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窗月光
在清理试卷、笔记,习题册时,一本牛皮笔记本滑落在了地上,我捧起它,拍了拍,崭新如初。
“小孩,送你一本笔记本。”他停下电瓶车从斜挎包里掏出本子的模样历历在目。
——题记
“妹妹!手电筒给我照一下,我看看衣架钩上晾衣绳了伐。”奶奶在门外呼唤我。“来了!”我放下写作业的笔,拿起手电筒和一把房屋钥匙跑出去。
上了高三,我就退了学校的宿舍,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区里租了一间位于底楼的30多平方米的屋子。上学的日子,奶奶下午从家里过来买菜烧饭,跟着我开始了她的陪读生活。
还记得即将步入高三的暑假里,我和爸爸在买房软件上搜索学校附近的房源,离学校只隔一条马路的公寓首先就被排除在外。虽说学校地理位置偏僻,妥妥的郊区环境,周边的房价再怎么样,跟市里一对比,肉眼可见的便宜,但我和爸爸还是秉持着能少花点就少花点的勤俭节约的精神,货比三家,精挑细选。
物色了几家后,我们开始联系房东看房。第一家是精装房,有新的洗衣机、一间配有空调电视机的大床房,还有一间小床房、浴室间、厨房,饭桌离门口仅两步之遥。房东看上去年龄介于我爸和爷爷之间,他说这是他妹妹的房子,几个月了空着没人住,怕时间长了房子潮湿发霉,索兴把它出租了。
房子看上去不错,价格差不多是几个同学租的房子中的均价,但是我该在哪写作业呢?伏在饭桌上吗?房子似乎也没有空间再放张书桌。
出去后跟爸爸交换了想法,我们前往第二家,这家由中介带我们过去。
来到目的地,中介在电话里说还要一些时间才能到,我和爸爸去小区门口处的社区楼里找厕所。里面有供小区孩子活动的房间,会议室里还有大人在开会,墙上是充满童趣的彩色涂鸦,有一面墙挂满了五彩缤纷的儿童画。找了一圈下来,就是没有厕所,苍了天了,只能等中介带我们去居民楼里上了。
酷暑难挡的八月,太阳烧得火旺,站在建筑群投射下来的一小片阴影下的我终于在耐心怠尽时等到了中介的出现。他骑着电瓶车,带我们绕进了小区里边。这个小区里住的多是外来务工和拆迁户,人流较杂。
我们看的房在第四层,一进门我自然奔着洗手间。房子没有第一家好,果断踢除待选名单,我相信爸爸跟我想法一致,明眼人都晓得怎么选。中介小哥问我们要不要去看另一个在6楼的房子,比这间要大,6楼?我可不想每天上下爬6层楼梯,我们学校宿舍最高也就六层。“那就麻烦你了!”我讶异地听见从爸爸嘴里吐出的话,他的额头已然渗出大颗大颗汗水。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呢?6层的房子我肯定不会考虑的!”我坐上电瓶车,攀着爸爸的背,他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爸爸立刻低声不满地一哼,像狗妈妈呵斥孩子不要同它抢食时嘴巴缝里挤出“鸣……”一样,示意我不要再说了。我们跟着中介在小区里蜿延蛇行,左右穿梭,最后把车停在了目的地楼下。
我一边爬楼梯,一边对第一家房子好感增强,它才两楼!第三家在最高层,含有一间小阁楼,除了空间大一点之外,它既没有空调也没有书桌,还要每天爬6层,奶奶怎么受得了!
下楼出来,天空鸟云密布,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不一会儿雨越下越密,爸爸把车开进车棚躲雨。
“我跟你说了,要货比三家!”“有什么好比的?后面两家简直没眼看!”持续了一段激烈的对话后,我们决定再找找其它合适的房源,实在没有,就定第一家房子。
八月下旬,临近开学,爸爸在离学校3公里不到的小区里锁定了一套30多平方米的房型。看房的那天,全家人都去了。房东说上一个租客也是跟我同校的女生,是她妈妈来陪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屋该有的都有,厨房、阳台、含床的卧室,还有卫生间,最最重要的是有一张和床的宽度同等长的木书桌。冰箱空调虽然老旧,也算是有配备。总体都比较满意,每月房租费也比第一家少几百,只是阳台和卧室之间没有隔一道门,让我很不舒服。房东说,本来是有门的,既然这样,他花钱,我们出力,在外面找个师傅把门装上。
心事总算落下一件。开学前一天,我和奶奶住进了现在的房子里。洗过的衣服晾在室内阳台根本干不了,住在对门的一家人友善地跟我们分享同一根支在窗外的晾衣绳。夏夜的风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我拿起手电筒,随身带了把钥匙以防风呼地一吹,奶奶孙女两人可怜巴巴被关在门外。
窗外,是一片绿化带,被一堵墙包围起来。墙外小路边一家家烧烤店、火锅店的灯牌亮起,年轻人露天喝酒碰杯声、笑声、小店老板的叫唤声交织成郊区青年的夜生活。“小莲,我爱你——”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在喧闹人声中拔起,随之而来是一阵密集的“wu~”,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有人祝福。
“妹妹,做完作业早点睡!”奶奶钻进被子。
“知道了。”我将疲劳的眼睛投向窗外那轮银白的玉盘。
最后一家店的灯牌熄了下去。我背完今日计划的英语单词,头绕颈环形转了几圈,放松一下紧邦邦的颈部肌肉,拿起洗漱用具进了卫生间。
待我上床后,听见单元玻璃门“咯吱”被推开,两个人走上了楼梯,在很近的一下关门声后,一切又归于夜的寂静当中。
周末,碰上节假日假期调整,只放一天假,于是我选择不回家,待在小屋里复习。阳台外的那面墙设有一个旋转铁门,通过那扇铁门,能去小区附近的店溜一圈。
中午从超市买完泡面的我穿过铁门,听见突如其来的一阵咳呛声,循声望去,和我一栋楼的一个年轻男人左手手肘撑在二楼的阳台扶手上,右手夹着烟,眼神穿过吐出的圈圈烟雾,静静地望向远方。
高中的最后一个运动会,我报名参加了。
这是第一次以比赛选手的身份参与到运动会中,我长跑在班里的女同学中算中上水平吧,短跑呢,瞬时爆发力较强,后劲就不足了,比长跑水平差点。高中能留下点什么值得怀念的记忆呢?就抓住这最后一场运动会为班级做贡献的机会吧。
“你要参加运动会?你行不行啊?”奶奶听到我报好了800米长跑和200米短跑比赛项目后,投以怀疑的目光。吃得正欢的我胃口突然就不好了。
饭后,我决定跟奶奶去离小区很近的一所民办大学的室外大操场练习跑步。操场上有许多在运动的大学生,还有不少住在附近的居民结伴来散步。
跑了没几步,奶奶就在后面乐得哈哈大笑:“你跑步怎么左摇右摆的?跑步时手臂应该前后摆动。”我以为自己就是这样做的,完全没有意识到动作有问题。“就你这样,比得过谁?”奶奶继续说。“反正不是倒数。”我脸上冒起恼意。
“你怎么这么说不起?”奶奶不悦。
我跑步时尽量控制手往直线轨道摆动,可这样真别扭!跑了几圈后,我跟奶奶打道回府,街边的路灯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在我们所住的楼外的花坛旁,一个男人正蹲着身子抽烟。我经过时瞥了一眼,是上次买泡面看到的男人,长相蛮清秀,眼睛盯着空旷的地面,仿佛神游进另一个星球,不与这个世界相连接。男人的烟一甩,在夜风里抖落一串火星子,随着风吹的方向在地上直直滚了一遭,宛若夜空抛洒下的几颗星子。
进楼后,一个留着棕褐色长卷发,穿着高腰短裙装的年轻貌美的女人脚踩拖鞋走下楼梯。我往里走,忍不住回头去看,女人站在了单元门外,右手搭左手臂上靠在背后,跟花坛边的男人正说着话。
早上背着帆布单肩包出门,运动会期间不用上课,一身轻松。本来高三学生是不参加运动会的,但学校为了给我们减减压,批准这一届参加。
我推开单元门,楼上传来关门声。
“哎!”这声音好像那天晚上听到的中气十足的男声。一转头,住在二楼的那个年轻男人嘴里含着未点着的烟,从楼梯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张卡。
“是你的学生证吧?”我接过学生证看,卡的正面印着笑得傻里傻气的自己的照片,那时刚上高一,剪了个清爽的学生头。
“是的,谢谢!”学生证紧紧攥在手里,我左脚边跨出门,边想着一定是昨天从裤兜里掉出来的,竟没有发觉。
“叭”,一声枪响,高三女子800米长跑比赛选手冲出起跑线。
冲在最前面的多是新疆学生,比赛前练了几天的我感叹于新疆班同学强劲的运动实力,他们从预科开始每天都有晨跑,还接受不同的特色兴趣培养。
开局我便以高于平时跑步的速度向前冲,但这简直是在挑战我的上限。选手们跑得实在太快,我一下被甩到末游。虽说不期待自己会得奖,但也不要输得太难看吧,我全程吊着一口气在跑。
到了第二圈,肺开始难受,无规律地疯狂喘息,这是我不喜欢长跑的一点,总感觉下一秒就要不行了,放弃的念头在脑际盘旋。但只要挺过这一时刻,终点似乎望眼欲穿。我拼命地奔跑,看台上的同学为选手们呐喊助威,喊名字的,喊口号的,拍手鼓掌的……超过距离最近的那个选手,这是唯一的目标。我的腿变得不受控制,愈发沉重。甩下几位同学后,我看到班主任老王正在终点线外等候。
冲刺结束即将瘫软在地之际,同班同学扶住了我。“走一走。”老王说。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什么叫做“双腿灌了铅似的”,无力的双腿若失去了搀扶,下一秒就被重心引力给吸下去。
走了一圈,呼吸终于恢复到正常频率。我回到看台还没坐热乎,体育委员走过来问我200米短跑比赛要开始了,还行不行,我说可以,下楼进入准备区。尽力就好了,我没有过多期望。
由于本校学生多,运动会持续了两天,现在终于进入了尾声,以班级短跑接力赛为最后的乐章。
去年是第一名的我班今年依旧志在必得。我接到棒后,拔腿就跑,眼看跟隔壁班的差距越拉越大,焦急地递给下一个男同学小郑。小郑刚迈出第一步,接力棒措不及防地掉到地上,我们手里都捏了一把汗,他赶忙捡起继续奔跑。最终,我班获得了接力跑第二名的成绩,不甘总会有一点。
回家吃完晚饭,奶奶和小区里的老大太一起约着跳广场舞,我独自在家写作业。突然,房门被人重重拍了几下,我吓得一怔。
“有人吗?外卖到了!开个门!”门外一男的扯着噪子说。
无人应答,他又拍了拍门,问:“屋里有人吗?外卖到了!来开个门!”
“我们没点外卖!”我坐在椅子上冲门口说。
“啊?上面显示的地址不是这屋?”门外很快没有了动静。
过了一会儿,有电瓶车开进楼内,停在了门前供电动车停放、充电的室内场地。
女人从车上下来,说:“晚上跟阿香她们一起吃烧烤吧。”
“我有事。”二楼那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什么事比聚餐还重要啊?阿香难得请客。”女声嗔怪里带些撒娇的意味。
“那去吧。”
“你知道么,阿香现在比以前漂亮好多啊。今天见到她,问她怎么美容的,她说多吃蔬果,保持好心态,假不假,我能看不出她双眼皮是拉的……”说话声在二楼房门关上后戛然而止。
夜晚,我洗完澡,打开了浴室的窗,窗外的一切仿佛被披上一层薄纱。我拿出吹风机吹头发,阳台外溶溶冷月,野猫的叫声此起彼伏,时不时猛地发出“喵鸣——”凄厉的一声长音。
手机上,小郑发来一条道歉消息,为他的失误给班级拖了后腿而感到抱歉,我连连安慰他没什么大不了,表示还担心是因为我跑得太慢,他才急中出错。刷了刷朋友圈,在另一个同学发出的动态里,我发现他给我班每个接力跑参赛同学都发了道歉信息。
我拿起桌上的摇控器欲开空调,空调缓缓打开,吹出的却是冷风。机子嗡嗡作响,对摇控器发出的指令毫无反应。“奶奶,空调坏了!”说完,空调冒起了青烟。奶奶赶忙站上板凳切除空调电源。
唉,总有花样百出的事落到我两点直线的计划中。
锁完共享单车,我进入小区,二楼的那个男人开着电瓶车忽然在我前面停下。他上身着蓝色短袖衬衣,内搭白色汗衫,下身配了条卡其色休闲裤,一阵风吹过,灌入了裤管,裤脚伴着风舞动了两下。他从斜挎包里掏出笔记本子伸到我面前:“小孩,送你一本笔记本。”我一愣,心里踌躇几秒,接过了。他身上散发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掺和着香水气息,让原本的烟草味变得不难闻。
“好好学习。”他说。
“你能不能不要跟我爸说一样的话。”真的很腻大人翻来覆去重复着那几句老生常谈的句子。
他咧开嘴笑了,说:“行,那祝你前程似锦,所得即所想。”
还在屋外,我就闻到了奶奶煲的浓汤。
“回来啦!”我原地转了一圈放下书包,得知空调修好了的事,心情异常明媚。
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暴雨天,放学回家的我打开门想收挂在窗外晾衣绳上被遗忘了的衣服,正巧遇上停完电瓶车浑身湿透的二楼男人。他一身职业装,白衬衣加黑西装裤,皱皱巴巴地贴着他的肌肤,透出身材的纹理,雨水顺着脸部的轮廓一路往下延,淌到了肉色的胸肌上。
我快步走向窗台,踮起脚尖收衣服,脑子里只听见加速的心跳声。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从河里游上岸,全身湿漉漉的从背后抱住我。“扑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河中央,仔细一看,粼粼的河面上躺着一轮明月……
高中生活紧张又忙碌,有一天,我蓦然发现已经很久没再遇到那个男人了。某个清晨,我看见二楼的左边那间屋子里出来一对母女,才意识到那对情侣已经搬走。
偶尔放空时,关于那个男人的画面像被记忆定格,一帧一帧在脑海里放映,鼻尖还嗅到了那日正午的太阳味。一切如庄周梦蝶般,看着那本笔记本,我想蝴蝶真的有飞过我身边吧。
深夜里的一窗月光随时间推移逐渐模糊,那朦朦胧胧诉不清的心绪却愈发清晰,像剔透的冰块在太阳下反光,接受暴晒,直至蒸腾……
文/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