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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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擦黑，下班时候。路上来往的车多了，全都闪着亮堂的灯，无时不在晃人的眼。突然，在一阵沉闷的急刹车声后，一声尖锐的惨叫响彻云宵。
一 夺命偶遇
十字路口拐角处，一个美团外卖员拐弯时车子侧翻，猛地摔倒在地。他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在严寒冬日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身后的外卖箱子被撞开，里面的盒饭全都散落出来。片刻，他艰难爬起来，拉下口罩，大口喘着白气。还没等喘完，就急忙收拾起盒饭来。我一眼就认出他，他是我们班原来的痞子，我管他叫小刘。
我快步走向前去，弯腰帮他一起收拾。他先是一愣，随后认出我来，惊喜地叫出我的名字。于是我们约定好：等他忙完之后在一起吃顿饭。
我们是初中三年的同学。初一刚见他时，他脸颊丰润，两旁还有些雀斑，厚嘴唇，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因此很少有人和他说话。他却不怪，一直老实在自己的位上坐着，下课也不走动，因此很少有记得他。但我却因为他长得和电视上珠圆玉润的老总太相像，又因为老总喜欢称别人叫小刘，所以我便总习惯开玩笑叫他小刘。在初一暑假后，他完全脱胎换骨。以至于初二开学时，我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他。他是单肩挎包走进教室的，校服半敞着，人也瘦了一大圈，脸消瘦像一个倒锥，以至于映得校服大了一圈。自那以后，他成了我们班的“龙头”，就是我们班最不能招惹的存在。
有次，他被请假回家了。听别人说，好像是他和几个人把隔壁班儿的、那个很高的男生给打了。那男的我见过，力气很大，开学时一口气搬一百多本书。以至于后来，我几乎被吓破了胆，再也不敢放肆地喊他小刘了。到了初三，他所做所为更大胆了。单是因为数学老师在课上嚷他一句，他就在下课时跑到办公室，把数学老师、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给打了，听说是一巴掌直接打过去的，下手极重，脸是立刻就见了红印。当时有三个老师在旁边，也没一个能劝住。数学老师是个好脾气，如此也只是让他回家待两天，之后又继续让他来上学了。
终于，在中考前两个月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退学，回家，一气呵成。后来我们就断了联系。听别人说，他好像就一直闲在家，没事，就去街上溜一溜，整天混混日子罢了。
我们约好九点去学校边的小酒馆。我早早收拾好就去了。酒馆几乎就在家门口，因此我只骑了一辆过时的自行车。天很冷，我全身上下重换了一套衣服，裹得严严实实才出门。正悠闲在马路上骑行，忽然，前面一个电瓶车猛地从路边径直窜出，车把不由摇晃，生怕再出一场交通事故。突然，身旁又窜出一辆电瓶车，他见我摇车把时，好像极不耐烦，随口扔下一句脏话，又一脚油门加速，就跑到前面。之后好像有些后怕，于是就飞一般跑没影了。
我听声音认出那人是小刘。但他似乎没认出来我，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犹豫。于是，我急忙回家，又重新换了一身比较名贵却显得平常的一身行头之后，才匆匆赶去酒馆。
他像是等我很久了，正不耐烦地跺着脚。但一见我来，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又立刻换了一脸亲切的面孔。
“你终于来了啊，我等你好长时间了，快快快，来这边坐。”说着，他急忙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不存在的土，然后把身旁的板凳往后拉了拉，示意我坐。
坐下之后，他向手掌间哈气，又搓了手搓手，把一旁的菜单递给我：“你看看有什么喜欢吃的，我点的不多，你再点一点儿。”他殷勤地打探着我的态度，言辞脸色都看不出一点儿不耐烦。
“随便吃一点儿就行，就咱们两个，都老同学了。”我又把菜单推了回去。
他有模有样点了几个菜之后，又继续开始搓手了。终于，上酒上菜了。他把白酒打开，弯腰给我斟了一杯，又给自己倒满一大杯，然后直灌下肚，喝了一杯又一杯，直至脸上微醺，泛出大片红晕。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问他。
“还能什么样？就那一团浆糊！天天这么累，到手也就那一点儿钱，没一会儿就花完了，就根本就不够花的。
“你别看我现在才二十快三十，不瞒你说，我家里还有一个小子呢。正吃要奶的年纪，没钱去哪里给他买奶粉。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他又补充道。
“你结婚了？看不出来呀，结这么早，年少有为。那你现在送外卖，你想过干点儿别的吗？”
“我也是刚刚开始来送外卖的。再过上几天啊，我就打算不再送外卖了。不行，挣的钱实在是太少了，我打算找一份高薪的，嗯……还真没有什么高工资的工作，还是去隔壁工地上，焊接一个月能给好几千呢。”
“焊接，这么难？”
“没什么比穷更难的了。哪怕是死了，那也得留下来一点钱啊，要不然留下来个孤儿寡母怎么办？总不能天天喝西北风，管饱吧？”
“那你初中之后干什么去了，你初中之后就没听到你什么消息了。”
“害，别说这么多了。初中我不是退学了吗？之后在家里待了一阵后，想让人帮忙找个工作，结果没一个人愿意帮忙的，躲我就跟躲蝎子一样。然后我去工地搬砖，实在是搬不动，搬得腰酸背痛，挣的钱还没医药费多呢。”
“之后我又自己去开了一个店儿，开的是一个酒馆生意。因为原来认识几个道上的，也觉得也没人会过来砸场子。结果那些人吃完饭之后大多都不给钱，全都赊账上了。后来又赶上疫情，店又难，他们赊账的又不认账……哎，又给关上了，我还挺喜欢的。”他顿了顿，又接着说。
“现在走大街上，也只有你一个人愿意认我了。那帮鳖孙，我一找他们借钱，全都把我拉黑了。”他一口气喝了一大杯酒之后，又给自己满上。
“学习是真有用啊，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要是我当时再努力点儿，知道一点儿好歹……也不会……”他陷入沉思，盯着手里的酒杯一动不动，好像在跟酒杯较劲儿。
直到街上只有两三个人时，我们才离开。正要走，他突然借着酒劲高喊一声“服务员！”。我被吓了个机灵，那嗓音浑厚有力，像是死鸟发出最后的高亢。一中年人一路小跑过来，“把这些菜都打包了。”他说得豪放，但有些无奈，附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我家里的那两位还没吃饭哩。”随后，他把酒瓶子全罗列好，然后又用纸将桌面全都整理了一下。嘴里喃喃说：“这么晚了，都不容易。”我们终于离开。
二 偶然相见
大学毕业之后，我就一直在建筑公司的总部工作。这次临近过年，总部太忙，不得不派我带薪回老家来视察工作，我是在喝完酒之后的第二天才去工地的。其实也算不上是工地，因为只是很少在工地上走动，更多时候是待在办公室里，翻看账目和文件。一天最悠闲的时候是在下午，到工地上散步。我戴着不知从哪来的工帽，左边站着包工头，几乎所有人都不敢松懈，我也就没有一直努力监督的必要了。
一次，包工头带我上二楼，这有几个人戴着护目镜，弯腰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几个家伙随着电光的迸出，不停摆弄着手里的长铁管。包工头在一旁突然介绍起来，仿佛只有焊接才是他称心如意的。工人们终于捍完，摘下面罩，正要把东西全都摆放好时，我突然认出了，那人居然是小刘！他在一群人后面卖力干着，虽然生疏，但也叫人挑不出毛病来。我们两个事情相撞时，他把头压得更低了。
“小刘！”我喊。他从那跑过来。
“呀！你们还认识呢。”包工头喜出望外。
“啊。我们认识，我们初中就是同学。”
“我正要给你介绍的小伙子呢。他虽然刚来我们这儿，但他做起来比任何人都要认真，都要努力。”他在一旁夸赞说。
“李总好。”小刘在一旁毕恭毕敬，这胆怯的一声被淹没在包工头的夸赞声中。
“好，好好，我们接着看。下次你们单独聊。”说着，包工头就把我拉走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总是能在办公室里遇见小刘。他换了一身衣服，几乎没什么泥垢。他总是端着茶，弯腰一路小跑到办公室，将茶递给我和包工头。包工头坐在我旁边，半翘着二郎腿，珠圆玉润，肥头大耳的，嘴里不时发出“哼哼”声，大概是感冒导致的。他十分神气地接过茶杯之后，都免不了都要夸赞几句：“这人不光好干，连泡茶的手艺也是一流的，和您不愧是初中同学。”他说这话时，神情又谦卑了几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马上就临近过年了。工地上的人渐渐稀疏起来，很多人家加钱都不继续干下去，工地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维持着工作。小刘还在努力的干着，他的工资翻了半番，工作也更多了，待遇比以前更好了。他不再只是散工，而有许多零碎的活儿，没多大用处，但能涨工资。
终于快熬出头了。只要再在工地上来回走一圈，就能回家过年了。这次我走的十分欢快，工地上几乎没什么人，干都干得格外起劲儿。我注意到，小刘站在一堆衔接好钢管间，脚下是绿色的布，腰上系着防护绳，正专心致志干着手里的工作。突然，不知是从哪里松动了，他脚下的边缘的钢管突然开始剧烈摇晃起来，仿佛是站在一个四边形上，他手上紧握子一旁的钢管儿，突然，一声巨响，他一旁的钢管应声倒地，他跌坐在绿布上，钢管直砸在他的腿上。我急忙打120，周围的工友全都一窝蜂涌过去，急忙把他搀扶下楼，他人已经疼晕过去了。这场悲剧在救护车来到工地之后结束。剩下的一点时间里，我一直提心吊胆的。
下班之后我就急忙赶到医院里。在急救室门外，一个女人正抱着一个孩子在门口焦急等待。孩子在怀里哇哇地哭，女人皱着眉，不停向内张望，还要一边不停摇晃着哄孩子。她大抵只有三十岁，却蜡黄着脸，皱纹深深浅分布在额上，一眼看上去有近五十岁。我不说话，静静立着，心里如同一团乱麻。
终于，一条腿算是抢救过来了。他人被推出抢救室，换了一间普通病房里安静躺着。后来，听别人说，好像是骨头全碎了，换成了钛合金，才勉强能走路。等到我过年忙完，终于带着东西，到医院里去看他时，他已经能勉强下床了。他跟我在一旁絮絮叨叨，说他媳妇儿很伶俐，做事很利索。他说他打算用这次的赔偿款和工资开一个店，城市的经济越来越好了，大城市里都有零食店，现在城市里都有卖奶茶的什么，过不了多久也会涌现零食店的，他打算趁着这阵热潮之前，先抢占先机。我着实佩服起他来，虽然没上过学，但头脑清晰，目标明确。
三 蓦然相遇
过完年之后，我又被调回了总部，继续在外地工作。终于，到了暑假，我得空能再次回到老家。
在这期间，小刘一直和我联系着，他有时说现在开店有多困难，要找什么样的购货渠道，来找最低成本；有时问，怎样才能吸引学生更多来他店里，怎样才能让别人知道他卖得并不贵；他又问，怎样才能把工地上的工人也吸引过去。
我在家休顿之后就找他去了。根据他给的地址，我找到了一家很大的面铺。我走进店里。人很多，人来人往，灯光很亮，照得整间店里都一尘不染。这次不是我事先发现的他，而是他第一眼就发现了我。他现在体态有些丰润了，完全看不出以前尖嘴猴腮的样子。他把我拉到收银台前，又给我介绍了一遍他的妻子，我看不到任何痛苦，她正忙碌着，专心致志。他同我讲了很多感激什么的，之后去了一家很大的酒馆，吃了顿饭之后就分别了。后来听别人说，他开始开连锁店了，已经是四五家店的老板了。
那年的冬天很冷，熬过冬天，春天也就不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