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倾南枝晚
容疏是岑时霜此生所见最落寞的人。
她与他相识于熙元三年的一场大雪中，那时她还未读懂他眉间萦绕的哀恸和愁绪。
后来她趁着入了宫，偷偷去寻他，却只见素衣下单薄的身影蜷缩在朱红色的宫墙角，瑟瑟发抖。
她忍不住拥他在怀。
别怕，别怕。
1
熙元三年，江陵城中下了一场大雪，暮色催天寒，雪影覆满了宫中石青色的瓦。
那时岑时霜十五岁，随父亲去长乐宫给姑母贺岁，第一次入了宫。
姑母是南渊朝的太后，穿着厚重奢华的锦衣，坐于高高的塌上，长明灯摇曳的昏黄下，岑时霜看不清她的脸。
宫宴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许是喝了半盏清酒，岑时霜觉得有些发晕。
想着出去散散酒气，便离了宴，瞧见宫中各处正红的色灯笼高悬，流光溢彩，喜庆得很。
“小丫头，可有宫灯借我一用。”岑时霜唤住一个扎着丫鬟髻的小宫女，问道。
宫女递上。
“这宫里可有梅花？”
此刻雪色正盛，最适合趁月寻梅，曾听闻宫中红梅眏雪而生，开得极美，岑时霜心中描绘出一番意境来。
“栖云亭的梅花最佳，只是——那地方不太吉利。”
“无碍。”
岑时霜手中挑了宫灯，向小丫鬟指着的方向前去，羊毛毡靴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细软的沙沙声。
走了数百步，入目所及是一片疏影横斜的红梅枝，如绯云浮动。
岑时霜心中一喜，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长袍，穿过那几树暗香浮动的红梅。
走得愈深，梅花开得愈盛，盛放的冬景在一处古拙却小巧的亭子前戛然而止。
想必这里便是栖云亭了吧，栖云，如今所栖的正是绯色烟云，倒也合乎景色。
岑时霜步入亭中，抖了抖袍子上沾着的雪水，正欲细赏一番，却听见不远处似有脚步声传来。
循声望去，却见一人，步于红梅间，赤足，穿得极为单薄。
轻盈如絮的雪倾落而下，那人着白色素衣，携着一身寒意，似乎要隐匿于这大雪中。
岑时霜向前走近了几步，透过枝丫，看清楚了他的眉眼。
这一瞥，岑时霜暗自惊诧，这人生得极美，面容纤秾秀丽，皎如秋月，只是唇色苍白，垂着眉眼，未曾看清他的神色。
容疏并未注意到岑时霜的存在，仍是一径向镜湖而去，雪下得这样大，他都有些看不清这世间了。
镜湖岸，容疏轻颤着身子，摇摇欲坠。
岑时霜思绪回拢，见他似乎欲投湖，大惊，丢下宫灯迅速地跑过去。
“别跳。”岑时霜拉住了他的衣袖，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人的袖子都是冰冷的。
容疏转过身，侧首看她，却又并未看她。
岑时霜心中一恸，他的双眸黯淡无光，如坠落破碎的星子，自顾自地空洞惘然。
半晌，容疏缓缓倾身，把脸埋在她的肩头，声音轻轻软软，很是委屈，“你是来救我的么？”
也许是有些怜悯，岑时霜竟忘了推开他，默许他伏在肩，一点凉意濡湿开来。
他在哭吗？岑时霜这才有些不知所措，抬起手，只是还未触到他消瘦的脊背，容疏便一瞬起身离开。
他退了半步，拱手微倾身，声音如雪松清冽，“多谢。”
容疏此时神色清明，脸颊上的泪痕渐渐消失无踪影，仿佛刚才的悲恸和哀伤只是一场幻境。
岑时霜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开口。
容疏似是读出了她的犹豫，沉吟片刻，轻轻解释道。
“我未曾想投湖，只是方才神思倦怠，人有些恍惚了，无意间行至这镜湖畔。”
岑时霜却不信，方才明明见他径直走来，只差一瞬，就要坠入湖中。
只是话至嘴边，又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今日除夕，宫中佳宴，陛下为何独在此处呢？”
岑时霜知道，他是皇上。
去岁中秋，她随母亲乘马车行过宫门，远远地瞧见一个身影立于宫楼之上，他生得修长挺拔，着墨青色锦袍，茕然而立。
月色皎皎，岑时霜看得有些痴了，她从未见过这般清挺隽秀的男子。
母亲却倏地捂住了她的眼，那是皇上，霜儿不可如此直视。
后来，岑时霜在闺中时常忆起那身影，那时心头的一丝悸动，仍如清明梅雨般缠绕，斩不断，理还乱。
那是陛下啊。
如今眼前人的身形与他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消瘦许多，背脊却一如既往清挺如松竹。
容疏闻言，似有一丝动容，飘忽的目光才落在她的身上，只是兀自轻轻摇了摇头，薄唇轻启。
“今夜我不想做陛下，你唤我容疏，好吗？”
岑时霜未应。
栖云亭中寂静无声，沉寂半晌，容疏忽地轻咳起来，身子颤得厉害。
“陛下可是冻着了？我去给您找鞋袜和外袍来。陛下且在这里候一会，等我。”
岑时霜提起裙摆，快速地顺着来时的方向跑去，她叫住了一个小太监，嘱咐一番，很快便取来了衣物。
“陛下，把外袍罩上吧。”
容疏看着她，眉眼比方才柔和许多，不似方才哀恸，点了头。
岑时霜走上前，容疏比她高上许多，她踮起脚尖，拂他肩头落下的雪，触到温热的指尖，雪都有些融了，在他白色素衣上，沁成梅花一样的印记。
她替他披上狐皮锦袍，穿上长靴，末了，看着他冻得通红的双手，忍不住想要握着它，于是抬起眸。
“陛下……”
容疏知她何意，淡然一笑，“我的手有些凉，会冻着你。”
岑时霜却不顾，径直拉过他的双手，包裹在自己的手中，轻轻揉搓着。那手骨节分明，纤细修长，只是凉得如镜湖水一般。
岑时霜没缘由的生出一丝气恼，哪有人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她大着胆子，倏而拉过那双手，穿过外袍，环于自己腰间，随即探身覆上，搂过他清瘦的腰，紧紧地贴着。
容疏被她抱了半晌，无奈勾唇，哪里来的姑娘，竟然这样大胆。
岑时霜的脸贴在他的胸口，温暖如春日喣阳，他环过她的手，也渐渐地生了温度。
却叫他生出许多不合时宜眷恋来。
容疏轻轻推开了她，眸间一瞬而过的落寞，却又隐于夜色中，藏得极深。
“你去把那宫灯拿过来吧。”
岑时霜应了一声，走到栖云亭中，挑起暗了些许的宫灯，转身，只是那白色身影却已不在原处。
雪仍是兀自地倾落着，又积起薄薄的一层，方才的足迹都消逝了些。
岑时霜捻着微凉的指尖，思绪极乱，他方才让自己唤他容疏，她不敢，此刻，却生出一番懊恼悔意。
这宫中人人都尊他为陛下，他应当很寂寞吧。
熙元三年的除夕，冬雪纷飞的绯色疏影暗香里，唯剩宫灯独燃至熄灭。
岑时霜心头落下相思，容疏眉间却生出眷恋。
2
后来岑时霜许久未见过他，江陵城中的雪也化了许多。
她从栖云亭中折了数枝红梅，错落地插在冰裂青釉的圆口花瓶中，梅色清高孤傲，叫她总想起那晚，容疏落寞的眉眼。
岑时霜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父亲，当今陛下的身子不好吗？为何宫宴上总不见他。
父亲说，陛下性子孤僻冷淡，不喜见人。
她又言，我前些日子在栖云亭远远地瞧见陛下，他似是神思倦怠，有些恍惚，这是为何？
却见父亲错开与她对视的目光，神情低落，言语中一丝愧疚。
他说，陛下的母妃于天启十七年元夕薨逝，坠镜湖而亡，许是陛下忆起往事，故而心痛。
岑时霜闻言，心中一片惘然，天启十七年，陛下才九岁，他在这深宫中，该是有多孤独冷寂。
那时她只六七岁，听闻宫中有个妃子仙逝，姑母为贵妃，膝下无子，便抚养了那位妃子的孩子。
她不甚明白，只依稀晓得，自己是要有一个堂哥哥了吗？
姑母是家中嫡女，十七岁嫁入皇家，今贵为太后，父亲是家中庶子，与姑母并不太亲近，想来这堂哥哥与她也无甚关系，她从前也未见过他。
岑时霜又想起除夕夜，他说，我今日不想做陛下了，你唤我容疏吧，她却不敢。
她自顾自地想着，若是下次相见，是否可以唤他容哥哥？
熙元四年，太后病重，岑时霜入宫侍疾，那是她第二次见到容疏。
彼时她已十六，是岑家旁支的长女，而他，仍是困在郁郁深宫的落魄帝王。
那夜她从长乐殿出来，春寒料峭，连着打了好些喷嚏。于是偏头对身边的宫女说，你去帮我取件衣裳来，我独自走走便回。
岑时霜披了锦袍，心中念着一个人，他，现在会在何处呢？
她正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中抬头，却远远地见他独自站在瑶花台，迎着月华，负手而立。
岑时霜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向着他走去，走上台阶时，却不小心踩到了一块裂石，倏地后倾，身子滚落几圈。
摔在瑶花台下的青石板上。
岑时霜蹙起眉，脚踝痛得厉害，大概是扭伤了，裙摆也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余光瞥见容疏朝自己走来，她十分懊恼，竟叫他看见了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只是，他大概也不记得自己了吧。
“你还好吗？”
岑时霜仰头，见他倾身询问，月色皎皎如流霜，为他如画的眉眼抚上一层银华。
她心跳得极快，不可控制地耳尖泛红，轻声唤他。“陛下。”
容疏伸手，扶起坐在地上的岑时霜，挑眉问道，“原来是你，那日我走得匆忙，还未曾问你姓名。”
“小女岑时霜。”
“家父岑松，是岑家庶子，太后娘娘病重，小女入宫侍疾。”
容疏点点头，只是在听到太后二字时，不可察觉地情绪有一丝波动。
“时霜，名字很好听。”
“容哥哥……”岑时霜低声嚅嗫着唤他，曾在心中念过无数次的称呼，缠绕着少女情思，在唇角如此千回百转。
“容哥哥？”
岑时霜脸上发烫，朱唇轻启，“太后娘娘是我姑母，论礼数，该唤你作堂哥哥。”
容疏展眉一笑，甚是疏朗，“那你便唤我容哥哥吧，我很喜欢。”
“我囿于深宫，别人都称我为陛下，可我却并不想做这陛下，只是好些年没有人唤过我的名字了。”
“我唤你时霜，可好？”
“好。”
“还能走吗？我送你至宫门口，夜有些凉了，早些回家吧。”
岑时霜伸出左腿，迈了一小步，却发现痛得撑不到迈出右脚，许是没法走路了，心下正愁。
“我的左手无力，抱不起你。”容疏淡淡说道。
岑时霜下意识目光落向他白皙的手腕，有些心疼，别家弱冠少年郎，此时当鲜衣怒马，逍遥恣意，他是陛下，却如同被折了翼的鸟，囚在牢笼中。
容疏在她面前蹲下，侧首笑得温柔，“如果你抓得紧些，或许我可以背起你。”
岑时霜抿了抿唇，覆身而上，容疏托起她的腿，缓缓起身。她的手臂紧紧地环在他的脖颈间，脸颊靠在肩头。
如除夕那夜不同，此刻他的身子是温热的，墨发下露出一点脖颈，细腻皙白。
岑时霜轻轻靠近他的发丝，鼻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
父亲曾说过，陛下的母妃是异族的公主，亦是兵败时被献于南渊朝的牺牲品。
公主生来身染异香，又生得极美，宫中的人常常诬她是红颜祸水，因此先皇不爱她，也连带着冷落他们唯一的孩子。
后来公主精神恍惚，无意中失足坠入镜湖身逝。陛下成了贵妃的孩子。
再后来，岑家长子，亦是当今的国舅爷，权势愈涨，先皇病逝后扶陛下登上皇位，把持朝政，陛下成了他的傀儡。
……
父亲提起这些事情时总是带着愧疚，只是那时候岑时霜并不知，他为何而愧疚。
岑时霜不敢想象那公主被献于南渊朝时，该有多哀怨，她什么都没做错，她的父兄，臣民，却都弃了她。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她绝美的皮囊，和身上沾染的香气，都是罪孽。
而同样身染异香的容疏，亦受到了这罪孽的诅咒。
岑时霜伏在容疏单薄的肩头，一阵鼻酸，那日他赤足行于镜湖岸，是否冷得很？
她心疼他，可是到头来，她却是岑家的女儿，岑时霜有些怕了，她怕他憎恨岑家，厌恶自己。
“容哥哥。”岑时霜有些哽咽地唤了一声。
“嗯？”容疏应。
岑时霜听见他清冽的声音，有种不可捉摸的疏离感，好像松了手，他就会消逝不见般。她忍不住一遍遍唤着。
“容哥哥……”
容疏以为她摔得痛了，不厌其烦地一句一句应声。
“我在。”
3
自那以后，岑时霜时常趁着入宫看望姑母的时候去寻他。
容疏居住在永清殿。
只是说来奇怪，她只在晚上见过容疏，白日里他就好似人间蒸发一般，仿佛这偌大的皇宫并无此人。
有时在宫墙之上，有时在栖云亭，镜湖岸，岑时霜总见他孑然一身，孤寂地望着阴晴圆缺的月亮。
她走上前，轻唤，“容哥哥。”
容疏侧身，清冷的面容上难得浮现一丝柔情，他勾唇，莞尔，“时霜。”
岑时霜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宫外的事，讲她今日新读的书，新听的戏，讲江湖游侠的奇闻异事，长街小巷里人间百态。
她说，去岁在家中屋檐上筑了巢的喜鹊飞回来了，还孵出了几只小雏儿，嫩粉色的，可爱得很，回来偷偷带进宫给容哥哥看看。
她说，父亲昨儿被一个赖皮道士给唬了，那道士说，你今日必有破财之祸，须得买了我的护身符，方可解灾。父亲信了他的话，花了一锭银子，回来转念一想，这买了护身符，可不就是被骗财了么？
她说，前几日城中来了几个胡地的伶人，说是会表演喷火，大嘴儿一张，竟把下颌的胡子给烧了。
容疏看着她弯弯的眉眼，也忍不住笑起来。
从前岑时霜只知他清冷孤傲，原来他笑起来亦可如此温柔，像披了绝美皮囊的山中精魅，动人魂魄。
这些日子每每见他，即便只身一人，也总是打扮齐整，墨发高高束起一半，不容一丝凌乱。
许是继承了母妃的容貌，容疏生了一副妖冶纤秾的皮囊，只是他身姿挺拔清隽，面容又清冷，虽美得不可方物，却叫人生出一副不忍亵渎的疏离感。
他不像皇上，却像是得了上苍眷恋的的神明，悲悯众生。
岑时霜瞧着他萦绕着月华，如水墨染就的眉眼，又瞧瞧自己，小嘴儿一撅，不满得很。
“容哥哥你是男人，却比我还要美上许多。”
容疏闻言轻笑，“丫头长本事了，惯会调笑我。”只是说完，语气又淡了一些。
“我做了四年的皇帝，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许是，只剩下这一份难得的体面了。”
“容哥哥从前是一个人，往后有时霜，便不是一个人了啊。”
“这深宫寂寞，冷得令人窒息，怎舍得你留在这里呢。”他喃喃道，像是在回答岑时霜，又像在自言自语。
那时岑时霜不明白，总以为他是没有了母妃，没有亲近的人，才感到孤独，后来才知道，他的一生，都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中。
那日，岑时霜入宫，途径永清殿，瞧见宫门难得打开了半扇，容疏着白衣，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前，朝她所在的方向凝望。
下一瞬，门口的侍卫悄悄把长剑从鞘中拔出了一寸，利刃上寒光乍现，岑时霜吓了一跳。
容疏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转身离去。
岑时霜这才明白，容疏是被软禁在永清殿中了，白日里他不是陛下，而是囚徒。
只是她不知，那日容疏在殿中，似听见她平日里所带铃铛摇晃的声音，才开了宫门，远远地望她一眼。
岑时霜不可置信，亦有些恼怒，她去询问父亲，是何人囚禁陛下？
他说，是你的叔父，南渊朝的国舅爷。
为何？
为岑家能够把持朝政，为容疏能一生为他的傀儡，亦为掩盖他的罪孽。
是何罪孽？
父亲沉默不语。
岑时霜不解，眼眶湿红，声音哽咽。
陛下，陛下他做错了什么，他从未想过要与叔父争权夺利，叔父已然权倾朝野，为何又要将他囚禁起来？
父亲只说，霜儿，你不明白。
4
太后病了小半年，身子开始渐渐好转，岑时霜也无需再入宫侍疾，能见容疏的次数少了许多。
月色漫野之时，她总是想起他来，他也在这般看月亮吗？他还好吗？
或许是前些日子的相知相伴，亦或许是最初城楼上遥相一顾，相思已然种下。
少女情意缠绵悱恻，习字时落笔写下的字字句句都是他的名字，容疏，容疏。
岑时霜有时忍不住想，若是自己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了，只是这想法冒了头，她便觉得荒唐可笑。
她已然十六，又是岑家长女，容色亦甚佳，上门提亲的世家公子不少。
母亲问，霜儿可有心仪的儿郎？若有，娘亲定会为你许下这门亲事。
并无。
她摇头，合乎礼数，却又很是执拗地婉拒，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她若嫁人了，以后便不能再入宫见他了吧？
岑时霜想来，心中便生哀默，密密麻麻地钝痛，既如此，她便不嫁，她会一直守在容疏身边，即使相隔甚远。
她想着，下回见他，定要把自己的情意说与他听，什么女儿家的矜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都顾不上了。
她只想告诉他，容哥哥，往后有霜儿陪着你。
岑时霜原以为，凭着两意相知，两情相守，便可走过这深宫艰虞，心栖之处，百川可渡，山海可平。
只是后来再见他时，这满心欢喜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那日是中秋，岑时霜随父亲入宫去长乐殿给太后送家中新制的月饼。
太后赏了些桂花酒。
她坐在偏安一隅，酒气馥郁甜腻，有些微醺，竟想起那日栖云亭的景象来，她靠在容疏怀中，环着他的腰。
岑时霜的脸有些微微发烫，便借着醉酒的由头，出了长乐殿。
寻至栖云亭和瑶花台，却未发现容疏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分慌乱，就好像会发生什么一样，于是脚步急了几分。
永清殿前并无禁军看守，岑时霜立于朱门前，看着牌匾上铁画银钩的字迹，竟有些近乡情更怯。
她轻轻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心悸。
素衣下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含糊不清地在哽咽着什么。
岑时霜跑过去，倾身，对上他混沌恍惚的双眸，“容哥哥怎么了？”
许是感受到一抹温度，容疏抓住岑时霜的衣角，紧紧地环抱住她的腰，哭声破碎，“我好害怕……”
岑时霜就着他半蹲下来，一遍遍抚着他的墨发，像哄着一个婴孩一样。
“容哥哥，别怕，别怕。”
“霜儿在这里，霜儿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容疏痛苦地摇着头，自顾自沉浸在哀恸的情绪中，“母妃走了，我好怕……”
岑时霜听他这样说，心中疑惑。
只是她顾不得细思，当即捧起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盈满泪水的，悲痛的双眸。
“容哥哥，母妃没走，只是变成星星去了天上，她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往后霜儿会代替她在人间陪着你。”
她的安抚似乎有了作用，容疏渐渐地平静下来，眸中恢复一丝清明，却并未松开她，而是把脸埋在了她的肩头。
“我刚刚，看见了母妃去世时的模样。”声音轻轻的，恢复了往日清冷的样子。
“她被人从镜湖中捞出来，整个人都是苍白的……”
岑时霜的指尖抚上了他的背脊，“没事的，容哥哥，都忘了吧。”
良久，容疏平静下来，垂下眼眸，喃喃道，“霜儿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岑时霜并未听清，问道，“容哥哥说什么？”
容疏自嘲地闭上眼，霜儿日后总会嫁人的，哪里能够一直陪在他身边。
熙元四年的中秋，冷月如霜，更深露重。
那夜朱红色的宫墙角下，岑时霜并未听清他的心意，亦未能说出她的满心欢喜。
5
岑时霜回到府中，对今日之事甚是狐疑。
容哥哥平日里清冷克制，即便是中秋佳节，过于哀悼亡母，也断然不会作出如此失控的举动。
蜷缩在宫墙角恸哭，不像个弱冠少年郎，倒像是个孩子。
岑时霜想起他的话，一瞬就想到，他可能不是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伤中，而是，他真的看到了母妃刚被人从镜湖中捞起的样子。
如此说来，容疏或许是产生了某种幻觉，去年除夕夜，他在镜湖岸，想必也是看到了坠湖的母亲。
可是，容疏的母妃又为何会“坠湖”？
岑时霜想起，父亲曾说，那异族公主精神恍惚，不慎坠湖而亡。
她当下即如坠冰窟，一股寒意从心底生起，想来公主可能并不是精神恍惚，而是为人所害。
或许容疏和他母妃，都是被人下了某种药物，才会看见那些幻境。
有了这些猜测，岑时霜当即找来小厮，派他去医馆打听是否有一种药物，可致幻觉。
医馆说，胡地有一香名薜萝，若香炉长期焚烧，可使人入幻境，看见他内心中最为恐惧的事物。
数年前，叔父曾与一胡地来的香料商人交好，且助他在江陵城中开了商铺，生意如火如荼。
岑时霜不禁怒火中烧，南渊的国舅爷可真是好手段，杀母夺子，囚禁皇帝，如此便能只手遮天，权侵朝野。
只恨她毫无权势，不能揭示那恶人的罪行，如今之计，唯有尽快找机会告诉容疏此事，以免出现意外。
熙元四年冬至，天子携百官至郊野，设圜丘而祀天。
岑时霜知自己无法参加祭冬礼，便施计扮了侍从，行迹于浩荡的车马中。
行至郊野，天子下了马车，身穿大裘，内着衮服，头戴十二旒的冕，手持镇圭，面向西方立于圜丘东南侧。
岑时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他立于高台，百官臣服。
只那是淡漠的眸色下，披在身上的绣着十二章纹的衮服，不是天子的象征，而是一世的枷锁。
未几，鼓乐齐鸣，牺牲和玉圭等祭品在燔燎炉内同燃，烟火升腾于上天。
祭祀典礼繁琐漫长，却又过得极快，赐胙礼将尽，岑时霜都未曾寻得接近容疏的机会。
暮色缓至，天子携百官返程。
岑时霜所在的队伍很幸运地被分在了容疏的车马后，她离那马车仅有几步远，心跳得极快，在胸腔内如钟敲鼓鸣。
岑时霜正苦苦思索，如何将薜萝香的事情告知于他，前面的马车便出了意外。
“陛下您无碍吧！”
车旁的小太监惊呼一声，原是容疏所在马车的车辙卡在了石缝中，已然无法驶出。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岑时霜趁着一阵骚乱，利索地跑到小太监身边，出了个主意。
“公公，不如从后头调了哪位大臣的车来用吧，这天色也不早了，这车辙也不知能不能拔出来，还是早早做打算。”
“可行，可行。”小太监指了指旁边的两个侍卫，“你们两个去后面调一辆马车来，务必要快，莫让陛下久等。”
“公公，我先去把陛下扶下来吧。”
“去吧。”小太监张望着远去的两人，摆了摆手。
岑时霜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容疏抬眸一看，冷冽的面容上浮现一丝诧异。
“时霜？”他皱了下眉头，以极小的声音问道。
岑时霜与他对视一瞬，低下头，在小太监的注视下开口解释。
“陛下，车辙卡在石缝里了，还请陛下换一辆马车吧。”
语罢，便在他面前伸出了一只手，容疏虽困惑，却还是握住岑时霜的手，借力下了马车。
哪知还未站稳，密林里倏地冲出几个黑衣刺客，执剑向他们飞奔而来，一瞬便至眼前。
“狗皇帝，拿命来！”那贼人大喝一声，抬剑向容疏的胸口刺去。
容疏还未来得及躲开，岑时霜猛地扑向他的胸膛，剑头没入左肩，浓厚的血腥味一下子散开来。
那贼人见状，抽刀欲再刺，只是很快便被侍卫制住，几人迅速咬破舌下藏着的毒，当场身亡。
岑时霜靠在容疏怀里，额头痛出细密的汗，趁着所有人都在慌乱之时，一把勾下容疏的脖颈，在他耳边喘着气，迅速说道。
“容哥哥，殿内的香可致幻，别再燃了。”
岑时霜气息微弱，几乎要疼昏了过去，容疏搂着她快站不住的身子，眸中覆满不可言喻的哀恸。
“陛下您没事吧，陛下！”小太监吓丢了魂似的扑过来喊着。
“快叫太医！”容疏强压住声音里的颤抖。
随行的太医很快赶过来，给岑时霜止了血，不敢直视容疏震怒的双眸，跪下身颤颤巍巍地开口。
“陛下，这伤未伤及骨头，好好修养应当无碍，只是……这位大人好像……是位女子。”太医的声音越来越小。
容疏怔了一瞬，“下去吧！”
缓过神来的小太监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喊道，“陛下，那人好像是戎人的口音，是西戎的刺客啊！”
容疏未听见似的，不顾左手的旧疾，硬把岑时霜抱上了马车，只留下一句话。
“让车马快些回宫。”
6
熙元四年祭天礼，天子遇刺，侍卫以身挡剑。只是流言四起，说那侍卫是岑家旁支的长女，岑时霜。
岑松跪于朝堂之上，悲痛交加，请罪言。
“小女生性顽劣，才混入队伍中，以求一观南渊朝的祭天礼，然小女如今重伤，一切罪责臣请代罚！”
百官皆求情，岑小姐救驾有功，怎能罚得？
岑松提起接女儿回府时，容疏却执意要把她留在永清殿，情绪有一丝激动，“岑小姐肩上伤得严重，如何受得了车马颠簸！”
国舅爷站在一旁，眸色晦暗不明，默许了容疏的做法。
永清殿内。
岑时霜醒来时痛得头皮发麻，虽然太医说伤得并不很重，但她从前哪里受过这样的罪？
“霜儿，你醒了！”
她一睁眼，便看见容疏守在身前，面露急色，也不知他在这坐了多久，眼下都有了些乌青，墨发也散着。
“可有哪里不适？我去叫太医来！”
“容哥哥我没事。”岑时霜开口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喉咙一阵干涩。
容疏递了盏温水至她唇边，“喝些水吧，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让人做了送来。”
“我现下还不饿。”岑时霜第一次见他这般焦急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倒生出了一番逗弄他的心思。
“容哥哥，我手有些冷。”
容疏呆滞了一下，看着她从被子里伸出的柔荑，不知所措，“霜儿是想要暖炉吗？我去给你……”
岑时霜又把手向他面前伸了伸，“现成的暖炉如何不用？”
容疏明晰，便用大掌包裹住她纤细的小手，触感如白玉般，细腻柔软，只是温温热热的，并无她所说的冷意。
岑时霜却翻过手，攥住了他的右掌，十指相扣，嘴角勾起盈盈笑意。
“容哥哥累了吧，不妨睡一会儿。”
“我没事。”容疏摇头，“我在这守着你。”
岑时霜小嘴一撅，佯装生气，“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我说的话你一句也不听。”
“我听。”容疏抬手撩开她额间的几缕青丝，心痛得紧，“霜儿以后千万别做这样危险的事了。”
岑时霜忽略了后半句话，满意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睡这儿吧。”
见他犹豫，才说道，“你睡在这儿，我有什么事情好叫你，这殿中又无旁人，你要留我一个在这儿吗？”
容疏无奈，褪下鞋袜躺上床，在岑时霜的注视下闭上眼。
许是太过疲倦，容疏很快便觉眼皮沉重，意识逐渐模糊，听见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岑时霜轻轻向他身边挪了挪。
凑在他的颈间，嗅着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极了人间四月的馥郁花香，却又说不上来是哪一种。
岑时霜鬼迷心窍一般，抬起头，在容疏的下巴上轻轻覆上一吻。
过了许久，她把脸埋在被子里，红得发烫，愈发觉得自己像个轻薄姑娘的登徒子。
容疏不过睡了半个时辰便醒了来，瞧着身旁窝在被子里，猫儿似的小姑娘，心尖被挠得发痒。
可是这个给他的生命带来曦光的女子，他却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他怎么舍得，给她也套上厚重的枷锁。
只愿她往后能寻得一个如意郎君，一生平安喜乐。
“容哥哥？”岑时霜清软的声音把他飘远的思绪唤回，伸手晃了晃他的衣袖。
“你可还记得我那日说的话？”岑时霜直视他，面色严肃。
“记得。”容疏点点头。
岑时霜并未继续说下去，这深宫中暗流涌动，有些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她发觉薜萝香的事情后，仔细思索过一番，有了大概的猜测。
其他亲王近些年羽翼渐丰，不好掌控，对于叔父来说，容疏是天子的唯一人选。
因此他不会贸然动手，给容疏点致幻的香，并非想要他性命，而是让他神情恍惚，便于控制。
国舅爷摄政，朝堂之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几位亲王难免产生了野心，那日“戎人”行刺，亦不知是谁的手笔。
朝堂之事，岑时霜并不十分清楚，她只想护在容疏身边，看他平安便好。
岑时霜在床上躺了近十日，骨头都有些软了，殿内燃着银丝碳，温暖如春，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容哥哥，我想起来走走嘛，身上都没什么劲儿了。”岑时霜小脸红扑扑的，软着嗓音，撒娇似的询问。
“肩可还痛了？”
“不疼的。”
容疏轻轻把她扶起来，又赶紧给她披上了厚厚的月白色狐裘袍子，穿上鞋袜。
“容哥哥，想出去看看。”
岑时霜盯着窗子，双眸亮晶晶的，落雪的影子在透白的明瓦纸上格外清晰，如轻絮飞舞倾落。
“外面下了雪，冷得很。霜儿在门口看看，可好？”容疏细声细语地和她商量。
“嗯。”
容疏拖来一个软榻至门前，又铺了层鹅绒的锦被上去，这才开了半扇门。
门外透进来丝丝寒意，却很快被燃着的银丝碳驱散而尽，岑时霜斜倚在美人榻上，看着扑簌落下的大雪，想起去岁除夕，栖云亭的红梅来。
那时疏影暗香，宫灯明灭，透过横斜的梅花枝，相思落在心头。
此刻院中也有一树红梅，只开了一半，枝头落满了雪，小巧的绯色花苞藏匿其中，欲语还休。
“容哥哥。”岑时霜仰头，娇俏地唤他。
“嗯？”
“可否帮我把妆奁内的那盒胭脂拿来？再要一支细些的毛笔。”
“好。”容疏并未询问要做何用，只摸了摸她头顶柔软的墨发，起身去寻。
前些日子岑家派人送来了岑时霜的换洗衣物，和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其中便包括这盒胭脂。
容疏寻得胭脂，又拿上了一支细笔和一个小墨碟，回到了大殿。
“容哥哥猜我要做什么？”
“霜儿是想画梅花吗？”
容疏方才见她盯了殿外的那树梅花许久，又要了支笔，许是想用胭脂来画红梅，只是好奇，她这梅花要画在何处？
“容哥哥过来坐下啊。”
容疏照着她的话，坐在了她身边，岑时霜打开胭脂，用食指挖了一些，抹在墨碟中，用笔尖蘸了些。
随后对着容疏，粲然一笑，径直拉过他的手，把掌心翻至上方，用笔尖细细勾勒出红梅的模样。
岑时霜垂着头，认真地作着画，容疏的视线落在她白皙小巧的鼻尖，和透着粉红的脸颊上。
“容哥哥，画好了。”
未几，岑时霜松开了他的手，只见一朵红梅盛放，有灿烂的冬意落在掌心。
“谢谢霜儿送的梅花。”
“容哥哥把眼睛闭上，我想在你眉间画上一朵，可好？”
容疏点头，闭上了双眸，只是过了许久，却未感觉有笔尖落下，正要睁开眼睛。
却不成想，一个轻如浮羽的，温温热热的吻，落在了眉间。
容疏意识到那是什么，方寸全乱了，心跳得极快，睫毛轻颤。
岑时霜只轻点了一下便离开，随后倾身覆上，双手环过容疏的颈间，吻上了他的眼眸。
“霜儿，我……”容疏恍惚如梦一般，不可控制的心跳中带着一丝欢欣，可是，他不能，不能这样……
手刚触到岑时霜的衣领，便被她止住，“容哥哥，别推开我，好吗？”
她的声音轻轻软软，还带着一丝委屈。
容疏的手呆滞在了空中，不敢睁眼看她，他从来都不愿做让她失望的事啊。
屏着息，感受到她的亲吻落在眸上，鼻尖，耳廓，最后伏在他的耳畔。
“容哥哥，霜儿没有什么旁的东西，可是她想把此生唯一的情思送给你。”
7
岑时霜在宫中住了近一月，伤口已经好了许多，可行动自如，无甚大碍。
岑家早些日子递了消息，今日便派了马车来接她回府。
马车里铺好了厚厚的狐裘毛毯，备着小暖炉，方才容疏还细心地给她裹上了织锦羽缎的斗篷，丝毫不觉得寒冷。
岑时霜怀中抱着一盆墨兰，垂着头，目光温柔，却又带着一点失落。
临行前，容疏把这盆墨兰交到她的手中。
“我没什么珍贵之物，唯这盆兰花，是母妃先前所留，姑且可作赏玩，霜儿把它拿着吧。”
“既然是先娘娘的东西，想来珍贵，容哥哥还是留着吧。”
容疏未曾应话，轻轻摇了下头，转过身背对着她，不自知地攥紧了掌心，岑时霜看不清他的神色。
“愿霜儿，一生平安喜乐。”他语声喃喃，轻到岑时霜并未听清楚。
“容哥哥，那，霜儿便走了。”
车马渐行渐远，修长的白色身影，与朱红色的宫墙，一同隐匿在浅金色的夕光里。
熙元四年，岑氏时霜以身护天子，救驾有功，封为盛安县主，赏金千两。
只是后来，岑时霜再也未曾见过容疏。
那年的除夕夜，家宴过后，太后独留下岑时霜，只道是有件事，想与她一叙。
姑母仍是高高地坐在长乐殿的的榻上，岑时霜不敢看她，低头绞着手指。
“霜儿的婚事，家中双亲可有所安排？”
“未曾。”岑时霜轻声细语。
“那霜儿可有心仪的儿郎？”
“并无。”
“霜儿觉得陛下可好？”
岑时霜心头一颤，“陛下天人之姿，时霜不敢仰望其德……”
见她惶恐的模样，太后忽地笑了一声。
“陛下弱冠之年，却还未曾婚配，既如此，霜儿若是愿意，哀家便于元夕给你们二人下一道赐婚的旨意，如何？”
“但，但凭太后娘娘做主。”
岑时霜心中兵荒马乱，稀里糊涂地谢恩后出了殿，她如何不知他们的打算。
或许是为了巩固岑家的权势，亦或者是为了派她监视容疏，甚至，她往后可能与容疏一样，被囚禁在寂寂深宫。
可是，她却是欢喜的。
岑时霜什么都不怕，她只想在容疏身旁，守着他，护着他。
往后她会陪他看花朝月暮，冬逝春生，陪他渡过深宫艰虞，直至共白首。
她好想把这些话说与容疏听，他一定也会欢喜的吧。那日吻在他的眉间时，他虽欲推开自己，可是分明心跳得飞快，耳尖都泛了红。
岑时霜想着，脚步不觉加快了几分，唇角忍不住勾起盈盈笑意，她的容哥哥，一定会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只是离永清殿只数百步时，远处却不知为何忽然喧闹起来。
“走水了，快来人呐……”
嘈杂的叫喊声中，岑时霜只依稀辨出这一句，当下即被不可言喻的恐慌包裹住，她拉住一个跑得飞快的小太监。
“发生了何事？”
“永清殿走水了，陛下不知为何待在里面不肯出来，眼见着这火燃起来……”
后面说了些什么，岑时霜一句都听不见了，如坠深渊般，逆着火光和惊恐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向永清殿奔去。
永清殿内大火肆虐，大半个主殿都燃了起来，层层帘幕被烧成灰烬。
火光映着容疏苍白的脸，他眸中恍惚，对着殿中一处角落大声唤着。
“霜儿快走啊，着火了！”
“霜儿过来……”
只是眼前的“岑时霜”面色寒冷，面对他的靠近一步步后退。
容疏拉住她的衣袖，眸中哀痛异常，近乎乞求般，“霜儿你怎么了，火燃得这么大，快随我出去，好吗？”
“岑时霜”却露出了厌恶的神情，容疏还未张口，头顶的一根烧断了的短横梁却忽然坍塌下来。
容疏下一瞬便扑上去，把“岑时霜”揽在怀中，烧烫了的木梁砸在肩上，他忍着痛，却落下了泪。
“霜儿为何不愿出去？”
“霜儿别讨厌我，好吗？”
“你若不走，我便陪你葬在这火海中……”
熙元五年的第一个朝日，大火寂时，兰花尽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