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文/王小晒
一
张二春一直记得那天正午的阳光。
他是突然惊醒的,没有任何预兆。头顶大片大片的树荫像是落下来,凌厉而飘摇。许是这蒸笼里的空气太热烈,所有的东西都化成了暖流汩汩地占满了整个院子。身下这张躺椅像一只斑驳的旧船,载着一个人,好像要驶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张二春艰难地爬起来,晃了晃还处于混沌的脑袋,刚探出头来,就被毒辣辣的阳光逮了个正着,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人看到一样,又迅速挪回去了几分,直到全部被阴凉覆盖才舒服地端起手边的茶呷了一口。
一般这样的午后,都是张二春在树荫底下打个盹,薛银凤在一旁洗衣服。很多个快要跌入梦乡的时刻,张二春都记得那股子好闻的洗衣服的味道。说良心话,薛银凤自从嫁到张家,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上山砍柴,下地干活,话不多却事事仔细,更别说还有一手叫绝的针线活。提起二春家的媳妇,邻里左右的谁不翘翘大拇指,夸这小子好福气。好吃懒做,得过且过的穷得叮当响,到处骗点酒喝的小混子,哪成想还有这种眷顾。每次别人一提起这回事,张二春也装作很谦虚的样子,“哪里哪里,一个婆娘家家的,能好到哪里去?关了灯还不就那回事嘛。”可是今天,薛银凤连同张二春那股子莫名的骄傲都消失地不知所踪。
张二春也不是担心薛银凤丢了,还能去哪儿?巴掌大的地方,放个屁全村都能听到。不是去隔壁三妮子家交流交流针线活儿,就是去村口的小卖部扯扯嘴皮子。他找薛银凤的原因是,唯一的一件像样的衣服找不到了。那是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衣,赶集的时候买的,很少穿,除了他自认为正式点的场合,或者是去喝喜酒。这次,需要穿这件衣服的场合,是去政府谈判。
张二春口中的“政府”就是个镇里的小破院子,虽然门口镇政府的牌子早已被侵蚀得快分不清字迹,不高的门楼都塌了好几次,可还是人们一争执起公道就会想到的地方。有时候一些比如王家占了李家的地,张家抓了刘家的鸡的事情也要闹到政府去,如果没人做主就赖在大院里撒泼打滚,最后折腾累了各回各家了事。其实很多时候人们并不是非要哪个站出来主持公道,他们只是平日里和泥巴土打惯了交道,也想换着口味去政府里凑个热闹。这样,以后在和别人扯大话的时候,也可以说上一句,“老子也是去告过状的,那些当官的啊,怂的不行,根本不敢碰我一下的。”时间久了,也是有人越告越起劲,索性开始放下锄头铁锹,每天往县里、市里、省里跑。可还不都无一例外地被小汽车接回来,然后去梅花饭店吃完一顿客客气气送回家。还没安生一段时间,就又有人再被接回来。翻来覆去的,乐此不疲。“妈的,还不是想坐人家的小汽车,想吃人家饭店的蒜泥白肉。”每次,张二春总是拼命地吞着自己的口水,发泄着自己的不满,然后拍拍身上的土一步一摇地想着回家搂婆娘睡觉去。
二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薛银凤还是没音没影的。张二春在衣柜里来回翻腾,可是那件白衬衣就是找不到,像是长了腿故意躲起来一样。张二春的耐心早已被蒸发地所剩无几了,嘴里开始骂骂咧咧的,翻东西的动作也越来越大,直到丢的满地都是才慢慢停下来。打开的衣柜门,像是疲惫地张开了巨大的嘴,里面的东西都被翻江倒海地掏了出来,再也吞不回去了。张二春怔怔地看着衣柜里的抽屉,上面插着钥匙,像是有人动过。里面应该是放着点值钱东西,存折、医保卡、户口本、身份证,其他的东西从来不值得过问,不过这些还是要心里有点数的。张二春打开抽屉,翻了翻,这些东西还都在,可是应该是还有一张纸不见了,好像是什么合同,本来预备今天和政府谈判时候要带的。
在这个闷热的午后,张二春坐在一大堆衣服中间,开始把薛银凤的失踪和这张纸的下落联系起来,可是他依然想不通,那个大字比自己多认识不了几个的婆娘,拿着这张破纸能上哪儿。
消停了许久的蝉声又开始嗡嗡的不安分了。张二春想了半天索性起身往村口的小卖部走去,至少刚才翻抽屉的时候,发现还有几块的票子,买盒烟抽。张二春舔了舔干瘪的嘴唇,顿时感觉人嘛,就要开开心心才舒服,管他什么天王老子金山银山的,有盒红塔山就比什么都强。
往小卖部的路不远,张二春边走边哼着小曲,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慌张,甚至感觉蝉叫得还蛮好听。村里的小路也不宽,平时放羊的傻子一赶就是一大堆,足足可以堵上半拉小时。一辆疾驰的小汽车把尘土带起老高迅速掠过张二春的身边。“你妈……”脏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漫天黄烟就卷着那辆车钻进了村长院里。“啧啧,到底是村长家。”张二春也懒得掸身上的土,接起刚才还没哼完的小调,继续奔着那盒烟去了。
推开小卖部的门,老板娘宋金花正磕着瓜子和几个婆娘扯闲天。一看到张二春来了,也没有马上迎接,满脸嫌弃的继续咬开刚拿起的一粒瓜子。“金花,红塔山。”张二春手里挥着几块钱,明显底气加足了一些。他明明就是想买盒烟,可是现在他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宋金花突变的情绪上,这个可比听她们聊东家西家的烂事有趣的多。也正如他想的那样,宋金花马上转过头,脸上像是变戏法一样地堆满了满脸笑,甚至连镶着那颗廉价的牙都瞅的清清楚楚。“诶哟,二春,你老婆咋个想起来让你买这贵的烟了。边说边从柜台上取下一盒红塔山,还不忘用旁边的抹布胡乱地擦一下。“咋的?咱花钱买,还用经过婆娘允许?”“没有没有,许,许。我是说,今天怎么没见你家银凤?她上次教我们的针线,还没学好呢?”张二春这时候又想起那个婆娘和那张不认识几个字的合同,心里有点没着没落的。索性打开烟盒,点起一支烟,然后缓缓吐出一个圈。脑袋空了几秒,张二春好不容易把自己往现实里面拉了拉,这好烟就是不一样啊,比平时抽的那些论斤卖的烟叶真心好多了。当他又准备找个位置坐下来好好享受剩下的慵懒时,村口的大喇叭及时把他真正从混沌中拉了出来:“张二春,张二春,马上来村委会一趟。”
张二春实在想不到自己一个大字不识、好吃懒做的庄稼汉去村委会能干嘛?开会么?自己还不够凑热闹的。发东西么?那些米面油什么的,早被村长家的各种亲戚分个精光。批斗么?自己除了偶尔扯扯淡,没偷没抢的也没犯啥错误。张二春边想边往村委会走,手上还夹着只剩半截烟灰的红塔山,赶忙抽了一口,扔掉烟头。对了,这盒子烟还可以给他们发几根。让他们知道咱也不是小气人,有盒好烟还得藏起来,等过年的时候抽。
树上的蝉又叫了一声,比刚才听起来有精神多了。
三
那天异常的怪。张二春第一次看到村干部们集体出现,之前这样的情形只有谁家打麻将的时候才会聚齐。可是今天,他们一看到张二春的时候,居然齐刷刷地站起来,一起的还有个穿警服的高个子。这突然的行为让张二春往后退了两步,腿也开始管不住地抖。完了,警察都来了,肯定跑不掉了。张二春正在倚着墙努力翻寻着记忆里到底什么事情值得如此兴师动众的时候,村长先说话了。“二春呐,你先坐啊,喝口水。”
张二春很久之后再回忆那天的情形,一切都像安排好的,那间房,村长他们,还有那个不知名的警察,甚至那辆疾驰的小汽车也安安分分地做好了群众演员的戏份。只等着他一步一步走进去。
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那个警察一直严肃地看着他。这让张二春很为难,很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早已被眼神扒了个精光,却迟迟没人判决。“那个,村长,你们想说啥就说吧。只要是……”他看了一眼那个警察,把头又往下低了一点。“只要是,政府说的,我都照办。”
“哎呀,你看你说的哪儿的话。好像我们要把你怎么了一样。让镇里派出所的李警官跟你说吧。”
那个让张二春一直胆战心惊的人一张口就问,“薛银凤是你什么人?”“我老婆。”糟了,这个婆娘肯定是出去闯祸了,怪不得找了一下午都找不着。张二春接着问,“她,怎么了?”“死了。”李警官也没多做解释,好像多说一个字就会泄漏天机一样。
“哦。”张二春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合适。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一个像判官一样的人直接宣告自己老婆的死刑。这种感觉他从没有过,就算是几天没有烟抽,几个月没有酒喝,几年没有蒜泥白肉吃也无法代表这种感觉。此刻的张二春不知怎么想到了那纸合同,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确实很怪。正准备抬头张嘴说点什么,却正好撞上了那双凌厉的眼睛。“你跟我走一趟,有个字需要你签一下,顺便把你老婆领回来。”
张二春不好多想,只能跟着上了那辆小汽车。在派出所里,是全天,张二春第二次看到薛银凤。找寻了一整个下午的人,却已经蒙上了白布。张二春其实想伸手碰一下,或者掀开白布看一眼,又不太敢。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一样,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他甚至不知道白布下面的人是不是薛银凤,可也不想确认。那个时候,他第一次知道,一辈子舞弄锄头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翻身了。
一直没说话的李警官这个时候拿过一张纸,“会写名字吧?”“会的。”这句话让张二春甚至还有点开心,这三个字他可是练了好久,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了。“那就在这里签个字,然后你就可以带着你老婆走了。”艰难地写完三个字,那个人又压低声音说,“回去别多说,自有你好处。”
这句话让张二春又不由从当前有些忧伤的谦虚抽离出一点灵魂去想想,所谓的“好处”是指什么。几条烟?几瓶酒?米面油?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这已经是张二春可以想到的,最好的“好处”了。当然,在那个诡异的当下,他根本没有去细想,薛银凤的死和这些虚无飘渺的“好处”到底有什么关系。
也是很久之后,张二春就着下酒菜喝高了的时候,才会想问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哭天抢地的抱着薛银凤的尸体撒泼打滚一次,就此说不定可以要挟更多的好处。可是,马上又被自己理智地说服。哼哼,老子才没那么傻,在公安的地盘上闹事,还回得来嘛?这点让他有点自鸣得意,然后又晃着腿沉沉睡去。
四
张二春没有想到,所谓的“好处”比自己以为的要多得多。先是村里帮薛银凤风风光光地办了一场葬礼。其实,所谓的风光不过是多了几个吹拉弹唱的,可是这对于张二春来说,也是奢侈的很。管他的,至少热热闹闹的也好,日子剩一个人也还是要过,总哭哭啼啼的不是个事。烟酒什么的都可以随时记村账上,张二春从此进小卖部勤快多了,不知道是不是花公家的钱不心疼,还是喊一句“记村里账上”让人更有满足感,反正张二春就是觉得从头到脚哪哪都舒坦。最夸张的还是村里把刚刚盖好的三件大瓦房,本来准备用作什么活动室的地方让张二春搬进去。除了祖坟上冒青烟,自己接到天下掉的大馅儿饼,张二春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形容表达自己的心情。算逑,有了好处不占白不占。于是很快就把几件东西收拾好,准备乔迁新居了。
自从住上新房子,张二春的心像是那锃亮的玻璃窗一样的,从没有过的感觉。每天往床上一趟,憋了一整天的情绪就忍不住地跳出来。哎呀,我这辈子还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看看这墙,得是刷了好几遍吧,想想自己那间随便一扣就四处要填补的破窑,就感慨自己白活了太久。那个婆娘也是,跟我没享上这样的福。没人做饭没人洗衣的,尤其是晚上没人可以搂着睡觉了。这一点,让张二春有一刻的怅然若失。可是下一刻,又开始盘算起明天吃点什么好的了。
最近的天没有之前那么热了,晚上时不时听到点狗吠和蛐蛐叫。如水的月光铺满了整间屋子,张二春静静地躺着,也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他感觉自己的人生改变地太快,都让他有点跟不上趟了。
赶不上趟的除了张二春自己,还有其他的人。小卖部的宋金花,每次给拿东西都不情不愿的,好像是谁都欠了她几百块一样。再后来,张二春就开始自己动手,钻进柜台里取瓶酒或是拿盒烟,然后笑呵呵地跟每个人点点头。虽然是花公家钱,可是也不能让别人觉得他是在明抢一样,所以该有的客气还是要有的。就连遇到其他人,放羊的傻子也是,张二春都要跟人家点头哈腰一下,“吃了么?慢走啊。”久了,张二春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完全配得上那间新房子了,至少这是我家了。角落里薛银凤面前的水果早已发出腐烂的气味了,相片上的灰尘也懒得去擦一下,怯生生的像是个外来户。
张二春想起自己有一次喝多了耍酒疯,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应该还喊着让薛银凤滚蛋。可是那个女人什么也不说,默默收拾妥当,最后把自己扶到床上脱鞋脱袜,弄了半天。等后来酒醒了,张二春接过做好的饭菜,觉得,这一切就已经够够的了。
五
夏天的无奈,除了天气热得不像话,还有就是任何事情都蒸发得太快。小卖部里的闲话还在继续扯,偶尔也会把薛银凤也捎带上。每个人都争得说两句,好像她们每个人把故事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拼成一整个故事的面目。
“听说薛银凤拿着家里的土地合同去和镇里面政府谈判了。”
“哎,他们家是在改造度假村的范围内,可是自己去找人家当官的讲条件,真当自己握着人家的命根子呢?”
“谁说不是呢。我还听说,那个薛银凤别看在人跟前话不多的,鬼点子多的咧。就是她想私下多要钱,还想着自己能从里面谋些什么好事情,结果呢,把自己搭进去了吧。”
“好像被打得挺厉害,全身没一处好地方。”
“哪还能咋办?和人家政府做对,自找的啊。”
“那个张二春,还以为得了点好处不把自己当个人看了。自己的老婆死了,还整天乐呵呵地像捡了多大便宜一样。长没长心。”
“他啊,比那个放羊的傻子强不了多少。人家鉴定薛银凤是心脏病死的,他还在上面签了字……”
这事啊,要说起来,还真是没完。
张二春此刻正眯着眼喝着小酒,抽着红塔山。耳朵里嗡嗡的,满脸通红,有些发烫。时而闯堂而过的小风提醒着他,这些都真真实实存在着。之前住过的窑洞是真的,现在住的大瓦房也是真的;之前洗衣做饭的薛银凤是真的,现在不愁吃喝高枕无忧也是真的;之前胆小懒惰是真的,现在得过且过也是真的。
其实,从他把盖着白布的薛银凤接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回不去了。
管他的,反正日子越来越好了,不是么?
然后,他又端起酒杯,仔细地喝了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