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不离
男人身材高大,长相英俊,却头发杂乱,满面胡须野蛮生长,眼睛里黑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亮。他年近不惑,无儿无女,也无妻子。以前,他曾经有的,有妻,有女。但是她们都死了,埋在那两方坟墓中。
他曾经是个大学生,但还未毕业就来到了这个小村子,满怀希望激情满满地活过,后来看不到头的日子渐渐磨灭了他的希望,他消沉,寂静下来。
偶然的一次助人为乐,让村里一个姑娘死心塌地的要嫁给他,姑娘长相清秀,但不识字,一开始他心下不愿意,后来年复一年的等待没有换来任何希望,他也就妥协了,无奈地向生活妥协,一辈子呆在村里就呆吧,那姑娘一直等着他松口,见他态度松动,马上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女人。
女人自结婚后,每日里围着他转,虽然家里其实没多少可吃可用的,她却绞尽脑汁想尽办法,让他过得尽量安适些,她不让他做家里的任何事,说他是男人不能围着锅台转。他有时候都疑惑,她瘦弱的身躯里怎么有那么多的能量,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他没见她有一时半刻的休息,她不累吗?虽然这样想着,他却安然享受着她的照顾。
她不识字,却最喜欢听他吟诗,他最常念的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就是喜欢听这些好听的字一个个从他嘴里迸出,他也从未向她解释。她听他念诗时手里做活的动作会慢下来,身子微微倾向他,显得很是专注,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他看着女人的脸,有些恍惚,他的眼好似看到了遥远地方的什么。
他在她生前一直都是淡淡的,心不在焉的,尤其在念起李白的这首诗时。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的心事,大概不知道吧,她在他身边一直表现的那么快乐;也或许是知道的,她的眼睛里藏了太多东西,他读不懂,但是后来他都懂了,在她去世之后。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爱他,用她的方式。她为他生下一个女儿。虽然她自己也清楚多年的操劳已使她的身体损坏,坏到不知能否承受一个小生命的到来,但她却固执地生下了他的女儿。他,其实无所谓有没有儿女,见她固执地想要,也就没说什么。当看到襁褓中软糯的女儿时,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她把这个笑珍藏在心底。她问他给女儿起什么名字,他在院中踱步一回,抬眼看看天空,秋夜月华皎洁,他心头微动,回到屋中对她说,就叫月月吧。
可惜的是,未满半岁,孩子就因为先天虚弱又无调养而夭亡。她眼中蓄着的泪始终没有落下,在那之后她的眼变成了一双泪眼,男人看到她的眼,也不免要想起丧女之痛,原本他倒是看的开的,人活一世,哭着来哭着走,本就是来世上转一遭就走,他只当女儿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觉得十分难过了。可一看到她的一双泪眼,他的眼前就浮现女儿带着梨涡的小小笑脸。
她的身体终于熬不下去了,在寒冷的冬夜,冰凉的炕上躺着枯瘦如柴的女人。男人其实没有做过一顿饭,生个柴火能把房子点着,女人也从未让他生过火做过饭。男人有些无助的握着她枯瘦的手,她泪流不止,注视着他,长久的注视着他,最终,她只说了一句:“一定要好好吃饭。”他也止不住滚下泪来,她要休息了,终于不再忙前忙后,永远的休息了。他突然觉得漆黑无边的暗夜包围着他,无边的孤独缠绕着他,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她留在他身边,他会对她好,尽他一切所能地好,可是老天不再给他机会,要带走这个唯一给他温暖的女人。忽然,她的眼睛有了神采,脸上带笑,手向虚空中抓去,好像要够什么下来。口中喃喃却清楚的说到:月月,妈妈给你把气球拿下来。他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她曾无意中对他说过,女儿喜欢五颜六色的气球,看到了就张着小手要,咯咯的笑,像个普通的健康孩子一样笑,笑得那么开心。看到女人慢慢垂下的手,他觉得他丢掉了很重要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这个只有二十九岁的女人,再也不回来了。
她去世后,他把她葬在一处小小的土岗前,和她的女儿紧紧挨着,一大一小两座坟墓。春天里,那里四野都开满各色小花,五颜六色,夏天开的更盛。
后来,男人被调回了城里。临走的前两天,他买了一大捧各种颜色的气球,一个一个费尽气力地吹起来,又用细线一个个仔细系好,他没做过这么精细的事,总是绑着绑着气都撒光了,又重新来过,夜晚他燃着一盏小灯,彻夜不眠的吹气球绑气球,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的,第二天一大早他醒来时,手中还有几个没吹起的气球,他连忙坐起,赶紧又忙活过来,完全不顾手上勒出的条条血痕,等全部绑好,天已大亮,他下地穿了鞋子就跑去外面,竟没注意脚上踏的是一双拖鞋。他拖着长长一串颜色鲜艳的气球从家走向土岗,从村里经过时,引得小孩子都围着他奔跑笑闹,争着抢着摸那些气球,他看着孩子脸上洋溢的毫不伪饰的笑,他也跟着笑起来,任他们摸任他们闹,他想,月月肯定也像他们一样喜欢,像他们一样笑。走到村外,那些孩子逐渐散去,他走到拐角,脚步停了停,这里的墙都已倾颓,路也换过。在她活着时,他只陪她走过一次这条路,他们共同去看望他们的女儿,而今,坟墓外面只剩了一个他。他捡了根粗壮的小树枯树干,深深地埋在两座坟墓中间,上面牢牢系着他亲自吹起的气球。月月高兴,她也高兴了吧。
回到城里,他做了教师,已近不惑的年纪,他的身躯依然挺拔,脸上的胡须已都剃去,露出他本来斯文儒雅的面庞。他的课,从不会有学生缺席,甚至还有别班老师经常来听课。学生们都爱戴他,老师们都尊敬他。有年纪大的女老师张罗着要给他介绍门好亲事,每次他都婉拒了。次数一多,渐渐也不再有人提起。其实,之前他见过那个曾经的心上离人,她也是一个人,两人再见时,他觉得恍如隔世,他对眼前的女人依旧有情意,可是这情意被时间冲刷的只留薄薄一层飘在半空,不再炽热,只余一片凉。他看着她,却再也无法说出什么话。有人撮合他们,她也有意,可他却拒绝了,说他以后是要回到村里陪着月月涓儿她们母女的,自此两人再未相见。
在秋夜银白的月光洒满大地的时候,男人在小院中摆上一张桌子,三副碗筷,一杯小酒,望望天空,望望天上皎洁的月,端起酒杯,向对面虚空里敬一杯。
这些年,他学会了做饭,学会了做家务,厨艺练得也不错,他听她的话,一日三餐,每餐都好好吃,吃的还不少呢。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挂上了笑。
他站起身,背着手,对着明月,又吟起那首李白的诗,“秋风清,秋月明……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