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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运之人

2018-07-05  本文已影响14人  千洐
厄运之人

伊恩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冷笑,轻蔑地看着来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瞪着彼此,像面对着镜子。只不过伊恩比哥哥更显沧桑,胡子拉茬的脸上又是那副烦躁不耐烦的倨傲神情。

亨尼汉看着自己的孪生弟弟——向来被夸赞为聪睿敏捷而极具魅力的伊恩,在他看来已是个无可救药的十足疯子样,没有谁比他这个哥哥心里更痛恨。

那东西就蹲伏在黑暗深处,发出可怕的吠叫呻吟,听得人毛骨悚然,它被铁链拴着。它被伊恩豢养了起来。

就算珍妮变成了丧尸,伊恩也对“她”不离不弃。

“你疯了吗?竟让助手设法把这堆腐肉毒瘤带到中国,要知道它一旦咬断铁链那将是什么后果!适可而止吧伊恩,不要再让东方宁静的小镇陷入恐惧的深渊,亚洲人的家园还没有完全遭受像欧洲和其他地方那样大规模的病毒侵袭……”

“闭嘴,你不用管我!”伊恩乜斜着眼看他,吼叫着喝止亨尼汉说下去,整个人似中邪,眼神中尽是痴狂。

“你的那些破药和试剂根本扼杀不了恶魔。”

“够了亨尼汉,软弱如你,注定一事无成,只是个装神弄鬼的神父!你根本不懂我的科学研究,我为有你这样烦人的哥哥而感到可笑!”亨尼汉的话越发刺激了伊恩,他冲了过去揪起他的衣领。

这样针锋相对甚至大打出手的场面不下十次,亨尼汉又一次绝望而沉痛地闭上眼,无力地劝诫:“父亲不希望你这么疯狂下去。”

“别拿父母来压我,你们所有人根本不知道我的理想有多伟大,谁也不能埋没了我的才华!我要拯救珍妮,我还要拯救全世界!”他指了指里面暗黢黢的密室中关押的那具嘶吼呻吟着的行尸。

“科研项目早就已经失败,为何还要执着下去,家人只是不想让你涉险,既然你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我回去告诉他们你已经死了,省得父母亲费心挂神!一个人在这见鬼去吧,伊恩!”那具恶魔的怪吼声搅乱人心,亵渎神明,令人发指。亨尼汉再也不堪忍受,大吼一声反力将伊恩扳倒在地。

最终两个人又一次扭打在一起,发了狂的伊恩伺机用棍子打晕了孪生哥哥。

亨尼汉仿佛昏迷了很久,等到他醒过来,看见伊恩表情怪异又沉默不语地坐在一旁,他再也不想管他。

看着哥哥气愤离去的背影,伊恩却感到深深的懊恼和后悔。

亨尼汉也根本不知道伊恩在他昏迷之际对他做了什么。

伊恩希望哥哥闭嘴不要再来烦他,于是脑门发热将亨尼汉打晕……可是之后他究竟做了什么——他拿哥哥也当了试验品。

上帝啊,他把病毒和调制了几天的抗体试剂一并注射进哥哥体内!如果亨尼汉没有病发死亡而导致尸变,那说明他研制的这种注射剂就是病毒的克星。

伊恩做过很多疯狂的事情,他早已疯了,再也不会清醒。

他很清楚自己的研究依然没有更好的进展,哥哥将承受不幸的厄运的到来。那一丝未泯的良知让他绝望而痛苦。

然后,这个年轻而绝望的生物学家扑入了黑暗深处那堆腐肉的怀抱,任由“她”把自己吞噬吃掉。

既然挽救不了恋人,毁灭不了致命的病毒,又对最亲的人做了丧尽天良的坏事,就让他下地狱去陪珍妮,这末日中的世界再也没有他留恋的东西。

……

1、明月

民国三十七年的秋天,在中国的某个寂冷的小镇,不可思议的诡谲暗涌正缓缓袭来。

时值黄昏,落满枯叶的街道上一两盏车灯闪烁而过,胡同里面有醉汉摇摇欲坠的身影,狗吠声忽近忽远。县公安局的两名值夜班的警员正拿着手电在四下巡逻,肩上背着步枪,身上还藏着暗器。莫名的危险气息在黑暗中蔓延笼罩,那两人脸上泛起灯光驱散不了的忧虑和恐惧。

一辆黄包车从某处旮旯犄角驶来,趁着天色未暗之际匆匆赶路。

拉车的小伙身材不错,细皮嫩肉,相貌堂堂,横竖都不像是个日晒雨淋走南跑北的车夫。车上的人更是个金发碧眼的稀客。

“现在世道不太平,病毒肆虐,全世界都快完了,先生何故千里迢迢来中国?”车夫问他的客人。

“我是来接一个朋友。”那客人淡淡道,中文说的很清楚。在那张生无可恋的冷硬嘴脸上,不屑一顾的薄凉中透着历经沧桑的倦意,显示着封闭而抵御的内心,仿佛没有什么是他可以在意的。

可他此番再次到来却是为了另一个牵挂的人。一想起那可怜的少女,目光中尽是悲悯与难以割舍。他承诺过只要她有求于他,他一定会尽所能帮助她,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亨尼汉难忘那个春日,他来到中国,遇见一见倾心的姑娘,那姑娘很美,名字也动人。

明月何皎皎,何明月!她像天上的月亮般清冷高贵,笑容亦如此温柔皎洁。

明月她爹也是个黄包车夫,赚不了几个钱又有一身爱糟蹋的坏毛病,家人跟着他遭殃受苦十几载。

何元朗嗜赌如命,欠了一屁股债,债主追来,他急红了眼、吓破了胆,甚至连老婆和孩子都要卖,如果不是开武馆的小舅子威胁他,他早卖了。

可终于有一日,他还是被丽春堂的老鸨娟姐命人砍了根手指,那女人头上有人,连开武馆的小舅子都震慑不了。无奈之下,何元朗一狠心说要卖女儿抵债。

他卖的自然是明月,因为明月根本不是何家的女儿。他和老婆婚后四五年都没有孩子,明月是两个人抱养的,后来夫妇两又生了对龙凤胎。

人是好心的表叔谭俊书出钱赎回的,十二岁的明月就那样再也不愿回家,直到谭俊书出国留学,又将她托付给他的堂叔。

谭二爷是个地主,夫妻俩把明月当成自己的闺女,从未亏待过她。只可惜无儿无女的他很快便得病去世了,他夫人王氏没多久就带着明月嫁到了当地的乡绅金家。

那年明月十五岁,已是菡萏初绽,出落得明媚娉婷。只可惜之后王氏对她不甚好,那金老爷更不是个好东西。一家六口好几个孩子却都不是明月的亲弟妹,为了生计,金家的人让她去街上卖花,不听话便是一顿毒打,那老色鬼也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少女无处反抗又时刻想逃离。

一年后恰逢俊书和妻子回来探亲,他的身边带着新婚的妻子和异国友人,亨尼汉就是在那日初见明月。

明月十六岁。盼了好久,表叔俊书终于回国,好心的他想带明月离开金家却招到妻子可卿的反对。懂事的明月没有离开金家,她说她不想离开,这里有那么多弟弟妹妹,每天都很开心,可是等他们走后,她又躲起来抱头痛哭。

埋藏在心底的心事无处可以诉说,王氏早说过她到了嫁人的年纪,明月也私底下听见金家的人议论她的姻缘,说她是个命薄无依之人。也算当初受了俊书表叔的大恩,若不是他,连明月都肖想出了发生在自己身上惨烈的故事。这么多年挨下来,寄人篱下的苦自不用多抱怨,她早已习惯,也不想再给表叔一家造成困扰。可眼下却有个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棘手问题——镇上有个叫吴大志的老裁缝,老不死的厚颜无耻,诡计多端,竟想尽办法想纳明月做小妾。

他是金夫人王氏的私人裁缝,常来金家做客,也不知何时起盯上了明月,那眼神比金老爷还大胆好色,老不死的不断给明月送礼,明月并不领情却感到了无边的恐慌无助,每次王氏都让她拿着,私下里她还是鼓起勇气把老头的礼物全退了回去。十六岁少女的青涩不安的模样令他几番玩味更加深了不该有的念想。

明月几次三番的退礼不过是不想和老裁缝有任何瓜葛,吴大志终于又急又气,他让仆人去打听明月有没有心上人,没想这一打听竟祸及街上卖南货的徐坤徐大哥。

他比明月长几岁,好几年的街坊邻里,平日也不过是拿她当妹妹看待,有卖剩下的便宜货也会送明月。吴老头也不知被谁撺掇,暗中找人把徐坤狠揍了一顿,然后又找人在徐家人耳旁放风说是金老爷看中了家里的野丫头小明月,见不得徐坤和她走得近才做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徐夫人是个忠厚保守的妇道人家,丈夫死了好几年,和儿子守着一家南货店日子勉强过得去,如今出了这事却也不能软弱罢休,她去娘家请来了远房亲戚,此人官高一等德才兼备,嚣张傲慢的土财主金老爷自然不敢怠慢得罪。

徐夫人一上来就表示儿子对明月那小丫鬟没意思,还吵着要金老爷赔巨额医药费。

被栽赃嫁祸的金老爷听得一头雾水火冒三丈,而此刻知道所有原委和阴谋的王氏立马站出来打圆场,二话不说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给徐夫人并好言安抚,又相信金老爷的清白无辜,说要报官查清楚这件事,金老爷一听又觉得麻烦,想徐夫人也不过是要点补偿金。心里暗道定然是仇家设计谋害。

金老头暗中放高利贷,也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

王氏深知丈夫的底细和心思,私下又撺掇道:“你在道上的仇人那么多哪知道是谁干的,还偏偏算准徐夫人那号亲戚过来撑场子,呵呵,真叫回事,也算准了这事闹大咱们金府颜面丢尽,日后你那宝贝儿子回国想进县公安局就难讲了!我看啊,这事也没啥好纠结的,把明月卖了不就了结了。”

“卖了明月?谁想买她!”金老爷眼中忽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这你就别管,你也清楚,这丫头根本也不是我的谁,一个命薄如纸的可怜丫头,我们也收留了她好几年,饭没给她少吃,好事也算做尽了。你考虑一下,有人可是花重金想买她!怎么,你个老不死的还舍不得?”王氏字字珠玑,言语神情间尽是阴谋算计。

金老头心头一颤,想他早被那王老婆子看出了对小丫鬟的垂涎之色,又怎会不明白王氏想送走明月的心思,正好还可赚一笔,那他还考虑什么,更不用细想是谁往他头上扣屎盆子,那小丫头的姿色如此俊秀出众,外面打她主意的人还少么,人家出钱,他送人就好,否则留身边看来也是个祸端。

发生了怎么多事,明月虽不知内情如何阴险,但也知道人性的肮脏和黑暗有多可怕,打从王氏那闪着精光的眼眸逼视着她然后命令她明早去吴老裁缝家拿衣服,她早已感到那厄运正在悄悄降临,终有一天自己会被碾压毁灭掉。

她想逃走,不顾一切逃走,可是外面世道如此之乱,她又能靠谁存活下去,表叔说过要带她走,可表嫂那表情明摆着是不赞同的。表叔对她的帮助实在是已经够多,从小就教她识字写字,鼓励她女孩子要多读书。但表叔有表叔要奔的前程,不可能顾及她一辈子,能把她当亲侄女一样看待亦是难能可贵的一份情。她更不是谭家的远亲又怎能拖累了他们,只怪自己命途多舛,她不想再麻烦俊书表叔。

可……如果不靠别人,她自己如今怎么脱身?

二、神父

左思右想下,明月怎么也睡不着觉,她准备去院子里坐一会,一抬脚迈出去便被门外的人吓了一跳,没想到门口竟守着金夫人的心腹老仆沈嬷嬷,态度嚣张蛮横地质问她那么晚不睡觉想干嘛,一脸歹毒。

那金夫人简直坏透了,明月一阵心寒,转瞬又坚定了她必须逃离的决心。

吴老裁缝怕是早就想好了明天哪怕绑着也得把明月留下,明月想逃,可却想不到王氏明早是命人抬着轿子送她去的,说是这几天见明月得了风寒,不能让她着了凉再发烧了,过段时间金老头的儿子回府正缺个婢女左右差遣。她让明月养好身子才能好好伺候那位金大少爷,明月自然不信她的话,远渡重洋的金少爷哪有那么快回来,更没听金老爷和府上的人提起过,王氏又何时如此善待过她?

金夫人也不会和任何其他人透露让明月去吴老裁缝家走一趟的事,只说是叫明月去临县采购一些物品。这一切,不过是别有用心的金夫人想直接送羊入虎口,防她逃走而编的鬼借口,目的是让出了钱的吴老头安心得到明月。

之后等他们一离开镇上,金夫人又准备骗金老爷说那日明月得知自己被送人而想不开服药自尽了,她怕事情闹大就派人把明月的尸体给埋在了山里的乱葬岗上,这事那个神秘的买主也已经知道并且把她大骂了一顿,还告诉金老爷她把钱立马还给了人家又倒贴了一小笔赔偿金才了事。王氏这次也算是铤而走险,若是日后被金老爷得知此事乃她勾结吴裁缝从中作梗,就是不遭殃也总有些麻烦,何况那金老头到底也是一家之主怎么容得了被她这么愚弄算计。

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金老爷在某些方面是个好忽悠之人,更不会在意哪个女人的死活,再漂亮的女人对他而言只是玩物,更不会管家中卑贱的奴仆婢女的死活去留。

悲愤之余,明月有了主意。

沈嬷嬷正往里张望,只见明月捂着肚子喊疼,沈嬷嬷冷不丁地走到她面前,戏谑道:“鬼丫头,你想给老娘耍花招吧?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你哪疼啊我来摸一把就好了……”明月把脸一扭,说:“你要是打死我了,或者刮花我的脸倒好!”

这话令老奴脸色陡然一变,毕竟夫人让她看好人,万一有个闪失就算是得罪了买主,她明白今日不能像往日一样随便打骂这丫头。于是她没好气的问明月是不是来月事了,明月见她翻着白眼往上看,乘机一脚踩上她的脚,直起身来伸出手臂用尽吃奶的力气把老婆子往摆着着香炉的桌角推去,沈嬷嬷完全没有想过这丫头会如此反抗,更想不到小丫头片子有那么大的力气能推翻她这副臃肿强健的身躯,只听她突然杀猪般地叫了起来,人已经倒向桌边的椅子,待明月掀起床上的被子往她头上罩,这老太婆已经四仰八叉连同香炉和椅子东倒西歪在一处,脖子扭了,胳膊被香炉烫,一只脚被压在椅子下,整个人又被罩在一床宽大的被子里,如果没有人扶她一把,自己怕是怎么也起不来了。

而等她爬起来,明月早就跑得不见踪影。

老嬷嬷的伤还没痊愈,就被王氏又重重打了几十大板,疼得她快一命呜呼。王氏气势汹汹地嚷道:“这个小贱人上哪去了,你们还不快把她抓回来!”

然而没有人知道明月去了哪里,那晚她是翻墙出去的,而她去找的那人是住在天水巷里的神父,她知道神父是俊书表叔的朋友。表叔走的时候曾说过,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去找他的朋友亨尼汉,明月不懂这名字是啥意思,只是觉得外国人的名字好难听,但神父长得却漂亮极了。

跑了几条街巷的明月晕眩不已,她甚至不知道那洋人神父住在哪一间旅馆,只知道他住在那儿,而凭着初见那日他善意温和的笑容,她就知道他是个好人,更因为他是她最信任的表叔的朋友。

那晚,亨尼汉正站在旅馆的露台上,对月祈祷的他发现了那个倒在楼下的仿佛是被月光刻意照亮的白衣少女。

她细长的两臂交叉抱在胸前,脸色苍白,浑身有些因为月夜的寒雾而瑟瑟发抖,浓密的黑色头发铺洒在青石阶梯上,他从房间里拿了一床席子盖在她身上,一时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他很少接触女子,更没有接触过一个中国少女,神父看啊看,久久出神打量着她。亨尼汉永远也忘不了那晚,他最终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走上台阶送入了房中,嗅着她头发的味道,努力记住了她周身的一切。

连他自己也不知,他当时就如既忙乱又喜悦的孩童,不知所措的脸上又有从未有过的温柔的笑容,像是发现一只可爱的白兔,抱着一种童心未泯而天真无邪的宠溺与怜悯。

他惊喜于上帝把仙女送到他眼前,他为自己的心动所慌乱。

曾几何时,他决定把一切都奉献给上帝,他要把仁爱和慈悲带给世人,传达上帝的旨意。

可如今,在霍乱的世间,他有些无法抑制地为一个中国少女的弱小和那点凄楚的美所动容。

明月想告诉亨尼汉,初见那日,他的蓝色眼眸令她发抖。昏迷后醒过来,第二次次撞上这双眼眸,她的心再次发颤,那种感觉,令她慌乱又觉得有一丝孩童般的窃喜。眼前的人一身黑衣,如雕塑般的脸苍白俊美,冷硬犀利的线条,金色的发又如此闪亮耀眼,看上去应该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异国青年,她觉得他奇特如神明。

“神父,我知道你认识我俊书表叔,能不能帮帮我,我的心很害怕很烦乱!”那是明月醒来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泪水早已如断线的珍珠,内心深处积压已久的恐惧和压力已让她濒临崩溃,在那一刻仿佛负重的包袱找到了可以卸载的轮渡。

“什么东西使你心烦,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帮你?”他有些故作漠然地问她,回避着她那双泪水盈盈无辜如小鹿的大眼眸。

“神父就是神,你一定能够帮我的!”她自己知道失态,擦干了眼泪,像是为了给彼此勇气,用坚定而鼓舞的语气说道。

她的绝望无助,让眼前的人像救命稻草一样令她死死抓住。

“你说神父是神,那可真是折煞我了。”亨尼汉淡淡道。

“因为我信任你。”在明月听来,那汉语虽然拗口,但他那沉稳好听的声音仿佛有安定人心的特殊力量。

“先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再说,你有什么难处,我会尽量帮你。”那晚,明月没有机会说出自己悲惨的遭际,神父一个人在露台守了一夜,而房内一夜没睡的人听见了外面重重的叹息声。

明月想,难道神父也有悲伤难过的事吗?看着那道瘦削的身影,那又有谁来帮他呢?

第二日,明月是被外面的嘈杂吵闹声惊醒。原来,街上死了一人,顿时人群开始七嘴八舌,恐怖的传言沸反盈天。她开窗正好瞧见神父下楼的身影,神父好像很在意这起意外,不时询问路人,很快奔向街角处人群聚集之处。

明月随着神父来到了另一条大街的正中央,一些人看见金发碧眼的神父居然一脸惊惧,像避瘟神邪魔一样夺路奔逃,嘴里还连声念着“阿弥陀佛”。

不止是她,连神父和旁观者都对那些人的过激反应感到诧异。

“僵尸啊!”只听人群中突然暴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

被人群包围着的那具死尸,正被一个蓬头垢面粗布蓝衫的小男孩抱着,而那尸体则是一片青白色,诡异得很。有人说那女人大概是昨晚上死得。小孩仿佛才刚刚睡醒,脸上还带着泪痕,估计是哭了一夜。眼下被那声尖叫吓醒,他抱紧了怀里的尸体,又开始因为悲伤无助和害怕而嚎啕大哭。

“那乞丐怎么死的?”

“看那尸体得颜色,该不会尸变吧!赶快报警吧,万一被那个东西咬了,那不就要吃人了!快走吧,你们这群不怕死的!”

“如今世道不太平啊,各种邪门!”

……

人群中的恐慌感越来越强烈,那群好事者纷纷远离这对可怜的母子,神父被人潮挤到了路旁,慌乱中明月没来得及转身去寻他,却被那个乞丐孩子一把抱住了腿脚。

“姐姐,你行行好吧,帮我把娘亲葬了吧,我有钱,我可以给你钱!”小乞丐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眼神如此无助,任何人多看一眼都会心碎而绝望。

明月正是因为多看了一眼,才停住了脚步,她愿意去帮他,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小弟弟,这些钱你收着,姐姐身上有钱能好好把你娘安葬了,但是姐姐一个人有点害怕,也不够力气,我再去找来一个哥哥帮忙好不好?你在这里等一下……”

明月转身去寻亨尼汉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人群早已四散,她看着地上那具可怕的尸首,固然死状凄凉令人悲悯,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亲人,终究是多看一眼令人脊背发凉。

“那你还会回来吗?我怎么相信你?你们都骗我,欺负我,难道世上就没一个好人了吗?”小乞丐陡然发怒,连声质问。

身世飘零的明月自然能理解这个被无情的命运和世道摧残的孩子那身不安与戾气,却始终相信孩子的善良柔弱,她转念一想,竟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身上一半的家当给了那孩子,那些钱是她在金家的时候偷偷存的一些工钱。

远处的亨尼汉看着那一幕,清澈的蓝色眼眸中一阵涟漪,街角的暗影中,他的神色莫测。

她把一部分钱分给了小乞丐,并且对他说:“小弟弟,你把这些钱拿着吧,请相信姐姐,我一定马上会回来!”

那小乞丐脸上立马掠过一瞬不曾让明月察觉的狡猾而诡诈的笑容,而远处的亨尼汉却看清楚了一切。

可等到明月转身走人,那接过钱财的小乞丐突然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闪亮的匕首,正当他扑上前去欲暗杀明月之时,亨尼汉阻止了他。

那把匕首被踢飞在不远处的空旷之地,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芒,那上面似乎还有干了的血迹。

明月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才八九岁的孩子居然想杀了她。

那杀人的孩子想逃,但始终不是亨尼汉的对手,身手矫捷的神父轻易把孩子制伏,捆绑了起来。

“那么小的孩子,为什么那么坏,我念你可怜,你竟如此凶残要杀我?这个死掉的难不成还不是你娘?”明月见那孩子抛下地上的尸首就要逃走,已经隐隐猜到了事实的可怕之处。

“老子没爹没娘,天生天养,臭婊子抢我的馒头吃,我失手杀了她,附近有警察走动,无奈之下我只好假扮是这死婆娘的儿子,没想到今天栽在一个笨丫头和死洋鬼子手里!”那孩子老气横秋的语气中满是令人不敢置信的狠厉和毒辣。

明月闻言浑身起鸡皮疙瘩,不敢再去看那孩子的表情。

“我早知道这孩子有问题。”

“那你为什么在一边看热闹,不把我叫走,还要让我上当受骗?”明月没好气地质问神父。

“我只是想好奇他的意图……那么小的孩子,竟生出一副如此歹毒的心肠。上帝啊,保佑他吧!”亨尼汉在胸口做了一个祈祷的手势。

“我真的没有想到……人心会可怕至此!”

“明月,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但请你记住,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也不要盲目帮助别人,可怜的人必有可恨甚至可怕之处。寻求帮助的人本身就不在顺境,更何况另有所图的骗子,也许他们浑身密集着厄运的因子,潜藏着某种危险,把他们拉出坑就会让自己深陷囹圄。对他们伸出援助之手,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魔鬼。”

“既然你那么想,那为何又会轻易相信我,帮助我这个倒霉鬼?”也许是刚刚的事情太过可怕,此刻明月看着亨尼汉诚挚深情的表情,竟痴痴看得失神。他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转而又听见她脱口而出问他这些话。

“因为……”亨尼汉被突然之间的心虚闹红了脸,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疑问和困惑。

想了想,他诚恳万分带着点宠溺地道:“这是我对你的告诫,我自然有我的判断,如果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一心不知悔改,那么上帝也不会救赎他们的!因为他们也不信任上帝!信任是相互的,所以……我才会信任你是个善良的姑娘,应该得到上帝的庇护!”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满溢着温柔,令她感到心安而温暖。

经历那次危险,明月对亨尼汉的信任更加深了几分,神父也早已从少女口中得知了她出逃的原由。

他说下一站要去圣域诺亚,明月不知那是个怎样的所在,无依无靠的她想跟随他前去。他却不能带她去,因为他知道此去便是生死莫测的险境。也许他将再也不会归来,再也看不见明月的笑容。

没过多久,亨尼汉就悄悄走了,只留了一封信给明月,那上面留了他下一站的地址。

明月托他的福,在小镇以东的修道院安顿了下来,他托那里的同僚照顾走投无路的少女。

他说要离开数日,很快会回来。

“再见了,明月,祝你一生平安幸福!”

明月永远也忘不了,人群中那一回头的不舍与决绝,亨尼汉那种矛盾痛苦的神情。直到明月看到了那封信,才明白神父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他们的缘分也会就此隔绝。

三、逃离

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中,明月也不曾得知,亨尼汉和谭俊书一路同行来到中国,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孪生弟弟伊恩。

病毒刚刚在欧洲爆发之际,人心惶惶,到处都是死尸。所有人都期盼着科学家们能研制出克制病毒的良药。伊恩作为英国皇家科学院的生物学家参与进来,宣告项目最终失败后一气之下他来到了中国,想要寻找那个传说中隐没在青藏高原的叫做“诺亚城”的圣域。

传说那里不受丧尸的侵扰,人们如同生活在伊甸园。但似乎很少有人真的抵达那里,也许那只是个传说。

怀着对科研永不磨灭的热忱和誓死拯救全人类的英雄主义理想,伊恩踏上了中国的国土,他想来这里寻找答案——究竟是什么能够抵御甚至彻底消灭那群疯狂蔓延的丧尸病毒?

亨尼汉曾极力劝阻弟弟,希望他立马停止探究下去。他觉得弟弟背负的枷锁和责任太重,如果真的存在什么救世主,那也不可能是他年轻的弟弟,他想让那个发狂的年轻人停下脚步。

亨尼汉眼里,伊恩是个科研疯子,在很多人眼里他更是个异类。当下某些人却总是忍不住会给异类喝彩。就算他们选择的是条死胡同,愚昧的喝彩者也以为他们是光芒万丈的开拓者和理想主义的宠儿。

亨尼汉对此无数次的咒骂连天,甚至对伊恩拳脚相加,因为伊恩为了研制那些药甚至进行不顾一切的可怕实验,虽然他的动机是为了拯救全世界。

他离开小镇两个月后,收到了明月的信,信上说她想神父帮她脱离苦海,她想要好好活着,为了自己所爱的人。

明月想,那才是无依无靠的她命中该紧紧抓牢的感情。于是她带着最后那点希望去写了那封信,但她却知道那封信就如石层大海,她想它被送到那个人手中的概率几乎为零。

然而,奇迹终是发生了,那封信经过重重难关,抵达了他身边。

看过信,亨尼汉的脸上是无法描述的懊悔和悲痛,他们之间的爱情就这样自然而然的萌芽,深深羁绊。离开她的每一日,他没有一天不在想她,却没有想到,短短两个月,她写信给他会带来这样的噩耗!

他早该料到,并深深自责。

无论如何,他都会赶去把她从水火之中救出来。

“我派人查探到那小贱人跟着一个洋鬼子跑了,那洋鬼子还是个洋和尚!听说那洋神父已经离开镇上了,也不知道回不回来,那小贱人现在被安顿在镇东的洋教堂里,收留她的是神父的朋友。你如果还惦记着那贱人,自己想办法去得到她,我可再也不愿掺和,真是倒霉透顶!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听说那神父跟前不久带着僵尸到处乱跑的那个煞星洋鬼子长得一模一样,那丫头和他在一起,一定沾染了晦气和不详!”

然而色令智昏的吴老裁缝根本没有听进去金夫人王氏的话,他派人把明月绑了回去囚禁起来。

明月暗中写完信,好不容易才托了一个好心的小厮把信捎了出去。

吱——吱——吱,屋内老鼠猖獗,叫声连连。明月挤在一间狭小的破屋里,老男人踢翻了油迹斑斑的桌子,把她揍得宛若负伤的困兽,缩在墙角做垂死挣扎。对着忽明忽灭的煤油,吴老头喝完酒就发疯,踢打威胁她,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做填房,说如果她不愿意,就让她不生不死、挣扎不休。

就算是死了,谁愿意嫁给一个糟老头死变态?!

明月让他滚,再没有力气说多余的话,她要撑下去,然后逃走,这是她不变的信念,只要不死,她就不会放弃!

她累了,努力想要清醒过来,疲惫中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吴老头又灌了最后一口酒,低低笑了出来,微眯着的眼睛令他的神情越来越猥琐,他砸碎酒坛的同时,门被訇然撞开,门板在半空裂成两半,站在门外的黑衣金发的男子手持一把滴着血的斧头,砸开了门。

吴老头的宅院里虽然不大,也算是重重把守,奈何他酒醉之下毫无缚鸡之力更没有丝毫觉察,就算是清醒着,他这身老骨头也无法抵抗早已怒火攻心的神父。外面那些人都是没来得及惊呼就被一斧头毙命的,斧头竟是那位拉黄包车的青年借给神父,当他得知亨尼汉要去救心爱之人。

明月投入亨尼汉怀中,喜极而泣。   

夜幕高悬,有月无星,遥远的天际湛蓝湛蓝的,十分动人。两人紧紧相拥在月下,眺望着还未清晰的远方。

在黎明破晓之际,地平线上浮现着模糊不清、稀稀落落的暗褐色的云朵,从云朵背后照射出血红渐亮的光芒,它们渐渐赋予景物一种新的生命,使它们熠熠发光,即将在一起被点燃,然后在血与火中重生。

翻过前面那座山,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小镇。

尾声

“砰”的一声枪响,有人在远处喊道:“那洋鬼子感染了病毒!”   

意想不到之中,亨尼汉突然中了那枪。

临死之际,突如其来的枪响,令他最终想起了弟弟伊恩对自己做了什么……那针筒往自己身上扎的时候那难耐而无法言喻的痛楚,那种怪异的阵痛和恶心感觉,剧烈到令他失忆,再也无法细想起在实验室那一幕幕细节。

明月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呼喊,跪倒在地,而眼前中枪倒下的人竟又坐了起来。

只是,没有人能看见,那双蓝色的清澈眼眸已经变成了近乎黑色的深褐色。

紧接着又是好几声枪响,那两人对着明月吼道:“快离他远点,那人身上携带着致命病毒!”

明月吓得不敢移动半步,开枪的人,竟是在小镇上夜间巡逻的那两个警察。隔了很久,连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寂静中有无边的恐惧竟令他们腿脚发软,不敢轻举妄动。

果不其然,连中了好几枪的人突然又站立了起来,子弹还没来得及上膛,只听有人开口说道:“我要带她离开这里,谁都别拦着我。”

那声音冰冷至极,似乎冻结了那两个警察的呼吸,他们连半丝动静都没。

微弱的光芒中,明月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因为欣喜下意识上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用中文说的那句话,尽管口音别扭生硬,却字字可闻,在她耳中,那声音还是那样沉稳好听。

因为他的出现,她不再是那个没有什么可以期盼的少女,不管眼前的人是死是活,是人是鬼,她将永远握住这双有些冰冷僵硬的手,不管下一秒面对的是地狱还是天堂。

因为,这霍乱的世间,再也没有比这双手的主人更令她心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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