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至味是清欢
郑重声明:本文系作者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食】

一 冰镇莲藕
“红手冰碗藕,藕碗冰红手……”吴县令进入苏家大院的时候,正看到苏东坡盯着手上的冰碗,轻吟着自己刚刚做成的回文诗,他揉了揉眼,回头又瞧了一眼房子上的匾额,确认没有走错。
“苏兄你……”吴县令硬生生地咽下了到嘴边安慰的话,乌台诗案起起落落,就连吴县令这个局外人瞧着都惊心动魄,来之前,吴县令想到了这位同门师兄、天之骄子的各种破碎的样子,所以特意带来了他苏兄最爱吃的蜜果子。
“老吴你来了,快来上桌!”看清了眼前人,东坡有些惊喜,世事薄凉,听说前大相公司马老兄下台后,他曾经题写过诗文的一堵墙很快被它的主人推倒了。何况是他呢,那么大的一个罪名压下来,短短半年,他身边好多的人都失踪了:那些倾心于他的歌楼舞女;那些仰慕于他的后学书生;那些信任于他的贵族长官……好在东坡先生总是能在漫天血污中,翻出几朵桃花来的,他相信,经历如此大浪,以后能够出现在他身边的都是值得信任的君子,至于他自己未来还能做点儿什么,他也不愿再做打算,所谓“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左不过是一天一天地熬着,老天爷总会给一些出路的。
吴县令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将手里的蜜果子推到苏东坡眼前,权当是添了一道甜点,苏东坡为他倒了杯酒,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个震惊朝野的案子。
“苏兄最近可有闲工夫,小弟治下山阳县最大的村庄护璋村,近来出了些怪事儿,不知道苏兄有没有兴趣来指教一二。”犹豫再三,吴县令还是将所行目的说了出来。
“怪事儿?贤弟可以给愚兄讲一讲。”苏东坡来了兴致,将手里的冰碗放下,细细地听着。
“不瞒苏兄,小弟治理这山阳县,虽说是穷乡僻壤,但好在风景优美,民风淳朴,虽然不能做到路不拾遗,这两年也从未发生什么穷凶大案,可近来有一个疯妇来我这儿报案——她刚生下的女婴丢了,那疯妇在县衙外哭嚎不止,小弟查了一下,竟发现护璋村这两年生下的女婴要么丢失了,要么夭折了……”
“人口丢失这样大的案子,贤弟居然没有在意?”
吴县令涨红了脸,叹了一口气,“并不是愚弟没有在意,只是之前丢失的女婴,并没有家人来报案,只是在村长处做过记录,而这位来报案的妇人,还是一个有些痴傻的,要不是一旁的师爷上了心,我也没想到山阳县的那些女婴竟都有如此命运。”
“山阳县的女婴不是丢失就是夭折?孩子的父母竟不愿报案?倒真是奇事!”苏东坡想到了表妹刚生的如糯米团子般的小侄女,正应是被人呵护的时候,可为何山阳县的女婴要遭受如此厄运呢?
苏东坡想着,吃了一口冰碗里的莲藕,清新的香味在口中绽放,口感清滑甘甜,却并不丰富,“这冰藕吃起来,总觉得少了些层次。”
二 琥珀糖霜
苏东坡和吴县令到了山阳县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血一样的残阳将猩红色染进了池子,将山阳县死水一样的池子搅起了一丝波澜。
山阳县的县衙古着感很强,换句话说,有些简陋甚至破败,这倒是苏东坡并未想到的。吴县令贴心地将衙门里最干净的屋子布置好了留给苏东坡,还亲自送去了有关“女婴失踪案”的卷宗。
【丢失女婴:无名,辛酉日生,壬戌日子时时分,其母李王氏听到狸叫声,恐凶狸偷食母鸡,遂于鸡圈处查看,回至内室,惊觉其女丢失,仅于摇篮处见琥珀糖霜一包,遍寻房前屋后无果,遂至县衙报案,是夜,其父李三不在家中,无名女疑为贼人所盗。】
“看这情况,这家人多半是被人盯上,专等着主事的男人离家之后才去动手,偷盗孩子的人最少有两个,该是一人学着狸叫声引开李王氏,一人潜入屋中偷盗婴儿。”听着东坡的推断,吴县令点头表示认同,“愚弟也是这般认为,只是那人偷盗女婴就罢了,为何还会留下一大包糖霜在摇篮里呢?”
“有没有可能是不小心丢下的?偷盗女婴的人难道爱吃糖?话说回来,这李王氏确实有些疯癫,夜半子时,最是天黑危险,那妇人怎敢留那一个小婴孩在屋子里,想我那刚刚出生与之同岁的小侄女,我堂妹是绝不会只留下她一人在摇篮里的。”
听了东坡的话,吴县令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安抚下自己烦躁得甚至有些恼火的心情,才缓缓张口,“苏兄出身眉山苏家,本就是世家大族,想来苏兄也是天纵奇才,一试即中,且颇受官家器重,如今虽遭此大祸,但愚弟相信……”
“吴贤弟?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听着吴县令将话头扯东扯西,苏东坡也一时摸不到头脑,便心直口快地问了出来。
“苏兄可知,贼人留下来的那包糖霜价值几何?像李王氏这样的人家一年可以养几只母鸡?”
苏东坡喜欢吃,酸甜苦辣咸里,又偏爱甜味,且不说他自创的东坡肘子、东坡肉,无一不是浓油赤酱,甜嫩可口,就连他兜里时常揣着的都是自己用蜂蜜酿的丸子,至于这各种糖霜和蜂蜜的价值,他倒是从未关注,只晓得若是这些东西缺了少了,子由必然会贴心地补上一些。
看着苏东坡迷茫的眼神,吴县令无奈一笑,“不瞒苏兄,小弟治理的山阳县是州里的贫困县,那包放在摇篮里的琥珀糖霜,与我这里老百姓半年的口粮价值相当,还有那一只母鸡,是李家除了用来交税的薄田以外可由他们一家人自由支配的所有的财产了,所以对于李王氏来说,子女固然重要,可是总得想着以后的生活吧。”
苏东坡伸向衣襟里拿糖丸的手不禁一颤,不可置信地望着吴县令,吴县令无奈地摊了摊手“小弟已经多次向州里反应县中的问题,只是刺史大人……并不相信……往往只是将我大骂一顿便走了。”
苏东坡去摸糖丸的手好像被针刺了一下,他翻看之前的卷宗,竟发现每个女婴丢失的案发现场都有那一包糖霜,那包糖霜的出现仿佛是在告诉苏东坡,那伙贼人并不是单纯地“偷”,而是“换”,用全村老百姓心里的等价的东西来“换”,一股深深的凉意渗进他的脊髓,他心底倏地产生了些从未有过的情绪,他有预感,如果他不能真正地走进这个小县城,走进这里老百姓的生活,他便永远也解不开山阳县的迷,永远也找不到那些丢失了的女婴,更找不到未来的自己。
三 荤油甜汤
苏东坡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很快想到了走进护璋村的法子,他将吴县令家里的存着的鸡蛋菜蔬掏了个空,将这些一股脑地放进了两个篮子,将它们挑在肩上,哼着小曲儿,在鸡鸣破晓的时候走街串巷去了。
望着苏东坡轻快的背影,吴县令幽幽地叹了口气。
护璋村的风景不错,虽说没有王羲之笔下有着茂林修竹、清流急湍的山阴县那般秀雅,但也称得上是青山秀水,世外桃源,他欣赏着这美景,一时忘却了近来的愁事,腿上突感有些刺痛,只见许多个长满了刺的小果子扎进了他的外袍,若不是外袍的料子足够厚,这些果子定会把他扎伤。
苏东坡忙用手去摘这些果子,谁料这果子容易破碎,汁液染了他一手,他放在鼻子下轻嗅,只闻到清新的香气,他再次沉溺于山水造化,直到清丽的女声响起,方把他拉回现实中来。
“那个东西叫‘青棘果’,是我们护璋村特有的植物,小心那上面的刺和汁水,汁水粘在衣服上浆洗不掉。”一个衣着朴素到有些破旧的妇女喊住了苏东坡,苏东坡放下肩上并不沉重的担子,小心地瞧了瞧眼前的妇人:那妇人脸上有伤,额头鼓起了个大包,嘴角处又青又肿,但这妇人的眼睛很好看,透着那么一股哀伤和倔强。
那妇人也同样在打量着苏东坡,盯着他背的筐,他的鞋,他的手,咧开青紫的嘴角,笑了起来。“你是来卖菜卖鸡蛋的?”
“对……”想到刚才盯着人看的不妥行为,苏东坡一时觉得尴尬,连事先准备好的话都忘了。
“这新鲜蔬菜我家也有,倒想问问新鲜鸡蛋怎么卖,我家有一些鸡蛋,你要不要收?”
“我……”苏东坡这才想起在村里卖菜的蠢事。
“我不是来卖菜的,大姐,我想问问李王氏的家在哪里,我是她……远房表叔,听说我那表侄女新生的孩子丢了,可怜她未出月子就要遭受如此打击。我今日来,就是给她送东西的。”
苏东坡胡乱扯了个借口,想要打听到那李王氏的住处,到时候大不了说认错了。
谁料那妇人听了此话,眼里却现出了一丝狡黠,猛地向后边喊了起来:“相公,我表叔来了,拿了许多东西来看我们。”
“……”苏东坡吓了一跳,顺着那妇人的眼神看过去,一个脸色阴沉的黑汉子竟直愣愣地站在不远处的葡萄架下,显然已经盯着这里许久了,苏东坡后怕之余又有些无语,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口齿伶俐、颇有灵气的妇人竟是卷宗上的那个痴傻女子,而那个黑汉子,应该是他的丈夫李忠。
“表叔,快进来坐!”看清了苏东坡篮子里提的东西,李忠也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和李王氏一起招呼苏东坡进去,不知怎的,看着这二人脸上“各有千秋”的笑意,苏东坡的心里觉得毛毛的。
“敢问表叔姓甚名谁,怎么从未听到贱内谈起?”苏东坡刚刚坐定,那黑汉子就将他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提了进来,盯着新鲜的鸡蛋两眼放光。
“你叫我老王就行,我是王家的远方表亲,今日到县里做工,才听得我这表侄女和侄孙女遭了难。”看着李王氏躲避的眼神,苏东坡确定她已经知道自己是个冒充的,可他不知那妇人为何不拆穿他。
“敢问表叔在县城里做些什么?”李忠依然戒备,审视地看着苏东坡,李王氏也明显紧张了起来。
“我是……给衙门吴大人送菜的,专送!”
“相公,我有些不太舒服,求你给我倒杯水……”李王氏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的相公,李忠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一想到她娘子的“表叔”像是个富裕的,便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就端了两碗汤来。
苏东坡好奇地看着李忠端上来的汤,那汤颜色糯白,如牛乳一般,闻起来也有一丝说不上来的香味,他看了看喝得津津有味的李王氏,顾不得碗上的污浊,也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只一口,苏东坡只觉得一股腥咸之味直冲天灵盖。
“这是什么做的?”苏东坡的眉头都皱了起来,“表叔喝不惯吗?这两碗汤我加了足足的料,最是大补。”李忠吞咽了一口唾沫,像是回忆什么不可多得的美味。
“表叔不是本地人,怕是喝不习惯,这里面也没别的什么,就是荤油和糖霜。”
“糖霜……”李王氏向苏东坡眨了眨眼,他没再说什么,只放下碗,深深地看了李忠一眼,“我得先回县里一趟,后日我一定再来,再给我表侄女送些鸡蛋来。”说罢,逃似的离开了。
四 芙蓉玉膏
苏东坡在阡陌之中跑得飞快,他甚至不记得上一次跑得这样快是什么时候,路旁的垂柳,鲜艳的野花,都再不能引发苏东坡的观照,只有李王氏的话在他的耳边萦绕“村子里的男人是杀害女婴的凶手……我没有疯,我出不去……我们都出不去!”
出了村子后,苏东坡拿出了李王氏偷偷塞给他的破布,破布上不知用什么样的墨迹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姓氏,苏东坡回忆了一下,其中的几个姓氏也在吴县令给他的卷宗上,苏东坡心里了然,又不由得佩服起刚刚那位李王氏。
回到县衙,苏东坡迫不及待地和吴县令讨论起今日在护璋村的所见所闻,只是还没等他们商量完,县里的首富林寿前来拜见,苏东坡想要回避,却被吴县令拦了下来,“都是自己家兄弟,无需回避。”
从身材到气质,林寿无一不展示出了他首富的形象,见到吴县令和苏东坡,全然没有百姓见了官儿的怯懦,只微微行了一礼,也没有问起苏东坡的身份,将怀里揣着的两个精致的盒子拿了出来。
“县令大人,我来送芙蓉玉膏。”
听到这清雅的名字,苏东坡也好奇地凑了过去,吴县令并不遮掩,当着他的面把一盒玉膏打开了,“这是林员外家族传下来的滋养灵物,不仅味美色香,更是大补,小弟刚来县里时身体常有不适,吃了此膏后,倒是觉得神清气爽,身心愉悦,苏兄也来尝尝。”
吴县令说着,向林员外努了努嘴,林员外会意,拿起盒子里配备的精美玉勺分舀了一大块放进一旁的茶杯,熟悉的清香味冲进了苏东坡的鼻子,看着勺子里白糯剔透的玉膏以及吴、林二人期待的眼神,苏东坡用大袖掩住嘴,尝了一口。
香,真的很香,香得有些发邪。
苏东坡深谙美食之道,嗅觉和味觉都分外的灵敏,他甚至可以从一道菜里品出这个菜的制作步骤、香料。
但芙蓉玉膏的配料倒是让苏东坡迷惑了,薄荷、茶、蜂蜜、糖霜这些去腥的配料被加个十成十,主料该是某种肉熬出来的胶质冻类,可到底是什么肉呢,小鹿?羊?狍子……见苏东坡面色凝重,林员外殷勤地将手里未拆封的木盒递了上去,苏东坡在林员外身上再一次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盯着那他银色袍子上的那一抹绿色的污渍,他很快想到了李王氏说的话——独有清香的青棘果、失踪的女婴、李王氏的控诉、玉膏里来历不明的肉……苏东坡突然觉得心底发凉,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
“《山海经*西次三经》有载:‘是有玉膏,其源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岁,五色乃清,五味乃馨。’玉膏这名字起得甚秒,不知是否和《山海经》中记载相似,也有能够延年益寿之功效。”
“这位大人博学多才,想来先祖取此名,也是有这般计划打算。”
“可不知林员外听没听过这种说法:《山海经》中许多妖兽善发婴儿叫声,若食此类妖兽之肉,亦可得延年益寿之效,不知林员外的玉膏里可有婴儿之肉,还是妖兽之肉……”苏东坡话锋一转,引得在场的几个人都变了表情。
“诶,苏兄你……”吴县令似乎想拦住苏东坡那样不合礼节的话,却还是晚了。
“这位大人说笑了,我家这祖传的玉膏用的都是上好的东西,都是什么雪莲果,人参鹿茸这样的大补之物……何况我这个药是得到州里长官认可的,就连朝堂之上,也有常食我们林家玉膏的贵人!”
看着苏东坡不置可否的神情,林员外先是有些慌,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县令旁边那位连官服都未穿的人面前露怯,还好,在想到了自己背后踏实的后台后,顿觉说话都有些底气。
苏东坡没再说话,只是懒懒地将手里装着玉膏的茶杯放下,靠在了本应是吴县令坐着的太师椅上。
“你是不是心中有了什么算计,吃玉膏就是吃玉膏,怎么还提到什么《山海经》?”吴县令送走林员外后,有些埋怨苏东坡话中的无礼。
“贤弟可知,那冰山雪莲和人参鹿茸分是大热大寒之物,最是相克,若是兑放在一起,必会损伤身体,怎么会有延年益寿之效?”
吴县令一时语塞,“怕是……怕是人家加了什么别的灵丹妙药中和了这些……”他的声音渐渐微弱,显然也是没了底气。
“能做出延年益寿之物的怎么也得是行医世家,我怎么看着这林员外说话谈吐更像是个草包?”
经了这么多的磨难,他苏兄的嘴还是这样毒辣呀。吴县令暗自腹诽,并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还有,这林员外该是和护璋村有联系的。”
“这不应该!我来这县里,最先认识和结交的就是林员外,他家里的情况我基本知道,并无亲戚在护璋村,也没有产业在那儿。”
“是青棘果,李王氏介绍说那是只有护璋村才有的果子,可我刚才在那人身上闻到了那东西的味道。”
“这……林员外家产业众多,护璋村虽然贫困,但物产颇丰,或许有什么产业的原料是在护璋村吧。”
“或许是芙蓉玉膏的原料呢?”说完此话,苏东坡觉得心里有些苦涩。
五 苦菜团子
苏东坡第二次来到护璋村的时候,依旧带着县衙里新鲜的鸡蛋,却没有了任何游山玩水的心情,这一次,他和吴县令以及三班衙役一行的目的地并不是李王氏家,而是离他家附近不出百步的王家。
这是吴县令许久之前在护璋村布的局:他半年前就盯住了王家怀孕的媳妇,派了人日日在村口守着,只等那妇人临盆,若生了个男孩儿,便作罢;若生的是个女孩儿,便在此守株待兔,一举将偷婴贼拿下。
夜里的护璋村可怕得紧,槐树的枝丫伸展,像鬼一样笼罩了整个护璋村,整个村庄都是死一样的黑,只有王家的窗上映出了鬼火一样的光,与这光一起出现的,还有王家媳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身为女子,颇为不易……”苏东坡长长叹息,想起当日对李王氏的评价,竟有一丝愧疚。
哭喊声很快变得嘶哑,两个时辰以后,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响起了。
“苏兄,你能不能光从哭声里听出婴儿是男是女呀?”吴县令被蚊蚁咬得厉害,不停地搓挠。
“当然听不出来!”
“你不是有个表侄女儿吗,还听不出来?”
“你还有儿子呢!”
……
衙役们同样忍得辛苦,“大人们,想着这些女婴都是在出生没多久后就被偷走的,我们得抓紧时间确定性别,再安排下面的事情。”
屋里的啼哭声渐渐停止,苏东坡看了一眼吴县令,整理了一下衣装,拿起装着鸡蛋的篮子喊了起来:“是王家吗,县里发福利了,我是来送鸡蛋的。”
“苏兄你……”吴县令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苏东坡一声惊呼:“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吴县令担心他的苏兄遇到危险,带着所有人冲进了王家,一进屋,除了有浓烈的血腥气外,还有一个妇人委屈虚弱的哭声:“相公,求你别伤害我的孩子……”
苏东坡左边的脸肿了起来,显然是被王氏的丈夫王二打的,顺着屋里三个人眼神聚焦的位置看去,吴县令和三班衙役无一不倒吸了一口冷气。
地上被血污染的水盆里,溺着一个女婴,那女婴浑身青紫,一动不动,一旁的稳婆还在拼命地将女婴往水里按……
“你们是什么人,来管我们家的闲事!”
“快救女婴……”衙役们接到命令急忙把稳婆推开,捞出了那个女婴,只可惜为时已晚,女婴已经彻底失去了呼吸……
“大人们不要怪罪,这个女婴先天不足,你只看她浑身青紫便知了,与其让她再受别的罪,不如……”
苏东坡气得浑身发抖:“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这般行径,连畜牲都不如。”
王二看来人都穿着官服并不敢发作,只是突然冲上去暴打了正在啼哭的妇人,“哭哭哭,就是你的肚子不争气,生个女婴就算了,还是这样的病儿,影响我……”
“影响你什么?”苏东坡厉声询问,吓得王二一哆嗦。
“各位官爷,我王二可没有犯什么律法。”
苏东坡觉得有什么东西滑到了嘴里,腥咸腥咸,才想起那是刚才抢夺水盆里的女婴时被王二揍的,现在缓过神来才感受到了疼痛。
他看了看王二心虚的眼神,正色道“殴打朝廷命官的罪过你可知吗?”
“我……”王二腿都软了,一改刚才的汹汹气势。
吴县令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除了这位妇人,余下的全部带走!至于你……”他又看了看床上虚弱的妇人,那妇人看了一眼吴县令,立刻会意:“不妨事的,我会和村里人说,王二带我刚出生的孩子去县城了……。”
趁着月黑风高,一行人将稳婆、王二堵上了嘴,连推带攘地带回了县衙。
重刑之下,必有冤狱。可这种情况显然不会发生在王二和稳婆身上,他们连三板子都没熬过去,便将发生在护璋村的事情交代得详详细细。
“三年前,林员外高价收得一个禁方,这方子有些发邪,其中的一味药材便是婴儿肉,这东西有违人伦,他便命我接生的时候,把那些被遗弃的婴孩拿给他……入药,可人都是娘生父母养的,谁忍心将自己的孩子送出去,直到我来到了护璋村,那日一个妇人生下了一个女婴,他丈夫一脸厌弃,想要将孩子扔进水盆里溺死……”
“我们护璋村穷,婆娘们又一个接一个地生,男孩儿就罢了,女孩儿……之前也不都是溺死的,只不过这两年老天爷不赏饭,就连官府的税也一加再加,没得办法……”王二想要解释,说明溺死女婴的合理性,却被苏东坡火辣辣的眼神吓得噤了声。
“我便说将那孩子收走,当时我身上没带钱,只有一包糖霜——那是林员外赏的,我便将那包糖霜给了那男人,想着拿回婴儿去,定会得到更多的赏赐。那男人欢天喜地,毫不犹豫地就将孩子给了我。
后来,林员外的药方见了效,做出来什么玉膏来,他便催促我再多拿些婴儿来,那户人家的男人将用女婴换糖霜的事情说了出去,村里有一些男子便找我来接生,若他们婆娘生的是女婴,便来换糖霜……只是王家的媳妇孕期劳累,生下的女婴并不健康,没什么用处,所以……”
看着衙门上两位大人面沉似水的脸,稳婆再不敢说下去了。
“荒谬、混账!”
“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不算犯法吧……”稳婆为自己辩解,还颇有期望地盯着坐在高台之上的吴县令。
“押下去吧!”吴县令像是累了,草草结束了问询。
“你不会真的判他们无罪吧?”苏东坡气恼地看了看吴县令,“苏兄,实话说,大宋律里,确实没有……罢了,看看林员外怎么说吧!”
令人遗憾的是,林员外再不能去到县里,苏、吴二人找去的时候,林员外已经一根麻绳将自己吊死了。
“是不是护璋村的人走漏了风声?”苏东坡看着已经凉透了的林员外,想着那些无辜的女婴,只觉得不够解恨。
“绝对不会……我是说……咱们抓人的时候那么黑,并未有人出来。”
苏东坡第三次去到护璋村的时候,手里依然拿着鸡蛋,他们带着人按照李王氏交上姓氏名单一一找寻,村人们对自己丢掉女婴的事情供认不讳,“自己的娃子不算是偷吧,只是怕婆娘们太伤心,才趁她们离开再将女娃们送出去!”
“林员外靠着这些女娃犯了些欺君的大罪,照理说你们也都要被株连,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从今日起,若有妇人怀孕,需至县衙报备,本县令会定时巡查,若再有虐杀女婴者,定抄了地契,严惩不贷。”
吴县令连蒙带吓,护璋村的男人们沉默许久,想着那块糊口的土地,只得在未来再做打算。
出村子的时候,李王氏在三班衙役里找到了苏东坡,她将篮子还给苏东坡,面露微笑:“劳烦表叔了。”
苏东坡微微颔首,只觉得一股菜香从篮子里飘出来,回去的路上,他翻看了篮子,里面是一个一个绿色的馍,馍的下面是白花花的糯米。“这叫苦菜团子,也是护璋村的……”看着苏东坡怀疑的眼,吴县令生生地咽下“特产”两个字,好在苏东坡并未点明,只是拿出一个团子,放到嘴里细细地品着,他觉得这是他这几天品过的最美好的味道。
六 糯米莲藕
芙蓉玉膏很快在江湖上消失,朝廷的大员里私底下流传了一篇传奇文章,说的便是“芙蓉玉膏”的恐怖之处,据说那玉膏里困着好些婴灵,最是夺人气运,更有甚者会附在子孙后代的身上,定搅和那吃玉膏的人断子绝孙不可……
虽说只是无稽之谈,可不知怎的,京郊附近的庙宇、道观里近来出现了好大一批香客,就连四周的乞丐都吃上了带肉的救济粥,不由得感慨世间还是好人多。
消息传到黄州的时候,苏东坡正在和吴县令吃饭,吴县令很是高兴,夸赞着做那传奇文章的作者,“这么好的文采,可是苏兄的手笔?”
“子由写的,我将护璋村的事情告诉给子由,出了这个主意给他,试图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毕竟没有买卖,才没有伤害。”
“只是……愚兄觉得被人当刀子使的滋味并不好受。”苏东坡放下手里的筷子,定定地看着吴县令。吴县令的笑僵在脸上,一时来不及收。
“苏兄知道了?”
“我记得当年求学的时候,吴贤弟可是说过,自己家里世代行医,自幼在医术上就颇有天赋,苏某人只是一个老饕,便能觉出这芙蓉玉膏的不妥,吴贤弟就一点儿也没怀疑这其中的成分?”
“能被兄长这样的天才关心着倒是我的荣幸。”吴县令露出一个惨惨的笑。
“是护璋村特有的青棘果汁水味提醒了我,我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也被刮了半身的青棘果,我在摘取的时候弄碎了一些,那颜色现在还印在我的外袍上,只是那清香味很快就散了,只是林员外哪怕去过护璋村必然也是骑马坐轿,怎么能沾染上那样的东西,过了那么久那东西的气味怎么还会那般清新?
那晚在护璋村,你如何确定不会有任何村人发现我们的到来?现在想来,你与护璋村的几位妇人,不是第一次见面吧?”
吴县令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筷子。“苏兄还是见谅吧,愚弟再没有什么法子了。我家确实世代行医,许是家里积功累德,我的考试运是极好的,居然在神仙打架的会试里和苏兄你一起考上了进士,还没多久就补上了山阳县县令的缺,虽然官职没你高,但像我这般的家世,能做到这般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来到山阳县没多久,林员外就来与我结交,说起来你不信,林员外是和我那顶头上司许知府一起来的,我连说‘不’的勇气和机会都没有,他们第一次见我就送给了我芙蓉玉膏,我一口就尝出了不妥,他们二人早已知道我家世代行医,可他们根本不怕我尝出其中的端倪,他们甚至直接告诉我,没有报案的事情就不要管,那种轻视和挑衅让我发疯,可我能做些什么呢?”
吴县令的眼睛里满是落寞,苏东坡突然想起刚刚来到山阳县县衙时这个同门师弟对他的质问,他有些心疼这个在读书时,常年在学堂点灯熬油到深夜的小师弟。
“好在后面的事情出现了转机,经过我的暗中调查,护璋村的男人们达成了共识,他们自愿将新生的女婴送出去做药,其实他们早就知道这些女婴们的结局,可他们也没有办法,他们没有避孕的能力,又舍不得以后能够传宗接代的男婴,可多一口人就是多一张嘴,若是能够换上一包糖霜,那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买卖。苏兄也不必怨恨他们,仓廪实而知礼节,仓廪不实……那些糖霜在村里有很多的用处,可以是让人强身健体的补品、是止咳的药,是止血的良方……到底是我们这些为人父母官者对不起他们。
知府只说,没有报案的事情不要管,但是李王氏出现了,护璋村一直用极端的手段来处置那些破坏女婴交易的村里人,我也不知道李王氏是怎么跑出来的,她倒在我县衙门口的时候,身上有那么多的伤……你手里那份写有好多姓氏的破布,是护璋村许多丢了女儿的母亲一起写的,她们多半不会识字,只能歪歪扭扭地写出自己的姓氏来。
可她们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青天大老爷我,早已知道发生在护璋村的事情,却也无可奈何……
后来你便来到了黄州,在我心里,苏兄总是无所不能的,虽然你已遭贬,可子由还在朝堂,苏氏一门仍然那么耀眼。
好在,苏兄确实没有让我失望,林员外行事作风颇为高调,我在抓到稳婆和王二的时候就已经偷偷地派师爷去找知府,和他说明此事的严峻,告诉他巡按大人快来的消息……后来林员外便畏罪自杀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自杀了,以利交者,必以利分,一个团练,一个县令,哪有能力撼动这条利益链?好在那篇关于护璋村和芙蓉玉膏的传记故事已经在朝内流传起来,这些沉迷长生的贵人本就是最相信鬼神的,以后就算要吃类似的药,怕也是得犹豫一二了,只可惜,这天地之大,像护璋村这样的村子还有多少呢?”
听了吴县令的话苏东坡不由得也叹息起来,世道艰辛,苏东坡总以为自己是明白的,只是在眼前这个家世、学识都不如他的吴县令面前,他又有些惭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好在,他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了解民生,寻遍至味,那才是真正的人间清欢。他夹了一块自己新做的藕片到了吴县令碗里,“贤弟尝尝我新做的藕片,这一次我在藕片的洞里加了糯米,这些糯米是护璋村的妇女们凑来给我的,加在藕片里正是绝妙,清香糯香还有芙蓉的花香,层次终于丰富了起来……”
第二年,山阳县里多了一个私人建的慈济院,用来收留县中弃养的女婴。
京城里,苏子由看着入不敷出的账本,无奈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