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品茶（十）
康师傅是我小学校友。他比我低一年级，我们教室在三楼，他们在二楼，也许是因为经常仰视的缘故，他个子高大。仰视是一种不得已的姿势。那时流行越南战争片，其中有一款武器是木棘藜，同学们用未细竹签插在小柚子上，以线吊着，成为最早的山寨版，而楼下的包括康师傅在内的低年级同学，就临时充当蓝军。山寨从来就是拿自己人开练的。为了防止从天而降的“木棘藜”，他们只好仰视着度过课间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几十年过去，康师傅人高马大地问起那些小时候的勾当，很有点吃讲茶的味道，我当然不认帐。
有一次在政府的某个有文化的办公室高谈阔论，康师傅不知怎么过来了，几杯茶后，就恢复了校友关系。文化部门的朋友与康师傅是世交，他们父辈原来是在中山大学认识的，江西老表嘛，在校期间，不务学业，思想进步，后来在某个月黑风高时，转移到粤北赣南一带，在此游击数年，迎接解放，修成正果。后面遇上高层探索，人生道路不免曲折。前两天，那退休的文化官员转一个写于会泳的文章给我看，山人批曰：宦海风高浪急，于此休言会泳。扯远了。一句话，我这些朋友也算正宗红色基因承载者，按理应该更有所为的，但人生就是没什么道理可按。我重新或者正式认识康师傅时，他居然因为呼应号召下海创业弄得有些灰头土脸。
康师傅办公司遇到许多事，可圈可点者多，留给他自己写。他在政府的地方志办公室工作，文笔相当好，他写下的东西，都是直接进入历史的，不像另外一些写文章的，比如我，就纯粹制造垃圾。但有两件事，很能说明此公为人，怕他谦虚而略过，先说。有南方的商人同他谈合作，他问怎么合作？那人说：你利用你的关系，我利用我的渠道。他问究竟怎么利用？那人说：很简单啊，买货的，什么货都有，把钱拿来；卖货的，什么关系都有，把货发来。康师傅回答，你留着你的渠道，我留着我的关系。做生意不肯同流合污，难怪下海会呛水。又一回，他到某个治安不太好的地方出差，带上一点钱，果然遇上坏人，三个小青年抢去他的公文包，包里有公章和现金若干。好在康师傅健壮，少年时打过群架，生死关头，一脚将一家伙打趴，大喝一声把另外二个混混唬住，完璧归赵且有盈余。康师傅身手矫健，嗓门也高，是从小学唱美声的。
康师傅回到机关，也自然要适应那种喝茶的节奏。我偶尔到他办公室，他就第一时间找出些第一好的茶，吆喝他的徒弟打水洗杯，然后关上门。我们不再大声喧哗了，毕竟这么多年熬过，知道轻重，美声也可以用男低音的。康师傅办公室里，还是很藏了些好茶，他官不太大，送茶叶给他的，据他说，起码是副厅级以上的。康师傅多才艺，能玩得一手好球，是乒乓球，不是高俅那毬，所以领导屈尊送茶给他，大家玩得开心也。
康师傅经常请我分享他的好茶，好茶不问来历，但听听也是故事。我对那些有好茶懂分享的人总是充满敬意的，尤其是请我分享的人。但康师傅虽有好茶，却没有像样的茶具。那年在一次博览会上，看见宜兴的某个康师傅做的一款“美人肩”紫砂壶，就建议康师傅拿下，第三个理由是，反正你也算半个收藏家嘛。然后我告诉他，一把新紫砂是需要“开壶”的，告诉他相关开壶程序。好几年过去了，他居然没动，他还真的就这么收藏着“美人肩”？我们都到这个年岁了，人生几何啊。
以前经常会有些朋友从外地来赣州观光，通常也就会请康师傅陪陪，我觉得他为人仗义，也热情诚恳，又具有地方文化方面的专业知识。后来，那些人如果有机会说到赣州，说到康师傅则眉飞色舞赞扬有加，而对真正的东道主，往往沉默。我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啊。我想这是康师傅会做人的善果，而我是反对“做人”一说的。我经常说，乡愿才会做人呢！那些为人类文明进步的作出杰出贡献的，往往做人很失败。但许多话都是口头表达，一展开认证，一认真你就输了。所以只能在他讲了某些不得体的话时，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会做人的主要表现是会讲话，而深刻就意味着批判。好在总有这样的机会。
康师傅身材魁梧，但不算胖，只是重量有些超标而已。自觉登山不是强项，毕竟要多带几十公斤肉上山，那肉又不能炒也不能煮，第二天还得带下山，很没划的，所以他慢慢地就不随大家爬山了。但每到夜里篝火燃起时，星月之下，没有康师傅悠扬的口琴声就只能听狼叫。近几年来，他迷上了自行车，同骑兵旅的少男少女你追我赶，活力四射，哪里看得出这厮已是花甲老汉了。赣州章江绿道也是骑行绝妙处，一日与康师傅骑行，看见沿途绿树丛中赫赫然的中国好人主题榜，其中有些好人似曾相识。金无足赤，人有赤足。赤足，《西游记》中有赤足大仙，那是一种潇洒而不是买不起鞋。韩愈《山石》诗中有“当流赤足踏涧石”句，也是不想侷促为人鞿的心态。但韩愈不会游泳，否则那么好的水是一定要裸泳的，就像在燕子岩那山水中一样，康师傅绝对是一把好手，前年夏天，我们远游大理，一路游过花溪水，洱海水，很是过足了癮。我们向往赤足，就不讨论别人是否足赤了。去年周教授水中猝然辞世，康师傅第一个把他捞住，然后做口对口的人工呼吸，自己也险些休克，虽然回天乏术，但我算见证了真正的高含金量的中国好人，那广告说得对，“好人就在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