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住台北
這一年早春,當我要啟程独自飞向台北,从台湾来的朋友們都殷殷囑咐:上街要小心皮包,不要隨便和陌生人搭話,不要讓人知道你是第一次去,更不要让人知道你从美国去……等等。總之台北這座繁华的现代大都市,不是民風淳朴的鄉下,我之习惯性地心不在焉让他們颇担心,反复强调在那里必须萬事多留一個心眼。
然而當我真的獨自在那陌生的街頭巷尾失了方向,依靠的卻不是手中那一份永遠看不懂的地圖,恰恰是这个城市里,那些陌生人的善意。
我抵達台北時已是深夜,次日一早起來,頭等大事是必須把手中的美金換成新台幣。可那天是星期天,銀行都不開門。酒店前台的小姐們告訴我,附近一家叫大葉高島屋的大百貨公司里有外幣兌換的服務,可以搭公車去。
於是我從酒店走出來去搭公車。士林臨時市場正對面的劍潭站很大,上有捷運,下有十幾條不同路線的公車站牌。每個站牌下面都排著長長的隊伍,候車的人們沿馬路牙子站成一排,自覺地將並不寬闊的人行道留出半邊,讓來往的行人通過。候車的人群中,也有人和同伴聊天,也有人用手機打電話,大家都半垂著頭,刻意壓低聲線,唯恐影響了周圍不相干的人。車來了,男女老少們自覺地先下後上,並不見有人推推搡搡,搶佔座位。
大庭廣眾之間,這种沒有任何人維持的井然有序,已經讓我大開眼界了,到我上車的時候,一腳踏上車門的階梯,司機先生居然還會從駕駛座上側過頭,微笑著招呼:“您好!”
一時間,我竟有些扭捏,不習慣這种以往的經驗里从来没见到过的客气。后來搭公車的次數多了,才意識到司机和乘客之間的彼此問好和道謝,其實是被我們遺失了很久很久的,原本理所當然的禮貌。
按司機先生的指示,我在天母棒球場站下車。站在街邊前後左右張望,沒有看見大葉高島屋,也不敢亂走,便截住了恰巧路過的一對年輕夫妻問路。
他們看樣子是在散步。那身懷六甲的妻子停下來,抬手指著正前方:“那棟大樓就是啊!”
我顿时也失笑了。偌大的一棟樓就在眼前,懸着大大的商號,我竟沒看見。向他們道了謝,我正要走,那位太太卻叫住我:“小姐,您剛從國外回來吧?”
唉。人家說在美國住久了的人既傻且土,我這樣一個人落在台北人的眼裡,恐怕真是鶴立雞群的遲鈍。我笑了,順口說:“啊,我是第一次到台北。”
說完了才想起來,這是不能隨便告訴陌生人的話呢!可面前的兩個人如此坦盪和氣,竟容不得我疑懼戒備。
“大葉高島屋的東西不便宜。你們從國外回來的人,去那裡買東西恐怕不合算,”她挽著丈夫的手笑,語氣是典型台北年輕女性的腔調——每個句末都加語氣詞,尾音拖得長長地,綿綿軟軟。她未經修飾的面孔在樹葉篩落的細碎光斑下,並沒有令人驚艷的美麗,只是自然的本色大方。
啊,我回答,我不想買東西,只為了要兌換一點新台幣。
“是這樣啊,”她轉頭和丈夫交換一個眼色,微微歪著頭建議:“那里面蠻大的,不如我們陪你進去吧?你也好節省下時間,去看看台北別的地方啊!”
那當然再好不過!於是我們相偕走進去,他們陪我找到位於五樓角落的外幣兌換服務處。等我換好了錢,他們又帶著我下樓從另外一個出口出來,街邊有三個帆布搭成的涼棚,是這家大百貨公司附設的免費交通車候車處。
“搭這一趟交通車可以直接到捷運的士林站。你從那里再轉去劍潭或者去其它的地方都很方便,”他們送我到中間的涼棚下,和我握手告別。
此后整整十天,我往返于酒店和東吳大學之間,吃飯、听課、逛街,進進出出只在士林一個區,走一路問一路。通常在大城市里問路,得到的答案往往是順手草草一指,有時候還要領教一個大不耐煩的表情。而在台北問路的經驗真叫人心安理得——
有過一位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士,在公車上特意多坐了一站,為了擔心我會迷路;有過一個小商店的年輕店主,放下手中的工作,為了帶我到街口去指明方向;還有過一位分明在匆忙趕路的男士,為了給我帶路,往相反方向倒回去走了整整兩個街口……
這些和我素不相識的人們,像一顆顆流星,從我身邊一划而過,又消失在人海,今後也不可能有機會再碰見。但他們留下的一道道閃光的痕跡,讓我的腳步輕鬆起來,心情也美麗起來,到後來遇見有人向自己問路,也不由自主地學著耐心細緻起來。
十天,來去匆匆。我本是這城市中一個偶然的過客,卻沒有逆旅的惶惑煩亂。台北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在各式各樣飄著誘人香味的小吃之外,在星羅棋布的商店和高樓大廈之外,帶著安居樂業的從容,用他們寬厚体貼的態度,抹去了我的不知所措。他們是如此清心安穩,不浮燥不慌亂,為我展示出這座現代大都市斯文親切的品位和風貌。
原來人之為人,是可以這樣端正洒落;原來人與人之間,是可以這樣自然地彼此尊重禮讓。喧囂繁雜的凡塵俗世,由此便顯出海不揚波的明淨悠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