鱼,饮酒每个动作都如行云流水,十分自然。贵妃的傲骨和女儿家醉后的柔情,淋漓尽致;好一场视觉盛宴。皇帝不曾赴约的失落,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骄傲,融于婉转的唱腔中,好一场听觉盛宴。
落幕,退场。
“师父?”罗遇看着房间里坐着的人,行礼,很是惊讶。这是他的房间,若是师父寻他有事,都是在师父的房间,更别说亲自到他的房间来等他了。
黎莫点头示意罗遇起来,对这个弟子,黎莫十分满意,肯吃苦,有天赋,身上还有种独有的气质,更别说,十分尊师重道;只是……“今日,你似乎有些不在状态。”该敲打还是要敲打的。
“是有些。”罗遇承认得干脆,他今日确实没做好,这没什么可隐瞒的。“还望师父……”罗遇开口请罚,却被黎莫打断。
“罢了,你记住,做事要认真投入,不可有杂念。”黎莫摆摆手,这原因,他也能猜出一二,“你去清风阁,陆大帅在那里等候多时了,莫要让他等急了。”
“是。”罗遇应下,眸子亮了亮。
清风阁名曰阁,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小院子,是梨园接待贵客用的。
————————————
陆深坐在桌前,把玩着手中的瓷杯,茶水他已经喝了一壶了,这场戏,属实久了些。
秦风站在陆深身后,即使身为陆深的副官,他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家大帅偏要在这里等。
罗遇一推开门,便看到了陆深百无聊赖的把玩瓷杯的动作,而陆深,也在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抬起头,便看到罗遇身着华丽宫装推门而入。
“怎么连妆也不洗?”陆深皱眉,他不是很喜欢罗遇化妆的样子。
“师父怕大帅等急了,我一下场便让我过来了。”罗遇解释。
陆深点头,对于罗遇的自称也不甚在意。“秦风,你去打盆水进来。”秦风识趣的离开,吩咐下人送进去一盆水,并且嘱咐,送进去了就赶快出来。
“你过来,”陆深拿出帕子,想要将罗遇脸上的妆容擦去。
“我自己来吧,不劳大帅亲自动手了。”罗遇将陆深手中的帕子接过,指尖不小心触碰到陆深温热的皮肤,只觉得灼热。
用花草制成的胭脂,很容易便卸去了,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罗遇的长相算不上惊艳,属于耐看型的。眸子清澈,像是清水,干净,温和。
罗遇的脸圆圆的,与台上的瓜子脸完全不符合,也只有这样,带上古装头套之后,才不会显得瘦弱,才能展示出台上的惊艳。
陆深看着罗遇眸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罗遇坐下说话。“罗先生可愿到我府里坐坐?”
“这要看师父的安排,若是师父同意了,遇去大帅府唱一出戏也无妨。”罗遇为陆深倒了一杯茶,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
“非也,”陆深放下茶杯,摆摆手,“请来帅府是做客的,可不是唱戏的。”
“是吗?那过几天就打扰大帅了。”
“不打扰,怎么会打扰呢?”
“大帅事务繁忙,还是先回去吧,遇过几天便登门拜访。”
“好。”
————————————
“师父,您找我,有什么事吗?”罗遇很是疑惑,黎莫年岁已高,身体也没那么硬朗了,也就不再登台唱戏了。精力不复从前,便将梨园交给罗遇打理,平日里晒晒太阳,逗逗鸟,也乐得清闲,已经很久没有找过自己了。
“你和陆大帅,是怎么回事?”黎莫端正的坐在太师椅上,脊背挺直,神色严肃。
“我……”罗遇顿了顿,声音越来越小。“他喜欢他,他喜欢我。”
黎莫眸中晦涩复杂,挺直的脊背在那一瞬间也弯了下来,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喜欢又如何?在他们这些权贵眼里,不过是被当做玩物罢了。”
黎莫的话让罗遇身体一僵,玩物……吗?“不会的,师父。”罗遇摇摇头,“陆爷爷他是知道这件事的。”
罗遇口中的陆爷爷,是陆深的叔公,也就是陆深亲爷爷的弟弟,陆深的爷爷死的早,正好那是陆老爷子不愿娶妻,便把陆深的父亲过继给了他。
“陆老爷子知道?”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眸中划过了然,“原来那件事是真的……”
“师父?你说的是哪件事?”
“没什么。”黎莫明显不想让人知道的样子,朝着罗遇摆摆手,“我乏了,你下去吧。”黎莫靠在椅子背上,揉揉眉心,“对了,既然喜欢,那就好好的。不过你要记住,受了委屈,一定要回来,梨园永远是你的家。”
“好。”罗遇不知道自家师父经历了什么,但是能得到师父的支持和维护,无疑是让人开心的。
———————————
“勿念?我怎能不念呢?”罗遇放好了信,心中充满了担忧,却也无能为力,他只留下一封书信便去了前线,如今,他也只能选择相信他会平安归来,祈求他能无事。
柳府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满地的瓷器碎片,那人似乎还不解气,抓起桌子上的茶杯摔在地上,茶色的水花和莹白的瓷器,相互交织。
“老爷……”柳管家缩在角落里,拼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是此刻,他不得不站出来了。
柳仁德平复了心情,到底是做了十几年家主的老狐狸,情绪的管理还是很到位的,不然也不会等到回来才发脾气。
“老爷,去帅府拜访可是出怎么事儿了?”柳管家看着自家老爷智商上线,松了一口气。
“可恶!”柳仁德满脸怒气,“那老东西居然想反悔,说什么要尊重孩子的意见,笑话!”说着还锤了锤桌子,“自古以来就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哪有自己做主的?”
柳管家站在一旁不说话,这不是他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不要触霉头了。
“昭梦也是不争气,不是让她好好和陆大帅接触吗?怎么还留不住人?”说起这个。柳仁德更愤怒了。
“老爷,这也不能怪大小姐啊。”柳管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开口说了一句。
“那老东西也真是,我柳家可是华东市第二家族,陆柳两家联手,华东市还有谁惹得起。”顿了顿,“再说,还有比姻亲更亲近的关系?”柳仁德脸色阴郁。
“老爷,现在市井中都流传说什么……”柳管家过去,在柳仁德耳边嘀咕了几句。
“你说的可是真的?”如果是真得的话,柳仁德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老爷,就算是流言,也不会空穴来风啊。”
“也是。你去安排一下,竟然都有人知道了,那不妨让知道的人更多一些。”柳仁德吩咐,那得意的嘴脸,令人作呕。“对了,找个人,把他……”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老爷,不用找人,这个月廿八,他唱的是《霸王别姬》,饰演虞姬,到时候我们只用把鸳鸯双剑调换成一模一样的开了锋的剑……”
“这主意不错。”柳仁德满意的点点头。这样,就很难查到他身上了,不过以他的财力权利,就算查到了他,也没什么。
梅院,是柳昭梦的闺阁。
“小姐,老爷从帅府回来,看样子生了好大的火气。”红梅在柳昭梦身边给她捏腿,脸上充满了担忧。
自从不同意和陆大帅的婚约,不配合老爷那个计划以后,老爷对小姐,再没了好脸色。
“无事。”柳昭梦不在意的摆摆手。
“小姐,我是怕老爷她逼迫你。”柳昭梦这里没有这些吃人的礼仪,一句“小姐老爷”,也不过是在柳仁德面前做样子罢了。
“逼迫?你要是不怕闹得人尽皆知,被千夫所指就尽管逼迫。”柳昭梦冷笑一下,依旧不在意。
———————————
罗遇最近身心疲惫,他和阿深的事,不知被谁散发出去了,来这里的看客,看他的眼神,充满淫邪,令人作呕。若不是他们顾及帅府……罗遇只觉得果然是市井愚民,那些士兵们替他们征战,出生入死,流汗流血,他们却在这里满脑子的废物,也难怪国家山河破碎。
“阿深,等我师父走了,就找一个平静的地方,教孩子们读书好不好?若是这个国家撑不过去了,我希望它孕育了千年的文明,能够传下去,哪怕只是在一个小地方。”
“好,到那时,我把军队给二弟,陪你一起。”
篱兮篱兮,取自“采菊东篱下”。罗遇羡慕陶先生闲适安逸的生活,这动荡不安的局势,也着实让人不安。
想到陆深,罗遇眸中充满笑意,想来,他也快该回来了。
“先生。”青竹走了进来,小脸气的通红,“柳府说明日柳老爷生日,前去祝寿的人可以领十个大洋!可是他明天明明不是他寿辰!”
罗遇笑了,“他不过是不想让人来听我的戏罢了。”不过柳府的财力……看来等阿深回来,得让他好好查查了。
廿八,又是罗先生开腔之日。若是往日,梨园早已人满为患,可今日,确实连一个宾客都没有,冷冷清清。
罗遇在后台已经换好了戏服,今儿个唱的是《霸王别姬》,一般每个月唱的三场戏都会在初一的时候公布,平日里《霸王别姬》可是有很多人爱听的。
罗遇戴着古装头套,顶插如意冠,系后刘海,黄帔,金项圈,白色绣马面裙子,圆领半肥袖明黄色上身,下系裙子,外穿鱼鳞甲,系腰箍,缥帯,上披珠串改良云肩,黄色绣花斗篷,彩鞋,彩袜。完成了最后一笔妆容,容颜精致,显然已经准备好了。
青衣小厮这时走了过来,看着罗遇已经画好的妆,眼中满是心疼。“先生,今日没人来听戏的,您就当放个假,歇歇吧。”青竹是罗遇救下的一个乞儿,那年冬日里见他蜷缩在墙角,见他可怜,便带了回来,给了他一个活计过活。他对罗遇感激不尽。
“没人也要唱啊。总会有人来的。”罗遇不知道他在坚持着什么,或许是他,又或许谁都不是。
罗遇提着双剑上了台,双剑叫“鸳鸯剑”,剑身部分的剑脊一面是平面,另一面是起脊,剑柄也是一面平,另一面凸,两把剑可以合起来装在一个剑鞘里。罗遇觉得这把双剑比平日里要重一些,确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这两天身心疲惫。
台下寂静无人,空荡荡的。台上连个和罗遇一起唱戏的都没有。没有台下热烈的掌声,也没有台上默契的配合。这是罗遇一人的独角戏。空气中只回荡着罗遇凄婉的唱腔。
陆深急匆匆的走在前往梨园的路上,以往每个月,他都至少会去梨园一次的,只是这个月战争突然爆发,他去了前线。不过还好赶上了。
陆深的手臂上还缠着纱布,脸颊上的伤口还没来得及结痂。秦副官跟在陆深后面,他本是想要陆深回家养伤的,奈何陆深坚持,只可怜秦副官跟在后面气喘吁吁。
陆深听着熟悉的声音,打仗时的紧张感慢慢的平复了下来。连梨园里的异样的安静也没有放在心上。
终是到了最后一句唱词:“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没有项羽的不知有假,转身看去。没有项羽的那句唱词:“待孤看来……”罗遇无处取剑,只得用了自己的鸳鸯双剑横于颈前,向后一抹——
而此时陆深也踏了进来。
脖颈处传来的冰冷和痛楚,罗遇明白他是遭算计了,原本的鸳鸯双剑被人调换成了这把开了锋的宝剑。温热的鲜血在空中划出凄美的弧度,溅落在地上。手中的双剑也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喷洒出的血,让陆深疯狂。“篱兮——”很可惜,并没有得到回应。
罗遇笑了,模糊的视线里有他疯狂地向他冲来的身影,耳中是他嘶哑的呼喊,或许这就是他的坚持吧。就连倒在地上的时候,也不觉得疼了。
单层戏台建在一个台基上,台基一般高度为1米左右,这于陆深来说很容易就上去了。
“篱兮?”陆深将倒下的罗遇抱在怀里,轻轻的喊着罗遇的字。眸子里满是茫然无措,而秦副官站在台下,只是静静的看着陆深,没有打扰他。
青竹在后台听到动静连忙掀开幕布,却不曾想看到罗遇脖颈的鲜红,看到陆深抱着罗遇不再言语。他同秦副官一样,只静静的看着,默默的红了眼眶。
时间不紧不慢的走着,陆深感受着罗遇一点一点的变冷,只得把罗遇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这样,罗遇的体温就会上升。
“陆大帅,”终是青竹开口打破了寂静,“我本以为这梨园中,最凄凉的不过是开场人来,散场人去。可现在,我才知开场人不来,散场人未去才是心酸。”
陆深睫毛颤了颤,随即平静的抱起罗遇凉透的身体离开,“秦风,查清楚。”陆深吩咐,语言中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他不相信罗遇会自杀,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一个月来都发生了什么。
———————————
华东市的名角儿罗遇死了,这死因便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关于死因众说分谈,不过最多的,便是他出于愧疚自杀了。
“罗遇死了?”柳昭梦听完红梅带来的消息,顿了顿,心中涌上不好的感觉。她只希望她那好父亲,不要自寻死路。
而一个星期后,人们很快撇下了罗遇的事儿,因为华东市仅次于陆家的柳家,被陆深带人屠了满门,原因是查出了柳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只是百姓中还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说是柳仁德逼死了罗遇,而陆深,是为了给罗遇报仇。
“你,不杀我?”柳昭梦看着陆深,这是她第二次见陆深。依旧是一表人才,只是没了上一次见他的意气风发。
“你不过也是你父亲野心的牺牲品罢了。听说你想参军?”陆深看着柳昭梦,是个坚韧的女子,只可惜有了柳仁德那样的父亲。
“是。”柳昭梦点头。
“那就好好保护这个国家。”
关于柳家被灭的原因,众说纷谈,只是无人能证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只因柳家被灭门之后,陆深把他手里的兵权全部交给了弟弟陆渊,便再也没有在华东市出现过了,连带着罗遇的尸骨一起,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