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 （五）双缝
顾北丞很讨厌回家，因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压抑、烦闷、孤独全都会铺天盖地地卷过来，亡亲的遗物会像针扎一样，自责内疚会痛彻心扉，即便是美好的回忆也让人窒息。
除了除夕那天，无论有空没空，他都要回去一趟，那是他和母亲的生日——一家人同一天过生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而幸运女神就降临在他们家！
在专案组的时候，充实让顾北丞忘掉一切，至少还有邓思尧可以开玩笑。但也仅限于白天。
每当夜深人静，顾北丞躺在床上，他才发觉自己是真正的无助。只要一闭眼，形销骨立的母亲，陷进皮肉里的手术刀如同梦魇，他一不留神，它们就幻化成面目狰狞的恶魔，张牙舞爪地要把他撕裂，他在梦里狂奔呼救，然而没有一双手伸向他……直到一身冷汗把他拉回现实。
后来，顾北丞摸索出了一套自救的方法，挤占掉了噩梦——他在想象中塑造了另一个自己，他把自己本身叫做双缝干涉零零一，另一个自己叫做双缝干涉零零二。顾北丞自封导演，编排起了故事，零零二身份变化多样，有时是玩伴，有时是对手，有时是质问者……
零零一的父亲林峥是一家小公司的老板，母亲顾溒是长平市一所公立中学的教师，郎才女貌，事业有成，孩子承欢膝下，看起来是个和和美美的小康家庭。
时运不济，五岁那年，父亲破了产，在家待业，外人指指点点——靠老婆养着，真不害臊！被戳了脊梁骨的父亲借酒浇愁，开启了家暴模式。
零零一记得，父亲总是醉醺醺的，脸红得就像童话书里的猴子屁股，走一步晃三下。酒瓶子一空，他揪起母亲的头发，一瓶子狠狠地砸了下去，玻璃碴开了一地的花，鲜血像红色的小河，流淌过母亲玉琢的面颊。
零零一害怕地瑟缩在桌子底下，捂住零零二的眼睛，“别看，恶魔躲进了爸爸的身体！”
零零二推开他的手，一脸鄙视，“胆小鬼，你不是说你是勇士吗？应该拿起剑去拯救妈妈！”
零零一贴着墙溜进房间，持起玩具剑，一声大喝，英勇无比地冲向恶魔，刺了过去。
童话故事的情节没有如期出现，现实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母亲把他护在身下，遭到了恶魔的疯狂报复。
在零零一的印象里，母亲总是穿着田园风的裙子，像一朵娴静的栀子花，清风也要亲吻她的裙角。她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坐在床边给他讲睡前故事。
可后来，栀子花被人摘下来，丢进了雨后的泥坑里。她光洁的脸画上了红紫的斑，额头上缠着一圈纱布，她搂着零零一，微笑着安慰他幼小的心灵，“那是天使赐予的亲吻和光环！”
零零一抽着鼻子，哭成了小花猫，“妈妈，我再也不相信童话啦！都是骗人的！”
零零二说，“我也是！”
不堪重负的顾溒提出了离婚，林峥却丧心病狂地提出了五千万的协议要求。顾溒无奈，决定寻求法律援助。
不知道这算意外中的意外，还是好运中的好运，林峥出轨，被一个白富美兼冤大头包养了。他抛家弃子，主动签了协议。
顾溒卖掉了长平的房子，带着孩子搬到了西明，买了套两室一厅的小居所，向多所学校投了简历，一个月后收到了一所三阶综合学校的回音。日子虽过得捉襟见肘，但总算安定下来了。
五岁的零零一不明白什么是离婚，为什么要搬家，但顾北丞知道，那是逃离黑暗，迎接新生。
都说知音难觅，但编排你故事的大有人在，越是肮脏越是能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不清不楚的单身女人带着半大点的孩子总归是要被嚼舌根的。
小孩子也不例外，童言无忌甚至更为可怕，因为无知，所以无所顾忌。小学那会，零零一听到的最多的是“没爸爸的杂毛”“小野种”“婊子的狗儿子”，文皓便是其中一个，他气呼呼地攥紧拳头揍过去，可寡不敌众，还引来了一群家长的攻讦，老师站在了“正义”的一方。
第一次，母亲仰着她高傲的头颅，拉起孩子转身就走，差点被炒鱿鱼，次数多了，她选择了妥协，卑躬屈膝地道歉——长大后，顾北丞理解了，所谓正义，是多数人所站的地方，所谓低头，是生活所迫。伤口是埋在心里的，气节是刻在骨子里的，外露伤口显得你懦弱，展示气节满足了心灵的高贵，却有可能丢了面包。
他只能捂住零零二的耳朵，“不要听！”
零零二把耳机扣在他耳朵上，“这样听见的是世界的美妙！”
十三岁那年，混账父亲找上门来，忏悔着要弥补过错。某天放学，他亲自到校去接儿子，在一家高级餐厅开了个包厢吃饭，零零一想着谈谈也好，并准备好了一套声色俱厉的“滚蛋”说辞，零零二欣然同意。
威风没摆，他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手脚被绑了个结实，他隐约听到外面有声音，说什么交易买卖。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零零二悬着一颗心故作镇定地说，“喂，别傻着，摸摸看有什么利器。”
他手脚束缚着，只能身体摩擦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挪，别着手乱抓。腿一蹬，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架子，一个脆响，玻璃器皿之类的东西乒乒乓乓地砸下来，碴子溅了他一身，还有什么奇怪的液体浸湿了他的裤腿。零零一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门哐地被破开了，完了！
可来人居然给他松了绑，还送他回家！
零零一骄傲地说，“嘿，我们得救了！肯定是多亏我那一脚求救信号！”
零零二不以为然，“得了吧！别散德性！”
来人的真实身份是专案组，领队的正是周贺，罪犯伏诛。
原来，林峥要把儿子卖给圣伟会！
高中时期相对平静，零零一空闲的时候就做兼职补贴家用。
在人工智能时代，发传单、做服务员等不再现实。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个智能系统，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公司信用选择品牌，服务平台会统计使用情况，按月收费，添加功能另计。
有收费的存在就有找漏洞钻空子的存在，这方面的法律尚未成形，逃费的潜市场相当活跃。零零一和零零二达成了一致，没事就捣鼓程序代码，私下里接活赚外快，并玩得乐不可支。
十七岁那年的除夕夜，他拿着自己赚的钱给母亲买了蛋糕和的昂贵的礼物，虽然遭到了母亲的质疑，但轻轻松松地糊弄了过去。
烟花炸得绚丽多姿，温馨的小屋洋溢着欢声笑语——顾北丞现在回想起满脸的奶油刮子，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核弹啊，为什么不把地球炸了呢，时光到那里就可以结束了！
零零一跟零零二碰了个拳，异口同声道，“你不赖嘛！不愧是我充话费送的！”
有些话说来矫情，但零零一心知肚明——
我的世界摧枯拉朽地崩掉，幸运的是我们相互依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