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灰烬‖第二章 一息尚存 2
三轮车转过一个巷口,苏海晴的母亲正站在门口等着。因为去年的意外中风,母亲一度只能靠轮椅行动,现在看到母亲已经能够站起来缓慢行走,苏海晴总算露出一点笑容,稍稍冲淡眉眼间一直紧锁着的忧愁。
7岁以前,苏海晴一直和阿公阿婆生活在贫瘠的乡下,日子尽管清苦,但苏海晴毕竟幼小,还不知道自己过的是贫穷生活。
那个时候,她想要什么,只需要在阿婆面前任性地哭闹一阵,于是便有了糖果,有了饼干,有了崭新的铅笔盒,有了好看的花裙子。是啊,那个时候,苏海晴唯一需要顾忌的,只是要在严肃的阿公面前收敛罢了。其他的,什么也不用害怕。
她在一个可爱的幼儿园里念书,有一群可爱的小同伴们,那里的阿姨美丽又亲切,小小的山坡遍布粉色的花朵,日子是山间飘荡的散云,轻盈自在。
“我来接你了。海晴。”读完幼儿园的苏海晴,牵着父亲的手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房屋,一个陌生的家庭,以及两张陌生的脸庞。
7岁的苏海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的世界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阿婆阿公自她有记忆以来,就是她对于这个世界进行解码的唯一解码器,是她应对这个世界的所有依赖和凭靠。
但一霎之间,她好像一个被连哄带骗地诱出自己房子的可怜人,待她再次回头,惊诧地发现她赖以生存的房子转瞬之间已被巨大的车轮碾压而尽,断壁残桓在团团灰色浓雾里现出无可奈何的悲哀面目,她觉得泪眼迷离又茫然不已。
但已经是这样了。
她没有愚公移山的逆天之力和持久恒心,能够让她一砖一瓦地重新建筑自己的房子,况且懵懂的心智也让她根本没办法理解当下的困境。
她面对父亲母亲慈眉善目的亲切微笑,却感到刺入心间的疼痛和想念。她想念阿婆的温暖气息,想念自己的被窝和枕头,想念老屋门口的黄色沙堆,想念山坡和野花,想念她看习惯了的天空和云彩,想念阿婆的缝纫机哒哒哒哒的声音,想念用小刀刻着她的名字独属于她的大木椅子,想念阿公的怒容和慈笑,想念她最喜欢的桃林和松树。谁又能懂得一个7岁女孩痛入心扉的想念呢?
这便是念一年级时苏海晴郁郁寡欢的缘由。在记忆里,她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去接受,接受她离开了阿公阿婆的事实。
而接受之后,也并不意味着悲伤的消失,而是变成了可以调控的情绪,或者说,变成一种能够理解的情绪。
就像每天早晨去上课念书一样的实际事件,它不再是苏海晴回头一望时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强烈惊惶感和失落感,而是变成一朵蓄满雨水的沉重云朵,几乎时时刻刻悬浮在苏海晴的头顶上,只要她怀揣着想念与它对视,雨水便会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不冷不热的温度,不会给苏海晴带来冰冷或者滚烫的炽烈感受,但会令她全身湿透,浑身黏答答,皮肤和感官都被一种不适的潮湿感闷捂住,好像所有的毛孔都失去呼吸的自由,只能像溺水一般溺在这场落雨里。
“很累吧?快进来,我刚刚给你下了面,热乎乎的,快先吃一碗,里面还有鸡蛋。唉呀,瘦了很多呢。”
在看见苏海晴从三轮车跳下来之后,母亲倚在门上的身子直了起来,只留着左手轻轻扶着门框,对着缓步走来的她伸出右手,眼里跳跃着紧张的喜悦。
苏海晴走向母亲的手和眼,她听见父亲在身后发出“呵呵呵呵”的开心笑声,她的眼眶就有点湿润。
这个情景让她想到很多很多年前,她在小山坡上脚步轻快地走向和善微笑的小阿姨,走向一个温暖欢乐的地方。
现在,她也这样走着,走向一个温暖欢乐的地方,只是她自己,已经不是一个温暖欢乐的人了。而任何地方,恐怕也都不能让她再次感到纯粹的温暖欢乐。
母亲给她盛了一大碗满满的面条,呼呼冒着白色热气,上面还卧着一个浅黄的大荷包蛋。
“快点趁热吃吧,吃完再好好歇息一下吧。昨晚肯定一晚都没能睡吧?看你的黑眼圈。”
母亲在身边坐下,苏海晴看到斜放在母亲身侧的两只灰褐色长拐杖,就像某种奇怪生物的两条瘦长长腿。
“你先把鸡蛋吃掉,你不是喜欢吃水水的蛋黄吗?我做的这个荷包蛋的蛋黄就是没有熟透的,里面是水水的。”
母亲看苏海晴一直在吃面条,没有动荷包蛋,忍不住说。
“妈,你的腿现在还好吧?”苏海晴低着头,用银质筷子挑开荷包蛋的中心,浅黄色的流质体。
“没事没事,好多了好多了,已经好多了,就是有的时候还会痛,痛得厉害的话就得整天躺在床上,你爸爸就帮我捶一锤,他也什么都不懂,就是乱打一通。”母亲说着弯下腰,左手在大腿上来回抚摩:“我也这个年纪了,有些事情也没办法了,就这样吧。”
苏海晴咬了一口荷包蛋,腻滑的蛋黄液体顺着喉咙流淌,温热的质感,带着旧岁月的喜乐和沉稳。
她感到母亲的话有点好笑,既然说好多了,又说自己痛得不能下床。此刻的母亲有点像一个孩子,一个渴望得到爱和关心的孩子,委婉地向大人诉说着自己的脆弱和伤痛。
苏海晴不禁有些慨叹,什么时候开始,母亲需要向苏海晴祈求关心和爱护了呢?
很长一段时间,苏海晴才是那个喜欢诉苦、不顾一切祈求关注却往往求而不得的小孩,是什么时候,身份在发生着转折和调换?
“那么以后就多休息吧,不要多走动了。”苏海晴察觉出母亲的虚弱和疲怠,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去给她力量和安慰。自己没有的东西,要怎么给别人呢?
“是啊,我也想一直躺着,但是医生又说也要适当运动,说什么有助于血液循环,反正人老了就是这样,唉,不动也不是,动也不是。”
“好了好了,海晴回来一趟这么累,你就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让她就好好吃完面赶快去休息。”父亲把三轮车停放好,走进厨房,正好听到母亲的话。
“嗯嗯,我不说了,你吃吧快吃吧,趁着热赶快吃完。”母亲又转向父亲:“我把你早上买的那袋子虾放在水盆子里了,你呆会剪剪须,已经好久没做过龙虾了,现在手可生着。”
父亲和母亲就着龙虾又讲到一些琐事,酱油快没了,煤气涨价了,洗手间的下水道有点堵啊,隔壁云哥家的媳妇昨天刚生了一个娃仔。
他们与苏海晴坐在同一张餐桌上,繁琐地说着如鸡毛般的家常碎事,这是他们之前几十年一直在说的话,杂乱无章地叙说,井然有序地生活。
苏海晴一边吃面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自己像是处在一个异次元的空间里。事实上,自小到大,苏海晴都觉得自己与父母处在不同次元之中。
他们的音容与她之间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她能感受到流淌和包围着他们的那种属于人世相依相守的简单温情,却没有办法打破这层玻璃,没有办法把自己也塞进去。
在幸福面前,她或许是永远的局外观望者。
很多时候,她就像一个在水面下孤独呼吸的女孩,看着他们的脸和身影在水面之上,她与他们之间存在着一层摇晃不定波光闪烁的水面,苏海晴想要对着他们呼喊和欢笑,却只能可怜地冒出几个脆弱的水泡。
“我吃完了,上去休息了。”苏海晴起身离桌,就像一个被世界拒绝的人,躲往自己的黑暗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