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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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鞭炮的“噼里啪啦”、二踢脚的“咚咚”声,伴着炫彩的烟花,连成了一片。此时才凌晨四五点钟,平原还浸在黑黑的夜色中,可人们都醒了,男人们带着自家的男孩们到义地祭祖,想要睡懒觉的孩子们也被这连绵不绝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震醒。
每年一次的集体祭祖仪式发生在大年初二。
大年三十儿黄昏,各家的男人们去十字路口放炮仗“请祖先”回家过年,此时家里的女人们都已经备好了大供摆放在供桌上。从三十晚上到初二一早儿的每顿饭都要挑最好的餐食放在供桌上侍奉祖先,初二一早儿天亮前“送祖先”回去,同时在义地坟茔祭祖。这期间的每顿饭都非常庄重、肃穆。小孩子好奇或者无心说出不敬的话,通常会被大人们拉到僻静的角落里训斥一番。
纵使我家当年再不重男轻女,小时候我们姐妹也没有跟着爸爸去参与过祭祖仪式。二十几年过去了,世事都在变化,我也多年没在冬季春节回过老家,今年决定回去一趟,在县城姐姐家过年,初二起个大早儿去祭祖,到达义地时村里人已经回家,也好,我们祭奠我们的。像模像样地放鞭炮,姐姐嘴里振振有词,一边烧纸,一边和父亲“说话”。很奇怪,小时候觉得大人们上坟时还要和坟里的死人说话,心里其实有点儿怕,而如今,轮到我们也要和坟茔里的亡父相隔了阴阳沟通时,倒有一种“事情本该如此”的感觉,一切那么自然。我们向父亲述说我们的成绩,我们的幸福,告诉他他生前的遗憾我们都努力弥补了,请他安心、安息。
这个季节的华北平原上,没有绿植,就是冬麦苗也一副干瘪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匍匐在大地上,极目四望,一派萧索。我和姐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路边走,差一点儿踩到一棵干枯的蒲公英,花托上只剩几朵摇摇欲坠的绒粒,我走路带起的风使这株蒲公英微微晃了晃,如此天干物燥的季节,我纳闷竟还有没有飞离母株的绒粒,等着看我给他们外力的后——蒲公英绒粒的飞起,可是没有,蒲公英晃了晃,所有的绒粒都颤颤巍巍,不过依然倔强地留在母株上。
我思绪飘渺,回头望向老祖宗的那个坟头——这个村子真正的老祖宗,唯一一个任何人家上坟都必烧纸的坟头。一七一六年,老祖宗从青州府迁徙至此,开荒种地,繁衍子嗣。我小时候见过的长辈最长的也是十二代了,十二代的长辈中,出过两员猛将,他们是同日生人。据传,他们出生的第二天,有位算卦先生来到村里,掐指一算说,昨天有两只猛虎诞生在你们村里,长大后必成大器。我听到的传说,没头没尾就这么两句。不知道确有能看穿命运的非常之人,还是十二代上出了两位猛将后,人们给他们的巧合加传奇附会了这么一个传说。他们都是参加革命,为新中国的建立流过血出过力的,自然,建国后,新中国的执政位子上也有他们的一把椅子。那时,小小的牟家榆林村便在十里八村有了一席之地,榆林村很小,还一次出了两个人物,便被人刮目相看了,说起话来,透着崇敬与羡慕,全村的人,与有荣焉。榆林村前还冠了“牟家”,那是因为这个村子只有牟姓,都是一个老祖宗繁衍的后代,说到底都是一家。在那之前,中国的农民几乎都固守着自己的乡土,不大出去,榆林村也不例外。而我们村的人员外流也是从十二代的那两位人物开始的。他们的工作被安排在外省,子女后代近枝亲戚也有安排,人员的不断外流便开始了。
我看看脚边的蒲公英,又看看不远处老祖宗的坟茔,两百多年前,他像一朵蒲公英,飘飘荡荡,来到此处,停下来,扎根下来,也像蒲公英一样有韧劲,有顽强的生命力,二百多年,有了一村子的后代子孙。我蹲下来,手轻轻搭在这支蒲公英的枯枝上,轻轻摇晃,所剩不多的几粒蒲公英仍然坚韧地留在花托上!我想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几粒绒粒定然和花托和母株有着更深更紧的联系。万物皆有其因有其果,无论是飘散还是聚拢在母株上蒲公英。于是,我不再在此停留。
难得回来,我们总要回村里和族里的长辈们打个招呼。把车停在村口,目之所及的院子是远房堂婶家,大门上贴着大红的对联和福字,彰显着年节的喜庆。不过植被都光秃秃的,不像南方,即便是冬天,户外仍然有很多绿植,对于光秃秃的荒芜感我竟感到陌生起来。目光逡巡着,寻找儿时的物事还有哪些,我家曾经的老房子已经坍塌,隔街坑塘边小时候和爸爸一起种的柳树还在,我走过去摸一摸,触手一片冰凉,透过年轮,我似乎触到了当年。那时,父亲健在,每到春天,我便像个男孩子似的爬高上树,为爸爸选树栽子(树苗)而助把力。当时爸爸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把光秃秃的路边、坑塘种上树,长大了可以遮阴,供人乘凉,而现在却有了环保价值、经济价值。一棵棵直柳或者垂柳个个都树冠巨大,如是在春夏,定是绿树成荫了,过往的村民可以坐在路边歇脚乘凉。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是也。“是小霞,小艺吧,怎么还不家来,外面怪冷的。”堂婶站在门口,手搭在额头,半眯着眼睛喊我们。我和姐姐赶紧转身跟堂婶说“过年好”,然后随她进了家门。
院子里厚厚的鞭炮残骸以及大红的碎纸屑堆成了堆,还未被彻底清楚出去,那残留的“硝烟”味道向我们明示着浓浓的年味。从这点看来,还是农村过年更有味道,不禁加重了我对小时候过年的怀念,我喜欢给爸爸打下手,每个炮仗的芯子抠出来,看着爸爸一个个点燃,把它们放上天,听着响声,没由来的觉得舒畅,好似过去一年的晦气全放走了。堂婶家房子的外形没有什么变化,但屋里的摆设可是和以前有了很大不不同,也都与时俱进了,也装了暖气,装了空调,装了简易的洗澡间。
我和堂婶多年不见,堂婶拿出她最大的热情招待我。一会儿递颗糖给我,一会儿抓把瓜子给我,一会儿又拿块糕点,稍有推让,她就说“是不是没有你们大城市里的好啊”,我心里啼笑皆非,嘴上赶紧说“不是不是”,吓得我只好照单全收。我只是多年没回村里没见到堂婶,就这样待我。我遥想当年十二代的那两位太爷功成名就后回村,肯定盛况空前吧!怕不是一村子的人都要抢着接待,好像接待外宾一样隆重。
堂婶似乎比印象中更健谈了,两个堂弟带着一家老小都回来了,平时他们也不在村子里生活。说罢自家的事,我便问起“冬霞”这些年可有消息?堂婶说,前些年回来过一趟,把户口起走了,之后就再没回来过。当年那事,后来越传越邪乎,说都出动警察了,现在都熬过去了吧。“冬霞”那次回来,小黑儿还是那个死样子,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他媳妇跟着“冬霞”身边寸步不离,又哭又笑。“冬霞”再次走了之后,她到义地里大哭了一场,整天魔魔怔怔的,才给小黑儿吓着了,才对媳妇好了点儿。我很期望知道“冬霞”现在过得好不好,堂婶拉拉杂杂讲了半天她的父母,也对,除了她父母谁又能开口问呢,谁又好揭人伤疤,再去撒把盐呢?当年村子小,但还有小学,只有两个班,两个老师,一三年级一个班,二四年级一个班,“冬霞”比我小两岁,我俩刚好同桌,同桌了两年,我上五年级后跟她就没有交集了。当年她的事情在村里传的沸沸扬扬,我怎么都不能把那个传说中的她和瞪着黑曜石般大眼睛喊我姐姐的女孩子联系起来。至今为止,她仍是村里最不幸的女孩。后来,偶尔提起她,大家也都满是同情和遗憾,能做什么呢?她摊上那样的家庭,那样的父亲……得知她把户口迁走了,我想她过得应该不差吧,怎么都是新的开始了。我只写到了她离家出走,我多么期望能有机会写一篇美好结局的后续!
我们正聊得热火朝天,大门洞里响起了两个孩子的喊声,“宏安在家吗?”,堂婶隔着窗子喊两个孩子进屋,给他们抓糖果往兜子塞,“红安在家吗?”两个孩子继续问,堂婶笑着说,他爸爸带他出去转了,不在南边坑塘,那就是又到北边坑塘滑冰去了。两个孩子顾不得给他们往兜里塞瓜子的手,转身就跑,瓜子撒了一地,堂婶伸手拿起墙角的笤帚扫了扫。“云峰虽然离家不像你那么远,但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一回来这几个孩子就疯玩。”村里这么大的孩子我统统不认识,问堂婶,这是谁家的孩子?堂婶巴不得从讲述“冬霞”一家的郁郁中出来,“这是 ‘大全’的儿子, ‘立庄’你肯定记得, ‘立庄’当年那个样, ‘大全’可出息了,造了好房子,现在包地,带着留在村里的人种有机粮,日子过得可是不错。你看俩儿子都这么大了。”提到“大全”,我想起印象中那个高高瘦瘦的半大小伙子。刚才进村时,看着路上很多汽车驶过留下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的鞭炮气息还未散去,房前屋后碰了面打招呼的此起彼伏的鼎沸人声,让人恍惚觉得这个小村庄还像多年前人丁兴旺,而一条巷子过半残败的房子时刻提醒着人们,这热闹仅仅属于祭祖日的今天,过了今天,小村庄就又回到了那个死寂衰败的状态,如同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人一样,真是垂垂老矣!年轻人基本都出走了,到镇上、县城、市里、大城市安家落户,而年轻人中似乎“大全”是个例外的存在,他依然在村里留守,而且似乎成了留守人们的主心骨,领着村里的“老兵们”在打一场无声的仗!此刻我对“大全”的坚守,尊大过鄙!以“大全”的财力能力,他若想,留在城市不再回村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他在坚守,虽说做的是生意,但给了村里留守的人以新的支持和希望也是事实。“大全”的坚守是父亲“立庄”血脉的延续,同是坚守,他所做的事情却又比父亲当年仅仅沉浸在过去的无法自拔意义重大的多。为许许多多漂泊在外的人们留了一道可以回家的门。我一下子又想到了义地路边那几朵紧紧依托在花托儿上的蒲公英,它们和堂婶和大全重叠在一起,分也分不清……
恍惚间,生活和写作之间好似没有了界限……它们之间确实没有一条非黑即白的绳索将它们一分为二,它们原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 。在我尝试写作时,这个村庄作为背景板,一起生活过的人们,曾经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们,不自觉地在走到我的笔下,好似再次获得新的生命,无论是飘散去的,还是留下来的。无论是开村之祖,还是十二代的两位太爷,亦或者或被动(比如“冬霞”)或主动(比如长大后的“小巧”们)陆续离开的众人们,亦或是坚守留村的“大全”,都像蒲公英,寻找着适合自己的土地,扎根生长,绽放生命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