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短篇小说故事

听父亲讲他过去的故事

2018-10-30  本文已影响45人  铁衣飘飘

          《听父亲讲他过去的故事》

    每一个卑微的生灵,都有着一段涅槃般的过往。如此,才有了在这人世瞬间的绽开!

      ——谨以此文献给我远去不再归来的父亲!

                      1、城陷

    八月十五夜,清秋高挂,月白如昼。陵昌城县政府门口唱起三台大戏,戏台上锣鼓喧天,戏台下人流潮涌。也就在这时,解放军的一支便衣队已悄悄进城了。

      ——得到消息时,县长于文章正在书房里坐着喝茶。陪同的有教育局长司白水,保安队长安庆云。门口站着县长的贴身马弁银保!

      消息自然是保安队长安庆云带来的。据他讲,晌午时,便有一伙明显是外地口音的人进了城,说是北方过来的生意人。哨兵们也没在意。之后半天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伙。天擦黑时,城门即将关闭,忽然又呼啦啦跑进来一大帮子,说是赶着来看戏的。人太多,拦都拦不住。

      安庆云恰好在场,一眼就看出这伙人来的不寻常!看打扮似乎和普通人没两样儿,但一个个眼神透亮,肩扛手提的包裹里明显都有点份量,看似随意,却又抓的很紧。好像随时都能让人猝不及防!

    ——拦是来不及了!安庆云一问哨兵,前前后后已经进来好几拨了!哨兵是个生瓜蛋子,还奇怪这县长唱戏的事传的地方怪远呢!

安庆云瞪着哨兵,“总共进来多少人?”

哨兵被吓的一愣,“不……不知道。这半天都没断过进人。不……都……是来看戏的吗?”

安庆云一脚把哨兵跺了出去。

“快,马上关城门!没有我的准许谁都不许开!”

他亲眼看着几个保安队员把城门关闭,落锁。又命令所有保安队员带上武器,按原来分配好的位置,上墙的上墙,上街的上街,明岗暗岗,全部到位!

这时候,天已黑了,一轮血红血红的圆月爬上城墙。远远的,县城中心十字街上政府门口的大戏已正式开锣,一时间唢呐三弦,吚吚哑哑的男女唱腔不绝于耳地传来……安庆云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座城很快就要陷落了!然后一溜小跑来找县长汇报……

                    2、离家。

“那天是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十五。”父亲记得清楚,“我刚从老家到陵昌半年又五天。——从老家到陵昌有三四百里,我一路上边走边问,中间生病停了一天,到陵昌时走了十三天......”父亲的语气有些索然,静静地沉入到往事的回忆中……

公元1947年,新中国即将在两年后成立。在我的家乡豫西南盆地的某个村落里,依然沉浸在旧政府主导下的一片惶恐不安乌烟瘴气中。盗匪猖獗,欺男霸女,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贫穷荒蛮的岁月里人性中恶的一面不加约束的肆意发挥,偏僻的村落间却时常流传着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言:张庄某某家被打了黑枪,只剩下一个襁包中的女娃;南村某家的男人被拉了壮丁,刚进家就被堵在屋里,连夜走的,一去无踪无迹;邻家寡妇家夜里进了趟将,因为被寡妇家孩子发现,不得不大冬天躲进水缸里,等抓他的人走后从缸里出来直接把孩子一刀劈了……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最要命最难熬的是饥饿!

从早到晚,人们最大的恐慌是无处觅食奄奄待毙的急迫和不安!没有人知道能否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十九岁的父亲早已不得不自立户——其实也就是在村西头一间废弃的磨房里铺上一堆麦秸杆,晚上合衣钻进麦秸窝里睡觉。家是回不去的。他的生母——也就是我的奶奶早早过世,从后奶奶进门的那天起,父亲便时常和她各种斗争,甚至大打出手,终于不得不独出家门......

“唉!”父亲晚年曾无数次叹气,“其实说白了还是因为缺吃的。”

在奶奶过世两年多的时间里,父亲就靠着给人干点零活和爷爷偷着接济点吃的过日子。

过完年,没啥活干,进入到乡村最煎熬的青黄不接的时令。爷爷在一天夜里塞给父亲一个鼓鼓囊囊的黄布挎包,“走吧!去陵昌找你大伯。听说他在那里混的不错!也许能有条活路!”

——父亲背上包,里面是七八个黑面窝窝,天还没亮就出了村。按照爷爷给说的方向,跑到十里外的一条大路上,顶着刀子样的冷风一路向北而行。偶尔也搭乘下过路的马车。边走边问,饿了啃几口窝窝头,渴了在路边随意讨口水喝,晚上走到哪个桥洞或路沟里背风的地方猫一宿……十三天后竟然迷迷糊糊磕磕绊绊的真的到了距家近400里外的陵昌城。

“在陵昌的那段日子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一段安生日子!”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的快意和自豪!

                  3、谋职

父亲的大伯,也就是我的大爷爷果然过的不错!

因为有老私塾的底子,大爷爷在整个陵昌是颇有名望的先生,担着陵昌县立学堂的校长。还写一手金烁玉立的颜体字!陵昌城有名的牌匾几乎都出自他手。

更主要的是,他和凌昌县教育局长司白水关系铁,好像两人曾共过事。后来,司白水随县长于文章来陵昌任职,大爷爷也跟了来负责学堂。

通过司白水的关系,19岁的父亲很快进了县保安队,每天可以吃的饱饱的,穿着体面的黑制服,扎上二指多宽的牛皮带,按时点卯出街,在陵昌城的大街上威武地巡视。

“和我搭班的是保安队长安庆云的侄子,比我小两个月,但来的早些。我们两个负责在县政府门外十字街口约一里地距离的街面上巡逻。”

“——其实陵昌城国军的两个排后来就驻在街中间的古塔院里。那可是正规军,背的全是日本人留下的三八大盖!”父亲还用手比划着三八大盖的长度。

父亲知道,他和安队长侄子负责的这片地段无异是陵昌城最安全一个地段。这自然是有意照顾的。父亲很是惋惜地感叹,“其实从县长到司白水,再到保安队长安庆云,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安庆云是本地人。早年在冯玉祥的队伍里干过。后来被收编。他不想再在队伍上干,就回了陵昌,做了保安队长,也管着七八十号人。

半个月前就接到上级通令说,解放军一支队伍正从北边南下,很可能要来“进犯”陵昌。为此,国军还派过来两个排的士兵。

安庆云是真有过大经历的,立马给县长建言:这次通令绝非寻常!种种消息都表明,解放军目前士气正旺,保不住真要成大事!但在其位必然谋其政。这凌昌县虽然只是小城,可也是国府在真金白银的给着俸禄,怎么着也不能轻易地给丟了!

县长于文章也更清楚大局势。可要是没啥动作心理上挺别扭!

最后和司白水,安庆云私底下三人达成一致意见:一方面全面防范。四座城门除南门外全部封死,留一门出入。保安队全员武装上岗,定点定位,配合驻军严查死防!安庆云还打开仓库,发放武器弹药。

父亲和安庆云的侄子很快便每人领到了一支汉阳造!不过区别是,唯独没给他们两个人发弹药!“——真到了关键时候,你们俩就赶紧跑乡下去!”安庆云还特意小声嘱咐。

另一方面,于文章让司白水暗中安排,悄悄把一些东西向城外疏散!“司白水有一天夜里来了大伯家。”父亲回忆着,“司白水戴副西洋镜,总穿着很时髦的中山装,文气得很。……他好像是和大伯商量往南去。可是大伯说他这么多年就是教书的,没做过啥昧良心的事……”两人谈到深夜,“最后司白水摘掉西洋镜,狠狠地用右手抹了把眼,和大伯抱了抱,转身走了……”

                  4、逃亡

距离八月十五还有四五天,陵昌城里的人们逐渐习惯了这种四门封闭的日子。除了出入有些绕远,街上商店照开,城外十里八乡的人们照样早进晚出,连十字街中心的塔院里,虽然有驻军,也仍有不少人远道而来在古塔前的案台上上香许愿……一切都平平常常。

所以,当下人请示八月十五还要不要按惯例唱大戏的时侯,县长于文章并未过多犹豫。他让安庆云去和驻军带队的一个副连长商量下。

副连长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共产党来了也要过日子啊!这世道快活一天是一天……于是很快确定下来:戏照唱,还是老样子。在县政府门口的十字街,三台对唱比彩头!

不过,十五这天安庆云把保安队的人分成了两班,一队明,一对暗。父亲和安庆云的侄子两人也分开了,一个在街口,一个躲在街角的胡同里。一个小时轮换一次。

中午时,安庆云带人查岗。父亲正躲在胡同里四下张望。安庆云招招手,把他侄子和父亲两人喊到近前,然后掏出两颗木柄手榴弹来!

  “会用这个吗?”两人都摇摇头。

  “看着,”安庆云严肃地说,“把木柄拧开,左手拉出引线,再攒着全身的劲扔出去——能扔多远扔多远!能扔多快就多快!”

看着两人把手榴弹小心地踹到了怀里,安庆云呆呆地站了会儿,然后双手拍了下两人的肩,说了句“机灵点啊”,便扭头走了。

——父亲再见到安庆云时已经是晚上,

戏已开锣。驻军的士兵们上到了屋顶上远远地看戏。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跑过来。父亲认得那是县长的大马弁银保,背着把盒子炮,威风凛凛的。通常县长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银保也看见了父亲,低声喊,“叫上小安,跟我走!”父亲便朝胡同里吹声口哨,安庆云的侄子跑了出来,二人跟着银保抄胡同很快来到县府后院。

院子里密密麻麻站了一片人。银保气喘吁吁地走到司白水跟前,“带回来了。”

司白水难得的没穿中山装,这时冲父亲和小安点点头,低声说,都赶紧换衣服!

父亲这时看见,县长于文章也和平日里穿着大不一样,静静地坐在一边儿,一脸的落寞。

父亲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和小安一直穿着制服的,也没啥衣服可换,怎么办?

正踌躇间,安庆云咚咚咚地跑进院子,冲于文章喊,“快走!看情况马上就动手。”

于文章立马站起,“银保,背好印信,走!”直奔县府后门。

安庆云抢步跑到了前面。司白云,银保等一干人立即跟了上去,小安,父亲也跟着众人冲出院子,直奔西城门方向!

其实西城门也早封了,而且是从内外两面用厚砖直接把城门垒死在里面。两扇门上的大铁锁都没有摘。父亲随众人跑到西城门,顺侧面甬道直登到城墙上,刚立着脚步,突然,身后响起枪声!唱戏的锣鼓声霎时消失,取代的是噼里啪啦的连环枪声,从十字街口驻军的塔院方向连绵而起......

                5、生死夺命

众人一起呆立在了七八丈高的西门城墙上。时间刚过八点,月亮挂的更高。从城墙上向外看,大片的苞谷在微凉的月光里瑟瑟抖动,直蔓延向看不到尽头的远处。向下看,城墙根的护城河水亮亮的,无声的急急地流淌着……

“啊——”父亲身旁的小安突然叫了一声,瞬间翻过城墙跺口,直接跳了下去!

“小安——”坐在地上的司白水最先反应过来,喊声未息,一道沉闷的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便再也没了声息!

安庆云冲了过来,扒着城跺头伸多长连声喊“侄子侄子……”,城下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清晰的风吹苞谷叶子的沙沙声!

这时,银保不知从哪里扛了一架梯子过来。安庆云回过头从腰里解出一条拇指粗的绳子,几个人都过去帮忙,把绳子绑在梯子一头。

因为城墙太高,梯子放下去后,从墙上下到梯子还有不少的一段距离。这时银保突然对父亲说“你先下!”父亲无可选择,只好把绳子牢牢地系在跺口上,把枪带紧紧,便两手抓着绳子双脚蹬着城墙,闭着眼睛缓缓地向下移动......不知多久,身上的汗疯了样倾巢而出,父亲感觉外层的制服都被湿透了……终于父亲的脚碰到什么东西,他睁开眼,是梯子。他下到了刚才放下来的梯子上面……落地后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四肢酸软,像虚脱了一般。

第二个下来的是银保,之后是安庆云,司白水,于文章……未等全部下来完,南门方向突然也传来密集的枪声,显然是保安队的人也交上火了。

“快,快……”安庆云连声催促。

除了小安,人都到齐。安庆云带众人捡一处水浅处越过护城河,便在一条比较宽阔的大路上向前狂奔。

父亲这时紧紧地跟在安庆云的身后。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今晚上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离开陵昌城越远一点,活命的机会就多一分。

一群人没人说话,甚至连汗都顾不上擦。有的明知东西掉了也不捡。父亲还在一处拐弯处把背上的汉阳造顺手攒到了苞谷棵里……没有谁顾上看他。去掉“”包袱“”的父亲跑的更快,一下子冲到了队伍最前面。连领头的安庆云也落后了他一步的距离。

出了一片苞谷地,一拐弯,前面是一座石桥,石桥冲过去仍是一人多深的苞谷地。父亲突然惊讶地看到,在石桥的桥头处,赫然架着一挺明晃晃的机枪!是真枪!父亲记得在驻军的院子里曾见过的。枪口此时正大张着嘴直直地对着自己……而且苞谷地里也伸出一支支枪筒,明亮的月光下看的真真切切。

有人喊,站着,要开枪了!

来不及多想,几乎是下意识的,父亲脚步不停,随手就把一直攥着的那颗手榴弹丢了过去……

等一口气又跑了好久,确认再听不到后面追逐的声音,父亲一下子瘫在了路边上,呼呼地喘不上来气。

不久,安庆云,于文章,司白水,银保等一帮人也冲了过来,乱纷纷地瘫坐一地。清点人数,有一多半的人都没冲出来,大概都被埋伏的解放军给逮住了。

银保身上一直背着的官印也在混乱中被扯了去。于文章倒一句没埋怨,只喘着气说,“好......,冲出来就好......”

这时安庆云突然看向父亲,“你的手榴弹咋一直没响!”

父亲懵然,“没响吗?我也没听到……”

安庆云定定地看向父亲,“你没拉引线!……幸亏……,否则……按时间响了,咱一个都活不了……”

                    6、尘埃落定

当时只是做了短暂停留,一众人就继续向西,接着又向南一直跑,到第二天晌午时分终于赶到邻近的一座县城。这里还没有一点消息。

原来,解放军先派了一对侦查兵进城,交火不久就里应外合开了留着的南门,大队人马当晚就进了陵昌。同时,还清了外围,在很多路口设伏堵截。除了父亲这拨冲出来几个人,再无任何信息能传出来。

据安庆云后来分析,当时父亲的手榴弹如果炸响了,他们几个也全都报销了。那消息至少要拖到三天后才能传出来!

陵昌县志记载:1947年10月1日,也就是农历8月17日,陵昌城宣布解放!

留在城里的国军和保安队一直抵抗了近3天。他们躲在塔院里,有着地形优势和良好的武器。解放军怕损坏了院内古物,不能用重武器,因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可这有什么用呢?终归是大势已去……”安庆云自语。

县长于文章带众人南下,到达南阳,后来又继续向南,再后来没了信息。跟着他的有司白水和银保。

父亲到南阳后停了下来。司白水倒不阻拦,还给了他一块大洋。几经辗转,父亲在第二年新中国成立前回到老家。

安庆云从逃出陵昌后便时常的心灰意冷!他最终没有追随于文章司白水一帮人向南,而是偷偷又回到了陵昌。

“后来还是在多次运动中被镇压了,”父亲不无遗憾,“其实是挺好的一个人!”

                7、后记。

父亲的大伯解放后倒一直平平安安,在陵昌城终老!

父亲回到家乡,已经是他外出两年后了。

回乡后的父亲豁达透彻了许多,并日益形成自己稳定素朴的生活哲学!

他常说,凡事留一线,于人于己便。大概就是由他扔的那颗未拉引线的手榴弹而起。

他又说,万事皆小,生存为大!

回乡后他和后奶再无脸红脖粗过,始终顺应附和,甚至安然为她送终!

文革时期武斗风盛行,他没有参加任何派别,也不排斥任何派别。多年后他的总结是“儿子跟老子干,老子跟儿子干,打断骨头连着筋,早晚还是一家亲。”

在很多年的集体生活里,他更成为公认的“老好好”。与人为善,与世无争!只做善事,不问前程!再困难的事,再重再累的活,交给他都迎刃而解!从小队到大队,从村里到公社,是出名的生产能手!——尽管从没有因此受到过任何奖励,往往也只是在不得不需要他的时候才想起他的存在!

后来包产到户,政策放开,他靠着高明的种地技巧和灵活的头脑,种各式别人不敢中经济作物,很快成为全公社第一批富裕起来的人。

之后他便全力供应我们众多兄妹求学,一个接一个,尤其在匪夷所思的状况下,毫不动摇,因此又一度成为远近闻名的落难户!

但否极泰来,随着我们一个个学有所成先后离开农村,步入老年的父亲逐渐解脱。到晚年更是无所牵挂十分的满足开怀!

他的同龄人中大的小的都次第离世,然而父亲直到三年前才开始出现耳背,气喘等现象。行动也越来越不便,开始坐在轮椅上生活。——只是常常的,父亲会不自觉陷入到一种深沉的回忆中,断断续续地讲起那些发黄久远的往事!

2017年中秋节,晚上8:00。

吃过团圆饭的父亲习惯性地坐着轮椅滑到阳台。天上一轮明月透过玻璃,安详地照在他刻满皱纹的脸上。他刚刚理过头发,满头银白的发根泛着亮光,显得精神矍铄。

父亲平静地看着月光,突然微微一笑,悄然而去,享年90岁,成为方圆近百里之内同龄人里难得的最高寿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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