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的婆婆
山口有个地方叫大溪,大溪有条弯弯的小河,河水清清亮亮,河里鱼美蟹肥。河两岸垂柳依依,野花幽香。河边有个刘家湾,刘家湾刘干庭刘老爷家有四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刘家最美丽的二小姐便是我的婆婆。
婆婆的名讳是纫兰,出自于古诗文,如屈原的《楚辞.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宋代徐铉的《和萧郎中午日见寄》:“岂知泽畔纫兰客,来赴城中角黍期。”南 宋 辛弃疾 的《西江月·和赵晋臣敷文赋秋水瀑泉》词:“纫兰结佩有同心,唤取诗翁来饮。” 周实 《哭洗酲》诗:“纫兰搴杜更多情,年年佳耦求云英 。”后以“纫兰”比喻人品高洁。看来,外公家人是有文化的。我婆婆确实像一朵深谷幽兰,文静,端庄,秀外慧中,善良孝顺,品行高洁。
婆婆嫁给公公时只有二十岁,那时奶奶已经去世了,只有爷爷还健在。公公在学校当老师,婆婆在家操持家务,照顾爷爷。公公大概觉得兰这个字很有内涵,给原本叫爱娥的姑姑改名为“佩兰”。纫兰结佩有同心,难怪她们两姑嫂的感情特别好。
结婚第二年,大哥出生了,公公在家的时间很少,婆婆要独自哺育小孩,又要侍奉爷爷,还要操持家务。年轻漂亮的婆婆毫无怨言,别看她柔柔弱弱的,家里家外的事情却处理得井井有条。
大哥刚一岁多,婆婆又怀孕了,十月怀胎,快要分娩的时候,她腆着个大肚子,还在地头忙活。二哥出生了,公公依然是甩手掌柜,家中的事儿全交给老婆。
孩子两、三年就添一个,二哥之后是三哥,四哥出生后,婆婆说孩子都能大说大笑了,公公还没见过自己的四儿子。婆婆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是一副怨妇的样子,而是轻言软语,浅笑清淡的神态,倒是公公在我们这些小辈面前,显得有几分尴尬。
婆婆一共生育了五个高大帅气的儿子,她常跟公公开玩笑:“我算是对得住你了,帮你养大五个儿子,每一个都漂漂亮亮,健健康康,连疤痕都没一个。”公公只是笑。
在我的记忆中,婆婆特别温柔,从来没有见她发过脾气,说话柔声柔气,从不疾言厉色,而且聪明能干,蕙质兰心,颇具大家闺秀的风范。她会绣花,绣的图案清新脱俗,有鲜花、藤萝、小鸟⋯⋯无不栩栩如生。我有一件特别喜欢的浅蓝色衬衣破了个洞,惋惜得很,她老人家绣了朵清雅的兰花在上面,倒显得很别致。后来衣服都洗旧了,我仍把它叠得整整齐齐的,收藏在我的红漆小木箱里,成了我清浅的记忆。我好想跟她学刺绣手艺,可那时她老人家年近古稀,眼睛看东西模模糊糊的,不能做这种细活了。每每想起,引为终身遗憾,这么好的手艺居然失传了,后悔没早点嫁给先生。
婆婆没有一个女儿,应该也是有遗憾的吧,她常开公公的玩笑:“你这个人啊,就只娶得媳妇嫁不得女。”但幸运的是,婆婆的五个儿媳妇都很孝顺,视婆婆如亲妈,婆婆应该是欣慰的吧。当然,这也得益于婆婆自身良好的教养和为人。婆婆说:“我不知道怎么带媳妇,我是把媳妇当作自己的女儿来对待的。”婆婆所言不虚,她把自己的爱分给每个儿子、媳妇,可谓雨露均沾吧。婆婆喊每个儿子媳妇都很亲切,很少连名带姓地喊,叫大哥“敏之”,大嫂“秋娥”;二哥“华之”,二嫂“玉伢几(伢子)”,三嫂“芬伢几”,四嫂“晓伢几”。我们这里的习俗,叫女子“伢几”,是看得最重的表现,而其他人家叫媳妇一般是“李家嫂”、“张家嫂”、“王家嫂”⋯⋯我觉得这样的称呼把好好的人都叫丑了。从婆婆这些温婉的称呼中,我们五妯娌真真切切感受到婆婆那份发自内心的朴实的爱。
我们跟婆婆是婆媳的缘,母女的情。
我们这个大家庭在婆婆去世前已有二十多口人,回家过年的时候,要开两三桌。这么多人的食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婆婆总是安排得妥妥贴贴,过年的物资准备得很充裕,当然儿子、媳妇也会置办年货。做饭的工作由婆婆牵头,最贤慧能干的二嫂具体实施,其他嫂子帮忙,哥哥们也各有分工,有的负责杀鸡,有的准备餐桌、火盆,有的负责扯菜、洗菜……小辈们就负责吃好、玩好。
开饭的时候,大家争着摆碗筷、端菜、盛饭,婆婆看着热闹的一大家子,开心得合不拢嘴。餐桌上,儿子、儿媳和孙辈都争着给公公婆婆敬酒,平时滴酒不沾的婆婆也破例喝一点点,不过,脸很快就成了桃花色,婆婆本就端庄秀美,这下更美丽了。饭桌上的气氛十分热烈,大家互相敬酒,说着吉祥的话语。婆婆不住地给我们夹菜,不时地问:“你吃点什么?吃个鸡腿吧,自家养的鸡;吃块精肉吧,你嫂子自家喂的猪;喝点汤吧,这汤不油腻……”她自己吃得很少,却特别满足。
饭后,大家帮着收场,清洗完碗筷杯盘,打扫好卫生,就是活动时间了,场地和娱乐工具由二哥提供。大伙儿有的下象棋,有的打麻将,有的打跑胡,小孩子们看电视。婆婆冰雪聪明,会打麻将,也会打跑胡。她有时跟儿子们打打麻将,有时跟媳妇们打打跑胡。她跟儿子、媳妇说:“你们拿出手面(本事)来,从我和你们爹爹这里赢点钱去。”儿子媳妇胡了牌,她笑着爽快地给钱,绝对是真金白银,输得越多越开心。她说:“我的钱还不是你们给的?”
晚上,大家都不去睡觉,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婆婆也一直陪着,一会儿从房间拿糖果,一会儿洗点葡萄、苹果,一会儿倒点茶水,有时去打点擂茶喝……婆婆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一点睡意也没有,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不知哪来的精神头!可偶然的一瞥,发现她老人家佝偻着身子,正用枯瘦的手捶着酸痛的腰背。
几十口人的大家庭,主妇是最辛苦的,但婆婆不怕辛苦,总是学校刚放假就打电话:“杰胡子,你二伯伯家杀年猪,早点回来吃肉啊!”“平平,放暑假了,来乡里住几天,乡里凉快些。”“榕伢几,湾里的细伢子都去洞门口游泳捉鱼,快点回来抓鱼啰。”她总想让儿孙回去多住一段,她很享受儿孙绕膝的这种感觉。
娘在,家就在,那种合家欢乐、热热闹闹的场景就年年上映。可惜十三年前婆婆去世了,此前她已病了好多年,几乎年年进医院,好几次都被医生从鬼门关拉回来。有一年她老人家病得很重了,她对儿、媳们说:“你们别留我,看到你们一个个都生活得很幸福,我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婆婆去世以后,那种大型的家庭聚会很少有了,孙辈们也大多有了自己的小家,大家分住在各城镇高档的楼房里。乡下的大房子也历经风雨侵蚀,破败不堪。只有门前那几棵高大的酸枣树和板栗树寂寞地守护着这个曾经热闹的院落。
今天周家又添丁了,如果婆婆在世,肯定会大宴宾客,席间那个最忙碌、而又最开心的人一定是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