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儿猫

音书人事本萧条，广论何心续孝标。应是有情无处着，春风蛱蝶忆儿猫。
                                            ——钱钟书

一

许多年前，我拿着弟弟从搬走人家中捡来的一本《读者》（合订本），翻来覆去地看其中一篇文章，那是杨绛写的《花花儿》。彼时我还不认识“绛”这个字，更不知她是何许人也。只觉得她写的那只猫，和我的那只猫很像。书上配了照片，我甚至觉得，书上那只猫就是我的那只猫，每次看到那它，就会想到我的猫。

第一次见到我的猫，是在夏天的傍晚。我和弟弟揣着几毛钱高兴地跑到离家很远的小卖部买零食。小时候就是有这样的执着，为了一点小事可以走很远的路，不问值不值得，只图快乐，愉悦自己。

我会养这只猫，也许只是个偶然。

小卖部叔叔告诉我们，我妈托他猫出生后留一只给我们，让它去抓家里的耗子。

那个夏天外公离开家到我家来照顾我和弟弟，妈妈和爸爸都出去打工了。

叔叔问我们还要不要猫，我问：“猫长啥样？”

他指了指房梁：“就是那只。”

我抬头去看那只猫，撞见了它琥珀般透亮的绿眼睛。它刚出生不久，还十分瘦小，看到我，往后退了退，一溜烟就跑掉了。

我回答十分笃定：“要！”

叔叔提了个大麻袋就去捉猫了。

我和弟弟站在原地等待，天色渐晚。

叔叔复又提着大麻袋出现了，猫已经在袋子里，正喵喵地叫着。

叔叔嘱咐我们：“猫是认屋的，所以得用不透明的袋子装着，要等回到家了再把它放出来。好好拎紧，不要让它跑出来了。”

我们拎着猫回家，我高兴得连走夜路也不觉得害怕。

二

到家后我兴奋地把袋子递给外公，外公说，得先关个三天，才能把它放出来。于是把大背篓翻过来，倒扣在地上，把猫放进去，再用重物压住背篓，防它逃出。

猫刚到我家时，凄凄惨惨地叫唤，也不怎么吃东西。我很忧心，问外公怎么办。外公说不用管，等它饿了自然会吃的。

三天后把猫放出来，我想给点吃的给它，它理也不理我，跳到窗台上对着我继续叫。没办法，只得把东西搁下。

但它就此在我家安定下来，不知何时摆脱了对陌生环境的恐惧。

我特别喜欢它，没事就抱着它到处转悠。

童年时代我也是一个活泼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有几个玩得好的玩伴。可是有一天，我从窗户向外打量我许久未见的玩得十分要好的一个朋友，她在石子马路上慢慢走着，往家走去。我慌忙躲了起来，生怕她看到我。我至今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躲避而不是欢快地跑上去对她说：“好久没见到你，我好想你呀。”就样错过。没承想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如今我连她的样貌也记不起，只记得她的名字。

有些分别就如这般猝不及防，丝毫不拖泥带水。

所以在我童年中，我喜欢我的猫，还因为它作为我的朋友，陪伴了我许多个色彩斑斓的日子。它参与到我的童年，不仅仅只是个陪衬。

我怀疑自己再也不能倾注一份热情去喜欢一只猫。仅管我现在看到猫还是觉得它们那么可爱，那么让人忍不住想去摸摸它们的小脑袋，可是，那种感觉完全不对。陌生的触感，让我觉得我面对的也是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三

话说回来，我想给小猫起个名字。叫什么都很别扭，最后只得作罢，就唤它猫咪。

我爱给它打扮，打扮来打扮去，最后给它带上了几个小铃铛。每次找不到它，我就会叫它，铃铛声响，我就知道它正向我跑来。因而听见铃声，我就会很开心，跑去迎接它。

一开始它都很乖，很温顺。后来渐渐长大，总是爱晚上出门到处乱跑。它长到会捉耗子了，有一次竟然捉了一只小蛇摆在门外，它变得很勇敢。

它晚上出去玩的时候，我会给它把窗户打开，以便它能进来。它被我纵容得只在床上睡觉。它从外面回来不知多晚，有段时间自个儿在床上玩得很欢乐，弄得我睡不着，还要用猫爪抓我的手，非常痛，气得想把它丢出去，又于心不忍。

它很守规矩，到吃饭时，它就仰着头对着桌子上的食物叫，却不会上桌。它也十分讲卫生，我家门前种了一颗小杉树，那里就是它方便的固定地点，要方便时就在那挖个坑，完了还不忘用土填上，对着小杉树伸个懒腰，爪子在树上一通乱抓，玩得很欢快。

它也有十分狼狈的时候。有一回掉到粪池里去了，我着急去看它，却发现它在里面“游泳”，那场面太让人惊讶了，但它出不来，就在里面游啊游。

我去找外公，他用舀粪的大瓢一舀，就把它弄出来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但是，哇，真的是一点也不想靠近它。我记得当时它蹲在楼梯口，开始打理自己，样子十分落迫，似乎也很嫌弃自己。不过我已经做了决定，等它的毛干了以后，一定要给它洗澡，在那之前，不准靠近我！

给它洗澡困难重重，它不喜欢湿嗒嗒的感觉，所以也不喜欢洗澡。我给它打上洗衣粉，都搓起了泡泡，它却跑开了，离我八尺远。但是，最后它还是迫于我的“威严”，不情不愿地洗了。洗完后它又开始打理自己，我怎么看怎么开心，心想着，等毛干了，我就可以抱它啦。

还有一次是在冬天。小时候的冬天才是真正冬天，雪积得很厚很厚，真的是白茫茫地一大片。猫怕冷，总爱缩在灶门前的板凳上。我在雪地里玩累了，手冻僵了，就上楼烤火。它就爱缩在我腿上眯着眼打盹，我听见了它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声响，听说这是猫喜欢你的表现，于我很是受用。那天外公做好饭，我把柴火夹出灶膛，里面剩余一些未烧尽的碳。猫一跃而进，结果出来时脸被锅灰弄黑了，屁股上还烧掉好大一块毛。我很不厚道地笑它，它又委委屈屈地缩到我腿上来，发出咕咕声响。从那以后，它像是发现了一块宝地，总往灶膛里面钻，怎么叫也不出来，就瞪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四

我们一起度过了多久呢？

我竟然也不记得了。

外公身体不好，加之担心外婆一人在家，妈妈便从外地回来了。说要把我和弟弟带到外地去。当我听到她这样说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猫怎么办？

我尝试问妈妈可否带上我的猫。她说不可以，车上是不让带的。我想只要把它藏起来，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妈妈很坚决。

妈妈刚回来那天，就把猫关在外屋，不让它跟我一起睡觉了。它用爪子在门上使劲抓，不住地叫唤，我听着很难过，暗暗怪妈妈狠心。

妈妈把外公送回家，做了很多要长期离开的准备工作。

我的生活还是那么漫无边际的悠闲，并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样子。

现在想来，我对人对事总是后知后觉，像那位朋友，像我的猫。等我懂得了一些道理，他们都已经离我非常遥远。

离开那天早上妈妈给我换了干净的衣服。妈妈站在马路上和邻居话别，我四处唤我的猫。它那么爱玩，大清早就跑没影了。当我听见铃铛声时，我快要忍不住眼泪。它那么乖，我唤它它就向我跑来。我跑过去抱起猫，它沾了晨间露水，小脚在我的干净的衣服上留了两个看起来格格不入的泥印子。

我把猫交给玩得好的伙伴，它在她怀里挣扎叫唤，似乎意识到这是一场别离。

伙伴为我的离开转身哭泣，而让我哭的却只是我的猫。

我总对我们再相见充满信心，许多年过去后才知那是永别。

妈妈中途回过一次家，我让她给我拍几张猫的照片，她给忘了。她说她也没见到猫，只知道它被照顾得很好，长得很胖。我就想象它很胖的样子，想象不出。在我心里它好像还没有长大，依然小小的。

后来回家读书，一直在县城，没有回老家去过，直到高一那年暑假。

而等我回到家乡，有不知怎么称呼的阿姨说，我的猫在一个月之前不见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

我知道不见了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我和猫的缘分，在那年我离它而去的时候，就宣告结束；那意味着，它或许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心里难过，要是我能早点回去就好了。

从我离开到回到家乡，粗粗算算过去了八年时间。我希望叔叔所说的“猫认屋”是对的，那样它不会记得我这个弃它不顾的主人。

那段时光无忧无虑，要谢谢它的陪伴。

图片来自花瓣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