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笔的记忆

不可避免地，墨水的味道总是让我想起小时候。

刚进小学时，老师规定大家只能用铅笔写字。那石墨绘就的灰扑扑的字迹无论怎样编排都显得乏味而稚拙，于是大家都羡慕起高年级学生手上精巧的钢笔，仿佛只有金属笔尖流淌出的墨迹才能书写真正的知识。那时候每天放学都有不少高年级学生伏在教学楼一楼走廊边的花岗岩石槛上写作业，低年级的孩子无所事事，在学校里闲逛着等家长接回家时就常常踅到他们面前观摩他们用钢笔窸窸窣窣地书写。我常常被钢笔划过纸面发出的如春蚕食叶的声音吸引，那声音落在我的心坎上，漾开一团团墨水，勾勒出一个属于“大人”的成熟世界。回到家，我总会翻出家里的钢笔，找几张纸胡乱写画一番，那种流畅的书写感让人着迷。有时我干脆学着老师批改试卷的模样，对着几张旧报纸勾勾画画，记上分数，写上评语，心里盼望着能够尽快进入钢笔的世界。

现在想来，孩提时代的我真是有点傻，竟然因着一支笔的诱惑就渴望着赶紧长大，不知道大人的一笔一划里流淌着多少汗水和泪水，每一个成熟的字迹背后隐含着无数数不清的代价。

不过即便孩提时代的我对于成人世界的渴慕时不切实际有时甚至是有点愚蠢的。但发源于这份渴慕的惊喜与悸动却是真切而动人的。小学时班上每一个同学都有一本练习本专门用来习字，老师会在封面右上角印上一朵小红花，因此班上都称之为红花本。只有在红花本上连续获得好评的同学才会被允许使用钢笔完成作业。我至今都还记得老师在优秀作业名单里念到我的名字，批准我从那天起可以使用钢笔时的激动和荣耀，仿佛一个崭新的知识世界向我发出了正式的邀请。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也许正是收到这份特殊邀请函时的心动支持者我在书山小道上一路走到了今天。自那天以后，我就成了学校门口府甬道上一家昏暗的文具店的常客。那年头钢笔的品控很差，同一个品牌同一个型号的钢笔实际写起来的感受却大相径庭，因此挑选到一支好写的钢笔是一件让人开心很久的事情。每天晚上小心翼翼地给钢笔灌满墨水，到学校把墨水换成书上满满的字迹，这给小小的我带来很大的满足感。现如今我偶尔会重访府甬道，那家小小的文具店早已不见了踪影，而我也已经很少用到钢笔了，即使偶尔用一用也不用再像小时候一样到一家昏暗的小店里认真地挑挑拣拣，不过当年那种简单的快乐也随着那家小店一起一去不返了。

在开始使用钢笔之后，我很快就意识到，钢笔和铅笔最大的不同并不在于字迹的是否成熟优美，而在于用钢笔写下的痕迹不再像铅笔那样容易更改，无论是简单地涂抹还是轻轻地用胶带粘去，终归会在纸面上留下疤痕。孩提时代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前走，哪怕不小心摔倒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大不了哇哇大哭一场，就可以继续走下去，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随着年岁的增长，世界会变得越来越严酷，成人世界里犯下的错误无一不伴随着相应的代价，有些甚至会成为一生的遗憾。大人的世界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墨香，更多的其实就是遗憾的味道。

时至今日，我偶尔还是会想拿起一支钢笔来写写字，即便钢笔比起碳素笔、圆珠笔来有诸多不便，但我还是愿意用它来书写。从那笔尖里散发出的墨水的味道让我觉得时间流淌得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