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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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时许，老姚喜欢的节目已经开始放片尾曲，他关了电视，下了炕，在屋内来回踱步。
窗外的阳光依然炙热，老姚收回视线，自语道：“天还通亮，现在做饭会不会太早了些。”
“晚上吃点啥呢？”老姚继续念叨着。
老姚的声音落下后，红瓦下的八间房子再无声响，只是偶尔会传出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老姚走到桌前，目光触及厚厚的月份牌，上面写着：农历四月初九，壬寅虎年，辛卯日，8月6日。
老姚摸了摸两腮的胡茬，然后撕下一页，新的一页出现两个红红的大字——“立秋”。
“红色好啊！”
红色代表喜庆，在北方大部分节日都是要吃水饺的。
他记得儿子上次回家带了水饺，儿子说种类多而且是大牌子，让老姚放心吃，然后就统统塞进了冰箱。
老姚记得水饺有很多，也记得包装很鲜艳，只是他从来没有吃过。
老姚来到厨房，手摸到冰箱门的时候，他的余光瞄到了不远处的菜板，似乎想起了什么。
上午外甥出车，路过家门口，就进来坐了坐，还给老姚带了些猪头肉。
老姚中午吃了一点，本打算把剩下的放到冰箱，可剩下的向来都是不重要的，不重要的是最容易被遗忘的，就像那块猪头肉一般。
“老了，记性不好了。”
打开塑料袋，老姚用力地闻了闻，已经不是很新鲜了。
“扔了是不是太可惜了？”
一边是儿子的嘱托，一边是祖辈们留下的传统。扔还是不扔？老姚陷入两难。
在老姚犹豫不决时，他的思绪悄然回到几十年前。
老姚年轻那会父母多病，待双亲离世后，已经是家徒四壁的光景，每日前来讨债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为了生计，为了儿子的学费，他跟老伴不得不选择外出打工。
人到中年背井离乡，何其悲凉。夫妻两人没有什么手艺，只能去干最累的活，每日早出晚归，希望以此来摆脱贫困。
日子一过就是五年，老姚心里苦，可他没办法，想着儿子上学还穿着漏脚趾的鞋，他心里就更不是滋味。
万般无奈苦难，深埋心底，就像每日的馒头咸菜，不好吃，却也只能生生往肚子里咽。
一日老姚收工回家，路过菜市场，如往常一样，老姚低头前行。
叫卖声不绝于耳，老姚加快脚步，不愿停留。
行至半路，一股浓郁的香味将老姚包围。原来是一锅刚煮好的猪头肉出锅了。
年轻时，老姚从来都不相信一个人会因为馋，而口水横流，他觉得那种事只会发生在电视中。
可那一天老姚真真的相信了，原来口水来了，咽是咽不完的。
肥腻的猪肉在餐盘上微微晃动，让人垂涎。老姚仿佛受到了呼唤，手不自觉地伸到口袋，腿脚轻挪，缓缓向肉铺走去。
不知多久，一阵轻风悄然而至，吹淡了肉香，也吹醒了老姚。
老姚定了定神，挪开目光，转身离去。
那一天老姚行色匆匆，那一天老姚神情暗淡，那一天老姚泪花飘落。对老姚来说，那是外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秘密。
老姚老了，可是有些事发生了就不会再忘记，他拿出肉，一刀又一刀地切了起来。不为今日，只为过往。
老姚的晚饭聚摆在餐桌的一角，一盘肉，一碟咸菜，一碗水饺。
“酒啊！酒啊！”老姚轻轻念。
喝酒大概是老姚仅剩的爱好，他喜欢喝酒，却不贪酒。儿子对此也很放心，在家里备了很多酒。
看到了酒，老姚的脸上有了些许光彩，只有此时此刻才能让老姚觉得这一辈子其实也没那么亏。
老姚拿了一瓶“老村长”，举步离去。
其实老姚家的酒种类很多，其中不乏茅台、五粮液等名酒，可老姚唯独钟爱“老村长”，不是因为他口味独特，而是因为只有“老村长”喝起来才不那么心疼。对老姚来说，喝酒喝到最后其实就是喝个心境。
老姚端起酒杯，浅尝一口，开始了独属于自己的节日晚餐。
人在酒后，总喜欢回想一些往事，尤其是一个独居的老人。
看着桌上的肉，他想起外甥，小时候因为烧了邻居家的草垛，连夜跑到自己家避难的场景。小外甥藏到自己饭橱里，任谁叫都不肯出来。
他又想到自己的侄子。
自己侄子小时候被石头绊了一跤，硬生生站在旁边骂了那块石一下午。
想到高兴之处不免多喝几口，人生最美不过此时此刻，老姚是这么想的。
“侄子是不是前几天来过？”
“坏了，烧鸡。”老姚一拍大腿，懊恼地说道。
也顾不得酒至半巡，老姚赶紧向厨房走去。
硕大的冰箱比老姚还要高，双开门，里边空间也是足足的，那是儿子给他买的。
冰箱很贵，老姚打心底不希望儿子去买那些好看却不实用的东西，对他来说，买台小的，或者不买才是最合算的。
后来，他也想明白了，人们的选择已经不仅仅是“实用”那么简单，就像一台好看的冰箱，它不仅是一台冰箱，它还是一种门面，它在含蓄地向所有人诉说着这家人的富足。
老姚伸手拉开冰箱门，就跟自己住的屋子一样，空间很大，东西却很少。两根大葱，几瓣蒜，一碟咸菜，再就是一只包在油纸里的烧鸡。
老姚拿出烧鸡，拨开油纸，不出所料，已经发霉。
老姚记得儿子小时候跟他说过，他长大后的愿望就是天天吃烧鸡。
如今，时过境迁，烤鸡早已不再是儿子的梦想，但那天儿子说要回家，老姚还是把烤鸡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冰箱的最深处。
对老姚来说，他能为儿子做的事已经不多。
只是他等的人没有来，而有些东西留着留着也就那么坏了。
老姚收回视线，有些不舍地将烧鸡扔到大街，等待着谁家的狗或者猫把它叼走。
晚饭过后，天还没有黑透，老姚提溜着马扎来到门口，继续回想着还没想完的过去。
一点火光在黑夜中陡然绽放，老姚点了一根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风自远方轻拂而过，老叶哗哗作响。
“又是一年秋啊！”老姚喃喃道。
他抬头看着天，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老姚回想着那年教儿子认星星的场景，他对儿子说，如果有一天你迷路了，找不到家，就可以利用北斗星确认方向，那样就可以回家了。
他不知道儿子是否还喜欢看星星，也不知道儿子会不会在闲暇之余教孙子认星星。
“应该会有吧！”老姚眉头有些舒展。
以前老姚喜欢热闹，晚饭后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自从老伴去世后，老姚改变了许多，就像今晚一样，他喜欢一个人坐着。
一阵耀眼的灯光划破黑暗，从胡同口照来，老姚遮住眼睛，努力分辨来人。
“凉快啊！老姚。”熟悉的声音从车里传来，热情地跟老姚打着招呼。
“老张啊！干啥去了，咋才回来？”
“地里出了点菜，跟儿子去了趟批发市场，刚回来。老姚吃了没，要不咱老哥俩喝点？”
“吃过了，你赶紧回家吃吧！”
.......
夜风又来，街上只余老姚和浓浓的尾气。
摇曳在北风中的火苗又点燃了一根烟，忽明忽暗的光映照着老姚黝黑的面孔。
老姚看着隔壁略显低矮的门楼，久久无声。
年轻那会他与老张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在该结婚的年龄结婚，在该有孩子的年龄有孩子，两家在生活上谈不上差距，更谈不上谁成功与否。真正的差距大概是从两家孩子高考那年开始。
那一年，两家孩子参加高考，在树下乘凉的老姚和老张拿到了邮差送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这两份录取通知书代表着两个孩子有机会走出农村，将来会有跟他们这一辈人不同的命运。
老姚怀抱信封，有些兴奋，迫不及待的想回家告诉儿子。
而旁边的老张却有些失落，在沉思片刻后，便将信封撕得粉碎。
面对愤怒的老姚，老张只是说，他觉得儿子的好前程就是留在他身边。
老姚认为老张是自私的，也是错的，他觉得只要孩子过得好，在哪里不是一样。
十几年匆匆而过，当初的对错已经没有意义。
老姚挪了挪身体，倚在门框上，空洞的双眼愈发沉寂。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老姚的心神被手机声拉回，他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
“儿子，下班了啊！”老姚特意拔高了嗓门。
“刚下，爸你吃过饭了吗？”
“吃了，立秋吃水饺嘛。”
……
老姚不善言辞，儿子也是一样。
儿子询问老姚的生活如何，老姚则会高声表示自己一切都很好。
还是跟以往一样，不到三分钟两人便结束了通话。
老姚挂断电话，身体重新倚在门框。
他能感觉得到，儿子早已厌倦了城市的忙碌，但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一些理由不让他回来，儿子无奈，老姚也理解，毕竟当初是他亲手将儿子送出农村。
老姚也曾经去儿子那里住过，只是老姚不喜欢那里，他宁愿独自守着空旷的老宅，至少他还能感觉到温暖。
儿子说习惯就好了。他也懂，只是到了他这个年纪，习惯已经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最后老姚还是逃了，就像当年外出打工那样毅然决然。
是老姚殷切的期盼将儿子送到城里，这些年老姚一直在提醒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夜，似乎又黑了一些，老姚又点了一根烟，身体也往墙角缩了缩。
“老张得到了他想要的，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不是很好吗。”老姚安慰着自己。
街巷的喧闹渐渐散去，狗叫声也愈加低沉，整个村庄渐渐安静下来。
再也没有人喊他回家睡觉了，这是他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孤独。
抽烟最后一口烟，他转身回家，只留一地烟头在风中轻轻摇摆。
他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开始在家中巡视，就像年迈的国王，在巡视过往的辉煌。
八间大瓦房，淡黄色的地砖，倒映着老姚模糊的影子，不离不弃。
扶住雪白的乳胶墙，抬头望向棚顶，巨大的吊灯散发出五彩的光芒，绚烂夺目。
老姚坐在院里，看着四周，回想着老屋以前的模样，他曾在这里长大，他的儿子也曾在这里长大。
风又至，轻轻拂过他的衣襟，然后远去。老姚不禁感叹，世间岁月最伤人。如今他已经在这里变老，他不知道他儿子是否会在这里变老，也不知道多年过后老屋会不会在一场大雨中轰然倒塌。
这里曾凝结着几辈人的心血，他有些伤感，他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
老姚回到屋里，打开空调，感受着温度由高变低，感受着凌乱的气流不停冲刷自己的脸庞。
隔壁传来老张和儿子的吵闹声。
“老爷子，差不多了，别喝了。”
“挣钱了，我高兴，凭什么不让我喝。”
“喝得不少了，差不多得了。”
“我打死你这个不孝顺的东西。”
……
老姚听着听着就想起了自己的老伴，老伴临终的时候拉着他的手，仿佛有话要说，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他也不知道老伴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老伴好像没什么遗憾，但又好像还有那么点不甘心。
直到一个人生活了很久以后，老姚才慢慢地懂了。
夜已深，在惆怅中，老姚进入梦乡。
在梦里，老姚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老槐树下，依旧在和老张聊天。
远处一个身着绿衣的邮递员朝两人走来，递过两个信封。
老张依旧是当初的选择，把信封撕得粉碎。
反观老姚，再也没了当年的兴奋，他看着远去的老张，又看了看手里的信封，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梦里的风也在不断地冲刷着老姚的面庞，他微微闭上眼睛，缓缓抬起颤抖的双手，就在他准备用力时，却突然从梦中惊醒。
老姚坐起身来，摸了摸有些干瘪腮帮，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