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餐一念.美食美图之“棋盘”】（六）半生的复盘
主题早餐:棋盘
01
不管情不情愿，人生就这样无奈地过了半辈子。
对于之丰来说，难得的醉意多少让她放松了些，这就够了。
之丰心气极高，这样的自己，她是不愿意让之昌——她曾经的恋人看到的。
无论如何，她也想装着幸福，再不济也要装着坚强。
所以，她没有对眼前的这个男人说什么，只负责把自己灌醉。
天亮了，她该按照出差的日程，参加会议。之昌就把她送回了宾馆。
在这个城市，之昌所在的城市，她曾经无数次想来却又没有来的城市，她逗留了五天。
到了晚上，会议结束的时候，之昌就在门口等她，带她去海边、去商场、去郊区，吃饭、聊天。
她享受着多年来未曾有过的闲适，不用操心去哪吃、吃什么，不用周到安排怎么去、干什么，不用试探对方高兴还是不高兴，不用小心翼翼地征求意见却碰一鼻子灰，她终于感受到自己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被照顾和被尊重。
几天来，再未沾酒，因为她很清醒地意识到，酒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酒还有让她诉说自己不幸的危险。
因为她清楚地记得，不久前看过的一篇写《红楼梦》里香菱的文章，里面的一段话令她断了给任何人诉苦的念头：
香菱深知，面对不堪的过去，往事重提有什么意义？
只要你是一个还想拥有明天的人，就要把往事搁在风里。那些难堪的、那些无法释怀的，都是行走途中沉重的压力，唯有放下，才能往前走；唯有放下，才不让自己自伤自叹，自我怜惜。放下过去，也是放下自己。至少还能不失态不被可怜地活着，一辈子碎碎念，只能变成旁人无所谓的祥林嫂。
她不想变成祥林嫂。虽然她已经变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喜怒无常、疑神疑鬼。
02
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她准备返程。
如果不是之昌的缘故，她一定会订最早一趟的航班返回。
这次，她订了最晚的一趟，晚上十点起飞，这样她就有了一整天的空闲时间。
之昌照例来接她，带她去了著名的莲花山。
站在以大理石铺设而成的山顶平台，倚着花岗岩栏杆，俯视近处的繁华市中心区，望着鳞次栉比的现代城市建筑群，之丰突然有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
天高风大，伟岸的邓小平铜像以大步向前迈步的姿态矗立着，公园内广阔的草坪中，三五成群地小朋友们在大人的陪伴下奔跑着放风筝，之丰的心绪似乎也回到了童年。
她的心情也像风筝一样，快乐、自由地飞舞起来。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远离了细碎的生活，她得以站在远处、站在高处，审视了自己生活的过往。
之丰出生在现在看来依然十分偏僻落后的小村庄，然而她的爷爷奶奶、姑姑叔叔等家族中所有的亲戚都生活在城里，她除了每年的寒暑假去农村跟父母生活以外，其他时间都在城里。
所以她虽然生于农村，却跟村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她看起来是清高的，不怎么跟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玩，但她骨子里却又是同情和体谅他们的。
小的时候，她就能站在远处、站在高处审视周围的人，不过这一次，她审视的是自己。
03
从小她就知道，村里的小伙伴羡慕她能在城市生活，羡慕她的粉色连衣裙，羡慕她的红色皮鞋，羡慕她的蝴蝶结发卡，羡慕她满口袋的葡萄干。
还有一两个羡慕她，因为奶奶在书店工作的缘故，可以随心所欲地读任何想读的书。
不得不说，她的确很享受被人羡慕的感觉。
但是，在城里，小学阶段的她，既不漂亮，学习也只是勉强能跟得上，不善于跟同学相处，是一个可有可无没有多少人注意的女孩儿。
直到上了中学，生活似乎才开始眷顾她了，经过了一个月左右的流眼泪不舒服之后眼睛居然神奇地变成了双眼皮，成绩也越来越好，特别是语文，在全区拿了一等奖，作文经常被当作范文，还时不时发表在各类杂志上，她的光亮才逐渐显现起来。
大学期间，寝室里除了她，其他人都来自不同的大城市，她又回到了自卑与自傲并存的内心挣扎。
人们大约都有这样的心理，越是缺什么，就越想证明什么，越想炫耀什么。她发现她半生的努力，都是为了取悦别人，为了让别人开心，为了让别人觉得她幸福而成功。
然而，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既不幸福，也不成功，从小到大都如此。
即便父母给了她最多的宠爱，即便爷爷奶奶给了她最多的关心，她也没有觉得很幸福。
从小到大，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从来没有打过她，连骂都没有骂过，甚至对她的学习没有过任何的要求。
小学时，她的数学常常不及格，很多时候只能考二三十分，还有一次因为没有写寒假作业被老师拒绝报名，没有任何家人批评她，反而去找老师理论。
上中学后，年年当三好学生，也没有人表现出惊讶和高兴，奖状拿回去爷爷奶奶也只是看一眼就收起来了。
高三毕业那年，她经常和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玩，其中有两三个男同学，一有时间就来家里吃饭什么的，她的家人也并没有大惊小怪，就像对待任何一位亲戚朋友一样，热情地招待。
没有像通常的家长那样，对高三的不专心学习大声呵斥，对男女同学的交往风声鹤唳。他们似乎对她的任何事情都泰然处之，任何表现都能坦然接纳。
当然，之丰也确实没有做过什么让人不能接受的事。她考上了一所不好也不坏的大学，找了一个不好也不坏的工作，嫁了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丈夫。至少在家人看来，的确如此，所以他们也相当满意。
04
亲爱的读者，你是否不大能理解之丰家人的这种态度。如果听了下面这句话，你就应该能理解了。
一个女孩子，只要差不多就行了。
她从小就是听这句话长大的。
她不喜欢他们对女孩子价值的蔑视，所以她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突然醒悟，每天晚上学到一两点，早上五点半起床，没有人逼她这么做，也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甚至她这么做的时候总是被爷爷奶奶想方设法地阻止。
但她就是要用实际行动证明女孩子是可以成就自己的人生的，不是差不多，而是永远都要骄傲地站在金字塔的顶端。
让她有这个想法的，大概是由于小时候参加的一次婚礼。
那时她还很小，刚上一年级或者还没有上一年级，总之是他们说的不懂事的年纪。
有一次她去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什么亲戚她已经忘记了，但当天发生的事情在无数个场合当作笑料被多次提起。
举行婚礼之前，新娘被几个老一点的亲戚围起来，进行一项叫做“绞脸”的仪式。
在她的印象中，每次用剪刀剪什么东西，人们总是用“绞”这个字，所以听到这么可怕的仪式，她就说她要进去看看，但是他们不让进，说女孩子身上晦气，不能进新娘的房间。
她很生气，质问围在房间外头的大人：“女孩子怎么就晦气了？你们不都是女人生的吗？”大人们一阵哄笑，最终也没有放她进去。
于是，她就趴在窗户外面，看里面正在进行着的神秘仪式，绞脸的施行者使用一根细麻线，两手套住两头，中间用嘴咬着，麻线在新娘的脸上绞动，汗毛最后被拔光，她分明看到新娘的脸渐渐发红，绞的过程中也有些疼痛。他们说绞了脸就意味着成为别人家的人了，从此就要为婆家当牛当马了。
从那时候起，他就觉得在大人的眼里，女孩子就是是自带晦气的衍生品，是不能自己做主的牛马，是别人的附属品。她不想成为这样的女孩子，更不想成为这样的女人。
05
这些故事，之昌以前从来没有听过。
他只看到过她的骄傲、她的努力，却不知道她努力的意义，她骄傲的原因。
现在，他明白了。
从山上下来，时间尚早，之昌带她去了机场附近的茶楼。
茶楼古色古香，他们要了一个大厅的雅间，里面有围棋，他俩边喝茶边下棋，一时无话。
主题早餐:棋盘
一盘棋毕，之丰竟然输了。之丰的棋力在之昌之上，且中盘明明是之丰占优的，怎会输了呢？
之丰不服，说话间开始复盘。看着之丰一步一步的认真复盘，之昌下决心把他的想法说出来。
“之丰，你有没有想过，放下你的执念？”
之丰一惊：“什么？你说什么？什么执念？”
“虽然我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但是，今天听到你的成长经历，我想你应该放下你执着于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感觉。你为了这个感觉， 默默地不曾放弃，不曾改变，为了这种感觉去奋斗，去等待，虽然可贵，但作为最关心你的朋友，我觉得你太累了。”之昌说他是最关心她的朋友，这让之丰感觉到了距离的同时，也感觉到了关心，这种感觉，刚刚好。
但是，他说的执念让她不能接受：“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坚守都是错的吗？”
“不是错，而是需要调整。”之昌想把措辞尽量表达得婉转一点：“实际上，执念是一种良好的品质，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可什么东西都有其适用的范围，在某些场合和事情上执念就是认真、坚持，而在其他场合上则变成了认死理、钻牛角尖。如果你不幸福，不是你不够努力，你可能需要调整一些想法。”说出这些话，之昌胆颤心惊，他害怕之丰恼羞成怒。
他观察了一下之丰，她拿着棋子的手越来越慢。趁着她还比较平静，他想尽快把他想表达的意思表达清楚：“执念是一种态度，对待自己，对待他人，对待社会，对待生命的态度，也是对个人存在的证明，更是对某物或某人或某事特别执着，当执着过分的时候就会有怨念，唯有放下执着才会自在。”
之昌注意到，之丰调整了一下坐姿，显得有些不安。
他接着说道：“王阳明说过，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就像一朵花，你看他时，此花便在你心。你不看时，此花便与你同寂。所以，心在现实世界之间进行协调，当协调不良时，人就产生各种痛苦与烦恼。这个调整，需要心主动来做，所以人一旦有了痛苦，就可以而且必须自己主动寻求解决。很多时候，我们所做的，本身没有对错。就像吃饭，本身并无善恶。你的吃饭影响了别人的吃饭，就是恶；你的吃饭能给别人带来饭吃，就是善。我们所做的，一定要与他人、外界发生关系，才会有道德上的判断，这种判断也是由心做出的，心的转念能让灰尘瞬间消失。”
06
之昌目不转睛地看着之丰，一口气说完了。之丰一直在低着头，手里慢慢地摆弄着棋子，她的眼睛有一些湿润。之昌紧张地看着她，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回应。
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丰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
之昌说：“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之丰说：“不必了。”
落日的余晖映照在机场上空，太阳收敛起它刺眼的光芒，缓缓地向西退去。之丰快步走进候机大楼，没有回头。
之昌默默地守候在机场大厅，看着她，直到她孤独的背影消失在安检口的那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