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高考|愿有岁月可回头,愿有前程可奔赴。」
文/冰雪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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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卷网络的爆文《流感下的北京中年》一文中,最戳痛我的一句话是:
我总是努力忘记童年。
一下被这句话圈粉。因为我深知,被麻痹的那部分记忆总是最痛的。
最脆弱的自我,总在最麻木的掩护之下。
我想努力忘记的,是雨季不散的青春期。而高考,便是笼罩整个青春期的一场阴雨。
要不是中专落榜,我才没机会读高中。
对农村孩子来讲,中专是一条农转非的快捷通道。摘掉农民帽子,尽快挣钱,缓解家庭经济压力,是大部分农村父母寄予孩子的厚望。
考上中专,所见即所得,只需要再供三四年孩子就可以独立了。
让孩子继续读高中,只有三种情况:
1、父母有远见,比如教师家庭,会支持孩子走的更远。
2、家境富有,愿意让孩子接受更高的教育,无所谓结果。
3、没考上中专没办法,先上着吧,有枣没枣打上一杆子。
显然,我属于第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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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高中第一天开始,16岁的我便成了孤家寡人。
学费是父母卖粮食加上零零碎碎借来的,900多元巨款在我掌心里捏出了汗。
九月,秋老虎还在发威,顶着日头交学费的队伍排得很长。别人都是父母相陪,我只有自己一个人。
把钱交进一个黑洞洞的小窗口的时候,那个孩子的手在发抖:这么辛苦筹来的这么多钱,就这样轻易交进去了?!
手心里空空如也,只有粘稠冰冷的汗水。
从这一天起,那个没有青春的女孩就背上了负罪感,先前的失败感加现在的负罪感,让我在未来三年不敢有一丝快乐。
穷、失败、年少无助,前路一片迷茫。
这三年我几乎与世隔绝,幸好,隔绝也让我收获了不少自在。
走读生看我的复杂目光,我不用去过分解读。
衣服的寒酸,和表情的木讷一样,都可以尽可能让人忽略。
没有朋友。这个时期的女生最善变,白天,初中的老同学还一脸微笑,夜半醒来,就听见她在跟别的女生添油加醋讨论我的过去。
老师如果不提问,一整天都可以不说话。
默默来,默默走,从宿舍到教室两点一线,瘦弱的躯壳发不出太大的脚步声。
只有文字,刷出了我的存在感。
高一的语文老师,是个诗情画意的女子。她会在我的周记上跟我对话,用大片大片的红字鼓励我,篇幅甚至超出了我的周记。她将我的周记本在她教的几个班之间传阅,并推荐上校刊。
因为她,我喜欢上了唐诗宋词,喜欢上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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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阳光转瞬即逝,高二一分科就换了语文老师。
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个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中年男人。他不会轻易暴露任何个人感情,交上去的周记或者作文,也不太认真看。
语文课上起来照本宣科。可能我寄予了太多希望,总之他让我对语文课很失望。
可是班主任遒劲有力的字,至今印在我的脑海中,像极了那所中学学校门口的题字,苍劲醒目,很有韵味。
在一次语文课上,班主任读了我的一篇文章,是试卷上的命题作文,要求写一篇诗词鉴赏。
记得我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正好用完最后一个空格。
老师用他七零八落的乡音念完了我的作文,说不多一字,不少一字,每个字都恰到好处。
这篇文章真的被他念得很惨,但这个评价令我怦然心动。
看得出来,每个喜欢文字的人,都有敏感细腻的感情,只不过他藏得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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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已经闻到了硝烟的味道,我表面还是消极应对,但内心其实忐忑不安,我害怕,三年结束后,等待我的是什么。
高考倒计时,从我阴差阳错上高中第一天就开始了。
高中,也许就是我最后的天堂,我经常这样想。
我家里,从奶奶家到姥姥家,扩展到七姑八姨一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从来没出过大学生。
我们村里,上大学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我缺少一个像样的榜样。
高二这年,我成绩非常好,也非常稳定。因此一上高三,我顺利被班主任选入“吃小灶团队”。
但是,随着高考临近,我的心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高三一年,基本不学新知识,而是复习前两年的知识。对那些烂熟的书本,我失去了耐心,每天都在胡思乱想,无心复习。
成绩跌宕起伏,精神涣散,每一天都在虚度,高考迫在眉睫,我却度日如年。
盯着黑板上的倒计时,我经常会忍不住想:还不如来个痛快的,赶紧考完,早点解脱,真的受够了这虐心的复习,虐心的时间,虐心的枯燥、虐心的胡思乱想。
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再写什么,灵魂近乎脱壳,整个人陷入精分。课间盯着窗外,看着外面游荡的同龄人,觉得人这种动物长得真TM荒唐可笑。
就这么熬着,熬到被高考判决生死的那一天。
高考前最后一次摸底,我的成绩在应届生中排名第三,震撼了所有老师。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考的,兴许只是碰上了我精力集中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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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年高考,撞上了香港回归。
我们学校发了一件白色T恤,把高考和香港回归的元素都印在上面。
为了给中考挪地方,最后7天我们搬进了实验楼。因为是临时教室,不允许隔夜放东西,桌子上空空荡荡,不再是以前的书山书海,视线开阔、素净,我的脑子也空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这7天,不看书了,不冲刺了,去他的高考,老子受够了。
我搬了个凳子,去走廊上望风,跟那些不怎么喜欢学习的同学一起。
老师来了,我们才转身进教室,班里那群乌压压的、刻苦学习的脑袋,抬起头不可理喻地注视着我们。
高考前的氛围很古怪,也许是压力太大反而崩盘了,许多男生的荷尔蒙也开始释放。
我收到了几封情书,都撕掉了。
别人的风花雪月,跟我这样一个寒酸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别人都会有未来,而我没有。
这三年,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父母也没抱太大希望,很少来学校看我。我就是一注彩票,充满了投机性,希望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计。
考上大学不敢想,考不上大学又能做什么?80斤的体重能种得了地吗?
我在一个夹缝里苟且,生无可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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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催的高考终于来了。
上午考完语文,我往宿舍走去,一楼大门口的阴凉里蹲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他们看到我,起身迎上来,我却想躲开去。
是三年没有在学校出现过的父母。
他们说,村里有孩子上高中的父母,问他们今天为什么不陪孩子高考。他们想想也是,就来看我了。
我心里那个恨啊。
入学时,他们不来;我拖着几十斤粮食,辗转去粮库换粮票时,他们不来;办复杂的学籍迁移手续时,他们不来;天冷时,他们也不来。
今天,闷了3年的彩票要开奖了,他们来了。
我不耐烦地把他们赶走了。
多年以后,父母还是喜欢到处跟人炫耀,我考大学他们啥也没管,高考这天还让我把他们赶走了。
他们笑着炫耀时,我内心有个小孩在哭着埋怨。
高考结束这天,收拾完东西,美术生姜新景骑自行车带我去化肥厂洗澡。
我坐在她后面,穿行在两旁栽满法桐的学校主路,阳光透过遮天蔽日的树荫,忽明忽暗打在我俩身上,像在穿越时光隧道。
姜新景穿着一袭白裙,我也穿着唯一一件长裙,风吹裙裾,飘飘柔柔,轻舞飞扬。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第一次看见了美丽的校园,也看见了昙花一现的青春。
高考结果差强人意,班主任摇头叹息,说我可惜了。
就我精分的状态,其实结局还算不错。我知道,是他一直对我期望过高。
高考噩梦过去多年以后,我还会梦见突如其来的考试,梦见让班主任失望的成绩,梦见放眼望去,每个人面前沉重的书山,梦见我根本无力应付的试卷,梦见永远毕不了业的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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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年转瞬即逝,我竟然还在倔强地生着过去的气,受着过去的伤,任烟花空散,岁月空流。
任周围的一切,早已物非人也非。
学校已经搬走,搬走之前的最后一次校庆,我也没去。
从毕业后,任何人都没见过,其实最想念的,是那个总是假装没感情的班主任。
我跟他一直很远,但他其实一直在默默关照我,否则,就我过山车一样的成绩,远远配不上那份厚待。
最后一次校庆,他跟同学打听我的近况。每次,都会发出那3个字的叹息:可惜了。也许正是因为无颜以对,我从不去见他。
可是后来,我后悔了。
有位老师偶然告诉我,班主任去年查出肺癌,差点走了。现在虽然手术成功,但身体状况也堪忧。
我的心不觉揪起来。
我妈已经因为肺癌走了,我最了解这个病。
那些无论我爱过的、怨过的、还是有恩与我的人,正在一个一个渐行渐远,我却还是那个16岁的孩子,始终对过去耿耿于怀。
这么多年,班主任还记得我,我却像孩子一样不去看他,不也是在学他,把自己严严实实藏起来吗?
人生,真像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我从学校的官网,下了一张老师的照片,永远留在我的手机里。
谢谢你,从我的生命里路过的每个人。
谢谢你,对我生杀在握的高考。
那些被我当做噩梦的岁月,其实是无辜的。
不想回头,只是因为我曾经茫然的辜负。
冰雪溪,用文字认识自己,用文字与你相遇。公号@冰雪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