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益求精可尔必思·如人饮水莲心彗眸

港汊河湾的婆婆,您过得还好吗?

2017-11-08  本文已影响214人  Mr_稻香老农

汽车在广袤无垠的苏北平原上的一条盐宁公路上行驶着,扑入我的视野的是那阡陌纵横的田畴和那些清亮清亮的河流以及村庄的鳞次栉比的屋宇村舍,还有那些站成不同风格的桑槐榆柳,都像绿色的玉带似地镶嵌而飘拂在村庄的四围和平原上的长长的河堤上。

汽车每到一站,都会报出不同的站名,当报到港汊河湾小站时,我的尘封的记忆之门一下子被打开了。

在那门槛内,我看见,我看见,一位佝偻着脊背几近老态龙钟的老婆婆正向我迎面走来。我禁不住在心里说,婆婆,我的港汊河湾的婆婆,您现在过得还好吗?

那年我刚上初中,我和同学们就被老师和辅导员带到城郊的农村学农,我们必须跟村里的贫下中农实行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

我们那个时候也不过十三四岁,论身上的力气还没有长成元气,就是还没长成熟的意思。可是上头却要我们从城里下到郊区农村,跟贫下中农学习农业生产技术。这也够奇葩的了,但却是那个时候的一种普遍的现象。

我们到的那个村子的名字好别致,因为村子的西边有一条河流经由这里流过,这条河叫港汊河,因此村子也就顺理成章地叫港汊河湾。

我和几个女同学一起被分到了婆婆家。村里人一般都叫她为婆婆,其实她那个时候也才四十来岁,但由于微微佝偻着腰,又两鬓如霜染成了白发,因此,她成功地逆袭成年轻的婆婆。她姓迮,学名叫迮秋香。

我们入乡随俗,也就很自然地叫她为婆婆。看她身穿蓝色的对襟褂和黑色的裤子以及黑色的布鞋,我们就知道她是一个很朴素平实的人。

不过,辅导员却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说婆婆原来是一个地主的小老婆,地主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后,她又被一个三代雇农出身的赤贫汉子收了房。

辅导员说到这儿,叫我们要有些心计,多留个心眼,在她家住是可以的,但她的丈夫是贫农,她本人却是地主婆,可不要被她的剥削阶级的思想腐蚀了,要防微杜渐,因为堡垒是最容易从里边攻破的。

辅导员说完后向房外走去,在院子里,我们看见辅导员看见婆婆时尴尬地笑了笑,而婆婆却傻不啦叽地对她真诚地笑着点头打招呼。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直替婆婆感到很不值当的。

辅导员的话可能没有被婆婆听见,因为婆婆照常给我们做饭和做菜;婆婆家屋后还建有一幢猪窝,窝里四只猪的猪潲食,也是由婆婆提供给它们的。

婆婆之所以对天蓬元帅敬若上宾,是因为高老庄的女婿猪八戒到最后还是会对婆婆恭敬有加的,还能为她慷慨解囊的。

我们的到来,给婆婆带来了快乐,这从她的一扫阴沉的神色而舒展开欢笑的眉宇的鹅蛋脸上可以看得出来,但同样也给婆婆带来了罕见的劳碌,她要多煮多少饭多做多少菜,才能把这个新家运转起来是难以想象的。

但婆婆很乐意,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不仅如此,而且腰也很像挺直了,变得不再佝偻,我才知道她不是天生的驼背罗锅,那是生活的重压让她养成了的一种习惯。

然而,我由于是资本家的外孙女儿,对曾经也是地主家的一员的她还是蛮同情的,看见她的笑脸,也只感觉到更亲近,而对她的两鬓如银的头发也视而不见,何况她的过早的霜染华发,并不能代表她就真的到了婆婆的年龄。

看见婆婆劳碌得如此辛苦,我只要一有闲暇,我就会去帮她一把,譬如帮她去灶膛后烧一两把火,帮她去抱一梱两梱柴火,或者帮她搭一把手提拎着猪食桶去给猪儿喂食。

在我的影响下,同学们也忘掉了辅导员的嘱咐,她们纷纷过来抢着替婆婆做事情,这让婆婆既很感动又觉十分不安。

她给我们做的菜变得更加丰盛起来,诸如什么红烧猪肉啦,鸡蛋炒韭菜啦,清蒸鲫鱼汤啦,油煎咸带鱼啦,还有油糖荷包蛋啦,等等,一时间,真是荤素皆备,水陆杂陈,一齐闪亮登场。

婆婆做这些菜肴时是有条不紊的,这足可以证明她平素是训练有素的,并不是临时仓促上阵现学现做的。

不仅如此,而且每当到了晚上临上床睡觉前,婆婆还会讲一些掌故或者故事给我们听。诸如秦叔宝卖剑,杨志卖刀,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哪吒抽龙王三太子的筋大闹东海,等等,我们就是在那次宝贵的学农时期听婆婆说的。

我们对农业科学生产技术没有学会,倒是把婆婆肚子里的故事车轱辘似地听了个遍。

我们把辅导员的话抛到了不知哪个爪哇国里了,我们争着坐到婆婆的跟前,而她这时便会对我们一视同仁地让我们在她的四围坐好。

就像观音菩萨轻洒杨柳甘露一样,她让我们雨露均沾,普施恩惠,当真是慈航普渡的。

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在我们快要离开港汊河湾的一天晚上,婆婆却被村里的民兵押着去了会场,陪同地富反坏右一起,接受广大的贫下中农的批斗。

婆婆并不觉得意外,她在我们带着晶莹的泪花的目光中,从容不迫地走向会场。

听人说,港汊河湾的靠造反上位的少壮派村支书对婆婆迮秋香很是不满,因为当初他爹没能争得过一个雇农分子娶到婆婆为妻。

有人说,婆婆当年是很漂亮的,就是现在也很美丽,除了她的过早的白发不能入目外,她周身上下的那种雍容端雅的气质,是那些小家碧玉的丫头媳妇所不能比拟的。

当初,老支书之所以没有派人抓斗婆婆,是因为老支书说她虽然是地主婆,但她已经改嫁给雇农家了,她已不再是地主婆,况且她还有一手接生娃娃的手艺,她为村里的多少孩子都做过欢迎他们降临人间的工作啊,这种善举也是功不可没的。

新任支书却不这样认为,更何况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批斗迮秋香婆婆,婆婆几乎一夜间白了头发,脊背也佝偻成了罗锅,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三十岁似的,可见压力山大把她折腾得够戗。

在会场里的台子上,在明亮的汽油灯灯光的照耀下,我的港汊河湾的婆婆被人在颈脖间挂上了一块黑板,黑板挂在她的胸前,黑板上叉手扎脚地写着“打倒地主婆子迮秋香”。

当新支书派民兵反剪婆婆的膀子五花大绑“坐飞机”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现在看见我当时在定格不住的慢镜头中,我向台上的婆婆奔去,我在慢慢地向前飞,向前飞。

我跑到婆婆跟前,我手托着黑板往上推,我哭喊着婆婆,婆婆。

我的哭喊声在会场的上空飘荡,我的哭喊声在四十多年前的苏北平原的夜空上飘荡,我的哭喊声在四十多年前的港汊河湾的村人们的心坎上飘荡,久久不息,余音绕梁,不绝如缕。

我的这一突如其来的狂飙的举动,让老师和辅导员非常吃惊,也让新支书异常震惊。新支书忙让民兵上前抓住我,想把我撵出会场外。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放开这个孩子的吼声犹如平地一声春雷轰然炸响,紧跟着这声沉雷似的喊声,哒哒地一阵擂鼓似的脚步声,从后台上走来了一位童颜鹤发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指着新支书说,你连这个孩子都不如。

新支书对那老人好像十分忌惮,他口口声声尊称老人为三大爷,他问三大爷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批斗地主婆子迮秋香是天经地义的,他咋就连一个孩子都不如了?

三大爷说,你怎么会比得上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有情有义的,你呢,无情无义。我们暂且不说迮秋香已经嫁给我们阵线中的雇农家,她已经不是地主婆了,她已经是雇农的妻子,光说她接生了我们村里多少孩子吧,她就积了很多德行,她就其功非小,你还是她把你接到人间的呢,这会儿还斗人家,你还是个人吗?

可是新支书却百般狡辩,他说我们不能任凭朴素的感情蒙蔽了双眼,对地主婆子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迮秋香向来是狡诈无比的,但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啊。迮秋香就是一条狡猾的狐狸,她在钻法律的空子,她以为改嫁给我们雇农大叔,就想改变她实质还是一个地主婆子的身份吗?门儿都没有。

就在他和三大爷争执不下时,曾经被当做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过的而今已“解放”(解放是那个时候的一条特定的词语,一般用来对打倒的走资派被无罪释放的人的定义词)了的老支书上台发言了。

他说不要阶级斗争扩大化,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对象,像迮秋香这样的已经改嫁给雇农的女人,我们要热烈欢迎,再说了,人家也没犯什么大奸大恶之罪,倒是做了很多大善事,我们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批斗人家,这会让人民寒心的。

新支书不敢再与老支书交锋,又有全场村民高喊着放开婆婆,他不得不对婆婆网开一面了。

那天晚上,我和同学们簇拥着婆婆有说有笑地往家走去,老师和辅导员跟在我们身后。在皎洁的月光下,我看见婆婆挺直了她的脊梁骨,尽管她的两鬓如银的华发还在溶溶月色下闪烁着珠烁晶莹的光芒,但她毕竟还是像凯旋的将士一样走在我们的中间了。

港汊河湾的婆婆,您过得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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