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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翼杀手2049》——仿生人的皮囊之下

2018-05-30  本文已影响1人  谈乐来

之前写过一篇文章讲解《湮灭》,文中提到过科幻的意义。科幻相对于哲学而言,抛开形而上的理论,提供了一种更为实验性的语境,探讨人类自身的问题。从这个观点出发,《攻壳机动队》的真人版营造了一个不错的语境(视觉和概念层面),可惜却忽略了“问题”才是原作的精髓;另一个例子《阿尔法城》可能在语境上不够科幻,但是它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就是因为抓住了一个好问题。以这个标准来衡量的话,《银翼杀手2049》无论是在语境上还是其探讨的问题上,都是一部质量上乘的作品,其前作——于1982年上映的《银翼杀手》已然锁定经典。但是因为《银翼杀手》本身的晦涩和超前,在上映当年不免受到观众和媒体的指责,直到许多年后,因为其开创性的视听语言和深刻的思想性才被作为重新审视和解读,甚至“赛博朋克”也由此发展起自己的电影体系。

值得欣慰的是,虽然《银翼杀2049》票房失利,却赢得了口碑,没有像前辈一样沦为遗珠。美则美矣,但是对文艺作品最好的对待方式绝不仅仅是“踩”与“赞”就可以的。表扬要恰如其分,批评要打蛇七寸,这才是对创作者最尊重的评价态度。

1.2049年的新问题

1982年的《银翼杀手》,导演通过一只独角兽给观众抛出了一个问题:主人公Deckard是不是复制人?基于这个小问题,可以展开的怀疑更多:什么是人,记忆是否可靠,感情能否被设计,什么事真实?或者借用原著小说诗一般的标题: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那么到了2049年,不妨用一个新问题展开讨论。这个新问题是:K变成真人了吗?这个问题乍一看有些荒唐,毕竟在电影中,K作为复制人已经是实锤。在和一位女性观众交流后,这位观众给出了这样的感受:整个故事对K太不公平了,主人公命运太惨了,难道就因为他不是被生出来的,就应该被这样对待吗?难道因为是人造的,我们就可以拿他的生命去换一个被生下来的孩子吗?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当做人来对待,甚至成为“人类”的机会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欺骗。

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主人公命运凄惨不假,但是他的牺牲是否完全没有意义?他在拯救别人的过程中,自己得到了什么?对于影片中复制人的反抗组织来说,K的身份和被植入的记忆,只是个幌子,他们有着自己崇高的目的,为了这个目的,K是可以被牺牲的。但是对于K来说,这不仅仅是欺骗,也是一个契机,从这个契机开始,K的命运可以说是一部未来版的木偶奇遇记。从产生怀疑到确认自己是被生下来的,这是K成长的第一个阶段,因为有了这样的误解,K才会把自己假设成为人类去思考问题:不论是选择隐匿身份还是逃亡,K摆脱了自己作为工具的存在,在心理上认同自己是个真正的人,这是匹诺曹想变成小男孩的开始,K有了个真正的名字Joe。在成为Joe的这段时间,主人公的处境虽然越来越危险,但观众的情绪却越来越高昂,因为我们和Joe最关注的问题似乎就要有完美的答案了,一个真正的男孩要诞生了。

但是这个希望也随着故事的展开而破灭,Joe不过是为了保护真正的人类之子而被牺牲的孩子之一,他确确实实是被制造出来的。此时观众应该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被我们寄托了这么多感情的Joe终究还是个小木偶,而且根本没有变成小男孩的希望。与其说导演在这里给观众泼冷水,不如说在这里给了观众一记响亮的耳光——在这样一部电影里,我们讨论的“人”难道是要被生下来才能叫人吗?如果带着这样的成见,那么影片后来的发展中,K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作为人类之子的Joe是个谎言,当它被戳破时,对K而言是个几乎致命的打击。但同时也是K再次成长的契机:要成为真正的人,不是需要被生下来,甚至不需要拥有人的身体,而是具有人性。关于人性,电影中除了借复制人领袖说出“拯救一个孩子,是我们做的最有人性的事情”,更深入的对照是K的虚拟女友Joi。Joi是虚拟的,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她对K的感情是出于自我意识还是人工设计的产物,但是Joi无疑是个非常人性化的形象。Joi的牺牲和Joe这个身份的死亡被安排在了同一处,让重新回到复制人身份的K做出了新的选择:营救Deckard,让他们父女团聚,用自己的人性来重新成为人。悲观地看来,从K的真实身份被揭开之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困兽之斗,做一颗为他人牺牲的棋子;但是换个角度来看,这何尝不是K作为一个独立生命更深层的觉醒。

K被植入记忆又被打破希望,无端沦为牺牲品,虽然残酷,但是这个谎言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个礼物:如果没有这个谎言,K不会知道作为人的感受;如果这个谎言不被戳破,K不会打破出身的羁绊,作为独立的生命觉醒。

2.回归老问题

《银翼杀手2049》的故事可以归结为“K是否成长为人”,《银翼杀手》遗留的问题是“Deckard是不是复制人”,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种提问方式。更本质的问题是“什么是人”。这里结合两部电影的故事和《银翼杀手2049》的处理方式,探讨作者的态度。这两部影片都将这个问题处理成私人化的问题——“人”来自于自我认同,而非社会认同。

《银》通过一只独角兽提出Deckard可能是复制人,这原本是导演和观众的互动,在《银2》中,则直接将这个问题挑明,成为角色互动的话题,甚至将观众这些年来关注的相关问题通过Wallace之口一并提出:Deckard是不是复制人?他的记忆是否也是植入的?他和Rachel之间爱情是不是一个实验?……续集里,Deckard给出的答案是选择不去知道真相,连Wallace也赞叹这是个聪明的决定。“I know what’s real”,这是Deckard的态度。《银2》在创作上敢于直面这个问题的态度是值得赞赏的,但是这个答案是否显得廉价呢?如果仅仅从Deckard这一个人物身上看,这确实是个圆满但是缺乏诚意的答案。但是从整部电影来看,这不是个孤立的问题,通过新一代银翼杀手K,导演把这个问题深挖了一层。

K和Deckard之间形成了有趣的对照:Deckard生而为人面临的“复制人”的身份危机,他选择了不追究真相,保持住了自己作为人的自我认同,K身为复制人,虽然一度怀疑自己是“人”,却被强迫知道真相,他没有Deckard的选项;Deckard同复制人Rachel的爱情,我们无法知道是否处于设计,而Joi的存在,无疑就是被设计来“爱”K。K的处境,如果与Deckard作对比的话,就是把Deckard所有最好选项抽离之后的处境。如果说科幻电影是一场实验的话,《银翼杀手2049》无疑是将前作的条件设置的更加严苛。在这个条件下,K的选择其实是对Deckard的困境的深入,但得到的答案却是一样:自我认同。Deckard的方式是不去知道,K的选择是以人性的方式证明自己。

Deckard和K悲惨的一生都挣扎在“人”的问题上,经历无数折磨最终都将落在自我认同上。然而对这个问题认识最清新的反而是反派Wallace。他似乎根本不关心人与复制人,他的野心是要征服宇宙——“We should own stars”。人类不允许我们奴役自己的同类,所以我们创造了复制人供人类驱使;复制人可以生孩子,这在别人看来是一件挑战伦理认知的事情,在他看来却是个技术突破。复制人和人都是劳动力,只不过复制人是合法的奴隶。其实在Wallace看来,复制人和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复制人到底是不是人,这个问题对别人都没有意义,这个问题只会对思考这个问题的个体自身有意义。复制人要成为人,这是个人问题,有没有足够的劳动力,这才是社会问题。这种“效益主义”的思考方式虽然冷酷,却十分清醒。

3.亟待解决的,不是革命

两部银翼杀手都在讨论何为人的问题,故事是都设置了“反抗”。不得不说《银翼杀手2049》中设置的复制人反抗军是个败笔。《银》中的反叛力量只有复制人Roy带领的四个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延长寿命活下去,《银2》中则是地下洪流般的革命军,要争取复制人的平等权益。格局虽然大了,立意却浅了。

首先,前文讨论过两部电影在“人”的问题上,都深植于个体本身,其意义首先在个人而非社会。对于复制人或者类人的生命上,他们面临的最急迫问题并非社会压迫,而是如何自我认同,这一点在K的身上有集中体现。Roy的行为只是为了自己延长寿命,可以说是“自私”的,但是生存源于这个生命最原始的焦虑,远比《银2》中的复制人为革命献身要真实。当然,简单的善恶对立相比一个人的战斗,观众更容易看得懂,但是却将自我认同的话题冲淡了。

其次,在对于“人性”的认识上的矛盾。复制人选择牺牲自己拯救一个被复制人生下的孩子,自诩为做了最有人性的事情。但仅仅因为这个孩子有利用价值,将来可以领到复制人革命。如果这些复制人真的认同自己是人,那么为了被生下的孩子,牺牲掉被制造出来的孩子,这本身就是违反人性的事情。虽然有更崇高的目的,但是为了这个目而抛弃人性,他们的价值观和反派Wallace并没有不同。生育原本是个技术问题,在这一段上升到伦理问题,其动机就值得反思,更何况是在一部科幻电影当中,被制造出来的人是不是人都没弄清楚,生育的问题根本排不上号。更可怕的是,对这个事件的拔高,不仅仅是个伦理问题,甚至赋予了宗教意涵。科幻片中出现宗教并非不可以,但是要看以什么方式。雷德利斯科特自己就喜欢在影片中大量使用古希腊神话和基督教典故,但仅仅是作为比喻或者解释性语言出现,但是如果作为论据出现,那么创作上一定会混乱,因为宗教的“先知”和科幻的“实验”本身是两种不同的语言体系。

4.赛博朋克式悲剧

虽然《银翼杀手》上映时,“赛博朋克”一词还没诞生,但是不影响《银翼杀手》浓厚的赛博朋克气质。赛博朋克发展到现在,其概念和作品都在不断发展和壮大,这里不再班门弄斧解释赛博朋克的定义。个人认为对赛博朋克气质解释地最好的一个词是“stand alone complex”。不是说赛博朋克的科幻作品在画风、人设上有固定套路,stand alone complex更倾向于表达一种精神状态。典型的代表就是《银翼杀手》和《攻壳机动队》系列,《银翼杀手2049》不仅在试听层面继承了前作的精髓,在精神气质上也保持了高度统一。这个气质简单来说就是人的灭亡。

虽然我给《银翼杀手2049》梳理的故事主线是“复制人成为人”的故事,但是两部电影最深层的问题都是在结构“人”的概念。复制人也好,人工智能也好,当人类的造物越来越像人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就掌握了“人”的全部奥秘呢?换个角度来看,人又有什么特殊之处呢?宗教的解释给了我们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而科幻给出的解释却让人绝望:我们的身体可以被制造,记忆可以被修改,个性可以被塑造,我们有别于其他个体的一切都可以被替代……故事中复制人面临的问题表面上可以归结到他们的造物主人类身上,然而不论是人类还是复制人,所有的焦灼都来源于生命本身,我们没有一个可以控诉的对象。《银翼杀手2049》中,人类将复制人银翼杀手蔑称为skin job,而《攻壳机动队》的英文名是Ghost in the shell,这个有趣的对比在于:一个在机器的外壳里有个人类的灵魂,另一个说在人类的外表下什么也没有。而这一类科幻电影最孜孜不倦的事情就是揭开人类的皮囊,然后告诉你,里面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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