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清江

凝视清江

略带湿润的空气，沉寂了一整夜之后，在曦光中活过来了。河水从源头流泻出静谧谧的清冽，清风从远山捎来迷醉醉的芬芳，草木从叶尖散发出甜滋滋的气味，麻雀在草地与树枝之间欢欣欣地腾跃……一切莫不极有章法，又瞬间变幻。

这是一条极熟悉的路，我沿着河岸小跑，跨越两座大桥，以河流为中心，跑成一个椭圆的圈。今天，当我在桥上停下来，凝视这静静的流水，目光所触，恍然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心就怦地动了。

我以为，早已看惯了它的美。这种怦然心动感觉，源于我一瞬间的陌生眼光。

我想起曾经有过同样的幻觉：

走在一条熟悉的小街，我突然把自己变成陌生人，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想象自己走在陌生的城市，新奇好玩，开始东张西望。然后心头会升起一丝丝惆怅：我设想我是孤独的，我此时行走，是要去做什么呢？思绪的涟漪一层层荡开，脚步开始慌乱，坚硬的水泥路轻飘飘地伸向远方……我甩甩头，极力把自己拉回现实，惆怅却跟着前方的路越走越远，越拉越长。

如今，当这种感觉再次袭来的时候，我索性用凝视的目光来看看我画了无数个圈的中心——一条河。

这条河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清江河，再配上“八百里清江，八百里画廊”的广告语，便足以让人对它神往不已了。清江河一衣带水，平静安详，温柔地滋养着它流经的村庄、乡镇，一路蜿蜒，到达这座小小山城，从桥下流过，也从我的脚下流过。山长水远，却还只能算是清江的源头。

凝视这源头活水，思绪悠悠。当年那个在河边洗着鲜艳的红领巾、唱着“清江河水清又清，我在河边洗领巾……”的童谣的小女孩，如今站在桥上，目视流水，一路沿着弯弯绕绕的清江，上行八百里，回溯记忆源头处的声音。

那些记忆，叩击我心，声声入耳。我听到春天流水潺潺，听到夏夜河水的怒吼，听到清秋潦水沉静，听到冬暮寒流冰封。我听到人来人往的嘻笑怒骂，我听到四季变换时骨节交错的声响，我听到时光追赶少年的愉快的足音，我听到岁月拍打日渐苍老的身躯时的钝响……

我听到深巷中狗吠与鸡鸣，与锅碗瓢盆合奏出生活的交响乐章；

我听到暮霭深处母亲的呼唤，单调又温暖悠长；

我听到自己唱着歌，用不成调的声音，却欢快悠扬。

如今我仍然唱着自己的歌，还是那么不成曲调，也不再尽是欢快。只是这歌声飞越河流，在我的记忆静水处深流，只见清江送流水，江水一刻不停地向前奔流，诚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河川之岸，一蓑烟草，杨柳拂堤，风絮飘飞，夏木荫荫，透绿可人。翠鸟清鸣，一江流水却无回应，默默地流淌，并不为沿岸美景和鸟儿呼唤有片刻的停留，恁是无情！

极目处，河川望断，烟迷雾茫，迷雾之外，大概是千里烟波吧。在我走上烟波江上之前，晓风残月之际，柳永的小船是不是曾经在这里停靠？在这“杨柳岸”，宿醉之后醒来的诗人是否惆怅更甚呢？忍不住深深叹息，我那无端由的丝丝惆怅，倒显得格外轻飘了。

可是，人这一生，如果只有无端轻愁，只像是吹过了丝丝微风河流的水面，不掀波澜，只是增加一些动感罢了！可那些至亲生死永隔的悲痛，那些生生相离的哀戚，那些纠缠在现实里的困境，那些找不到希望的绝望，那些在穷途末路时的恸哭……那样一些、那样一些直砭肌骨的情感，却如静水流深，表面上平静无波，至深处却暗流涌动，汹涌成一场滔天巨浪，在心内成灾。

诗人说“烟波江上使人愁”，也不过是日暮迫归、乡关何处，尚有乡可思，也还有情可寄，有望可期。而今，烟波之外，迷雾层叠，把江水带去了渺无尽头的远方。它能把我的哀痛与思念带到水天的尽头吗？带到那个遥远的天国吗？如果不能，它是否可以消尽这哀伤，带走这惆怅，只留这天清地明，和乐安祥呢？

沉吟处，不觉低眉，赫然见一老者侧坐堤岸，甩出长长的鱼线，不疾不徐，悠然自在。不觉莞尔，岸景怡人，江水如斯，乐钓者垂钓，乐景者观景……晨跑的我就认真跑步，把自己放在当下，便安心了。

凝视清江，这默默流淌的一江逝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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