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湖畔诗派

跋《湖畔社诗精编》
1922年4月,由应修人发动、组织编选的《湖畔》诗歌合集出版,标志着「湖畔诗社」的诞生。8月,该社成员汪静之个人诗集《蕙的风》由亚东图书馆出版。1923年12月,出版诗歌合集《春的歌集》。1925年谢旦如自印个人诗集《苜蓿花》,同年应修人以「湖畔诗社」名义,在上海创办文学月刊《支那二月》,作为该派的文学阵地。
「湖畔诗派」在我国新诗史上是占有重要地位的。
早期白话新诗自诞生起就一直在努力打破古典诗歌的束缚。一是形式上,一是语言上。具体来说,就是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并且运用新的语法缀句连篇;诗句句式上打破以五、七言为主的固定排列模式,形式自由灵活,追求散文化;反对过分雕琢字句,主张用平淡、质朴的文字入诗,甚至使用口语、民间歌谣、方言入诗,诗意直白,追求诗歌的通俗化。
「湖畔诗人」的诗虽然也直白,但是有味道,已经具有了诗的意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它们就是真正的「现代诗」。
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是打破了胡适等第一批白话诗人的弊病。某些诗即使放在当代诗人的诗集里也没有丝毫违和感。
没有沾染旧文章习气老老实实的少年白话新诗。
——废名《谈新诗》
「没有沾染旧文章习气」是指摆脱了古典诗歌的束缚,蜕变成真正的现代白话新诗;
「少年」二字既概括了他们的诗歌风格,也点明了诗歌作者的年龄构成;甚至总结了他们在新诗上特别的「史的意义」。
因为是「少年」的,所以他们的诗歌是纯真、大胆、直白的,带着强烈地个人抒情特色。「我」的戏份比较多。我的感受,我的爱情,我对自然的认识,我对社会时代的反映……一种「年轻的天真美」:
不幸的孩子呵,
被人间剥了真与善的孩子呵!
——汪静之《小孩子》
瓜皮艇里天真的女孩儿,
娇憨地偎在伊妈妈怀里。
——汪静之《赠糖》
20年代初,诗界兴起一股「小诗」潮,湖畔诗人也参与其中,作了不少小诗。
小诗体是从外国输入的,是在周作人翻译的日本短歌、俳句和郑振铎翻译的泰戈尔《飞鸟集》影响下产生的。……小诗是一种即兴式的短诗,一般以三五行为一首,表现作者刹那间的感兴,寄寓人生哲理或美的情思。
——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小诗」重在捕捉生活瞬间细微之处,表达记录作者一瞬间的特殊感受。语言清新自然,韵味优美深长,不减近体绝句风采。
杨柳弯着身儿侧着耳,
听湖里鱼们底细语;
风来了,
他摇摇头儿叫风不要响。
——冯雪峰《杨柳》
自古以来的人类,
这样机械地活着,
再没有比这厌倦的了!
——汪静之《蟋蟀音乐师(五)》
我想戴着假面具,
匆匆地跑到母亲面前;
我不妨流我底泪在里面,
伊可以看见而暂时的大笑了。
——潘漠华《归家》
湖畔诗歌还带有模仿「儿歌」与「民间歌谣」风格的痕迹。
东边太阳西边雨,
鹧鸪唤得更急了;
遥望你底家在朝雾的山下,
攀了杨柳,捏了一把杨柳泪。
——冯雪峰《十首春的歌(二)》
天还未曾晓,
天还未曾晓,
雨声窗外,鸡声远,
醒——醒来了。
想起我底箫,
想起新抄的新风谣。
真要飞向故乡去:
一柄锄头过小桥,
稻田菜园里逍呀遥。
——应修人《天未晓曲》
「湖畔诗人」纯真、羞涩,特别是他们的「情诗」,大胆热烈,又带有旧社会的无奈。通过细节描写,运用比喻、象征等修辞手法,极力表现自己对伊的爱恋。
1.细节描写
一是「寄信」时:
异样闪眼的繁的灯。
异样醉心的轻的风。
我装着那封信,
那封紧紧地封了的信。
异样闪眼的繁的灯。
异样醉心的轻的风。
手指儿近了信箱时,
再仔细看看信面字。
——应修人《到邮局去》
主人公到邮局去寄信,拿着那封「紧紧地封了的」临行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看了又看,贴了又贴的信。等到要把信件投进信箱时,又「再仔细看看信面字」,看看收信人是不是写错了,看看封面上的字写得好不好,看看自己做的小记号还在不在……极尽主公人认真重视之情。让人不得不想起张籍的乡愁《秋思》与汉乐府民歌《饮马长城窟行》。
洛阳城里见秋风,
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
行人临发又开封。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一是「收信」时:
心语儿满纸跳;
柔情儿不可描。
寄去的殷勤全收了,
回我是千瓣娇。
翻书弄字没心绪:
无端独自笑,
无端独自笑。
刚是我心里话,
还问我欢迎吗。
这样儿性情太可爱,
温静里含潇洒!
逢人就向低低问:
几时是春假?
几时是春假?
——应修人《信来了》
收到回信后,主人公高兴得自言自语,想到信中的话语,「翻书弄字没心绪」,无端傻傻发笑。等到课间,「逢人就向低低问:几时是春假」?想快点回家,回去与伊见面。
2.滚烫的情诗
他们的「情诗」直白而热烈,仿佛要把对方融化:
(1) 应修人《妹妹你是水》
妹妹你是水——
你是温泉里的水。
我底心儿他尽是爱游泳,
我想捞回来,
烫得我手心痛。
(2) 冯雪峰《山里的小诗》
鸟儿出山去的时候,
我以一片花瓣放在它嘴里,
告诉那住在谷口的女郎,
说山里的花已开了。
(3) 汪静之《伊底眼》
伊底眼是温暖的太阳;
不然,何以伊一望着我,
我受了冻的心就热了呢?
(4) 潘漠华《夜歌·三月二十七朝》
我静思冥想,
我生前,你心是我底坟墓,
我死后,你心也是我底坟墓,
你发呀,就是我底墓草。
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指出:
中国缺少情诗,有的只是「忆内」「寄内」,或曲喻隐指之作;坦率地告白恋爱者绝少,为爱情而歌咏爱情的更是没有。这时期新诗做到了「告白」的一步。《尝试集》的《应该》最有影响,可是一般的趣味怕在文字的缴绕上。康白情氏的《窗外》却好。但真正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是「湖畔」的四个年轻人。
湖畔诗人在「坦率告白」的同时,还保留了少年少女特有的「羞涩与纯真」。
捻着枝榴花忽然面红;
想靠你肩头又靠不拢:
那时你觉得不——
喉咙底喧嚷着“我爱你!”
却没有勇气嘴里跳出?
——应修人《那时候》
那时候的爱情是「羞涩」而「崇高」的,那时候的人们是重视相信爱情的,那时候的人们「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虽然往往不能成功。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从前慢》
为什么以前存在让人艳羡的「爱情」?因为那时人们的「爱情」来之不易,都对「爱情」存有一种「敬畏与期待」;因为那时的人们「单纯又羞涩」。如今,恋爱自由,反而没有缔结更多美好的婚姻!也许快餐化的生活模式、外界赋予的压力与欲望、个人自由地无限放大,人们把「爱情」拉下神坛,爱情直接与金钱等同,仿佛是一场交易,一切不过是本能的交配。滥交、约炮、出轨、离婚成风,「爱情」自然廉价。「爱情」到底有没有,取决于主宰它的主人公。你若认真,爱情就是爱情;你若将就,爱情就是商品。
以前上中学时,做到一篇语文阅读,题目大意是《失去的羞涩》,如今人们不再「羞涩」,毫不顾忌地暴露自己的野心。「羞涩」其实不是「无为」,而是一种珍爱。面对你爱的人而羞涩,对你的理想认真又胆怯。因为珍爱,因为害怕拒绝,所以羞涩。如今我们不再羞涩,仿佛一个看透红尘的世故老人,心中再无一点波澜,活得非常明白,多了一颗机心,少了一份乐趣。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极端自由化。当每个人都在汲汲追求个人自由时,一是容易导致「民粹」主义的发生;一是导致信仰的缺失,什么坚守也没有了,当然如果你说自由就是你的价值追求。所以什么都觉得无所谓,享乐主义盛行,人们被金钱、物质、欲望所奴隶,几乎可以称其为「行尸走肉」。
……
朋友,你的「羞涩」还在吗?
湖畔诗人中具有强烈风格的诗人,一是致力于「情诗」创作的汪静之;一个就是「悲歌大众」的行吟诗人潘漠华。
潘漠华相较于其他社员,他更苦。对社会的悲悯、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对恋人至死不渝的爱、为爱而哭泣的自己。如果说戴望舒是一个「忧愁」的诗人;那么潘漠华就是一个「悲苦」的诗人。
读着朋友底诗,
翻着亘古的画,
喝着红萄的酒,
读一句,翻一幅,喝一杯,
泪也一滴一滴的流。
读完朋友底诗,
翻完亘古的画,
喝完红萄的酒;
葬悲哀在诗底末句,
葬悲哀在画底末幅,
葬悲哀在酒底末滴。
——潘漠华《冬夜下》
不管个人诗歌主题的偏向如何,湖畔诗人最重要的特点就是「真实」,表达自己。抒发自己的独特感受,抒情主人公形象突出。他们的诗就是上个世纪年轻人对时代、对社会、对人生、对生活、对家人、对爱情的歌唱与体会。
他们的年轻呐喊:
我要使性地飞遍天宇,
游尽大自然的花园,
谁能干涉我呢?
我任情地饱尝光华的花,
谁能禁止我呢?
我要高歌人生进行曲,
谁能压制我呢?
我要推翻一切打破世界,
谁能不许我呢?
我只是我底我,
我要怎样就怎样,
谁能范围我呢?
1921.12.20
——汪静之《自由》
窒息冷死岂不胜于温室昏沉?
今夜这些条街道也朦胧、荒凉。
——应修人《雪夜》
令人宁愿「窒息冷死」而不愿在「温室昏沉」的是什么?
一只牝鸡被一只雄的强奸了。
伊底被践踏的呼喊底悲愤呵!
1922.02.25
——冯雪峰《一只》
倚着桥栏望望来时路,
那草舍底门前,
满田菜花黄的田塍上,
秃桑绿竹的路旁,
许多不相识的人们,
在我过来的足迹上,
又加上错乱的新的履痕了。
1922.03.12
——潘漠华《回望》
我看江上,江上蛇舌样的旌旗吞吐,
我看岸上,岸上狰狞着洋房巍峨……
这洋房,一石一瓦,岂不就是嶙嶙白骨?
你滔滔的黄浦江呀!你流的是谁底血肉?
印度老人,唉!你何用独自凄凉,
你在这江边,想象你底故乡,
我又哪儿呢——去认我底“故乡”?
1925 春
——应修人《黄浦江边》
1925年5月30日刚好在上海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
自古以来的人类,
这样机械地活着,
再没有比这厌倦的了!
——汪静之《蟋蟀音乐师(五)》
生生世世的人们,
只忙着做新坟墓的候补呀!
——汪静之《生生世世》
面对如此机械化的生命,我们不禁要问:大多数人的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或者说没有理想甘于平庸的人到底对生命是不是一种浪费?
请你宽恕久溺苦闷的我们,
让我们享乐你底自然的山园哟!
1922.04.02 偕修哥游吴山时
——汪静之《向乞丐哀求》
他们在「苦闷」什么?
你若看见这个叫人闭目塞鼻的世界,
你将必自幸是个瞎子呢。
1921.11.19
——汪静之《慰盲诗人》
很多「湖畔诗」虽然只是简单的爱情告白,没有深邃的哲理,造语也质朴明了。但是正是这些特点造就了独特的「湖畔诗社」。
这正是他们之所以为他们,《湖畔》之所以为《湖畔》。有了「成人之心」的朋友或许不能完全了解他们的生活,但在人生底旅路上走乏了的,却可以从他们的作品里得着很有利的安慰;仿佛幽忧的人们看到活泼泼的小孩而得着无上的喜悦一般。
——朱自清《读〈湖畔〉诗集》
因为是「少年」的,所以他们的诗歌必定还有不成熟的地方。
追求「诗歌散文化」绝对是一种进步观念,这是现代白话入诗的语法前提。但是如果只追求形式上的散文化,而缺少诗歌的凝练性、意象性、跳跃性、暗示性,则也不能说是一种优秀的诗歌。由于处在「新诗」的「少年」阶段,「湖畔诗人」自然也不能免俗。他们仍然秉承「作诗如作文」的观念,「以文入诗」,大量使用散文式句式。因而叙事性强,故事性强。如果把某些篇目横排,可以说就是一篇短篇记叙文。
唉!宝贝呀!/不要再哭了,/我也忍不了;/你一声声叫得我心儿如箭穿,/肉儿如火烧;/你爸底拳头,/你祖母底巴掌,/那里有这般痛人呀!/但我怎敢大声哭呢?(冯雪峰《睡歌》);
蝴蝶的春换了云霞的夏,/我有了暑假,我说我要暂时回家;/云霞的夏换了芭蕉的秋,/我到了你家,你说我们别离太久;/可怜的芭蕉的秋还潇潇,/我底爹爹远游去,妈妈说是可以归了家,/于是又,于是又依依地别离了!/借名来到你家来也只有一天两天。(应修人《小学时的姊姊》);
稻香弥漫的田野,/伊飘飘地走来,/摘了一朵美丽的草花赠我。/我当时模糊地受了。/现在呢,却很悔呵!/为什么那时不说句话谢谢伊呢?/使得眼前人已不见了,/想谢也无从谢起!(潘漠华《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