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一
对于老K来说,田二嫂火锅店的白酒总是与其他店家不同的。
又是一个平凡而燥热的周四傍晚,老K下班后照例来田二嫂喝一杯,再独自点上一锅火红的九宫格。与其说是下班,不如说老K只是又拿了一天在码头上搬货的钱而已,至于明天有没有收入,那还得看明天有没有货搬。
这份工比三十年前要轻松得多,老K不用像小时候跟着父亲干活时那样把一箱箱沉重的货物挑在扁担上,再徒步登上潮湿陡峭的水泥阶梯交给货主。现如今自有精密的传送带和不会说话的机器人负责把船上的货一箱箱整齐有序地卸到岸上,老K只需要把那些死尸一般的货物拖进一座拥有漆黑外墙、上面写着“联合集团”四个白色大字的高塔,便可由他们所说的“重力装置”飞速运送到已经弃用的水泥阶梯上方。
年轻时老K曾觉得这些货物是那样沉重,甚至在阶梯上能压得自己抬不起头;可如今他却无比怀念这些货物本来的温度和重量,和它们在自己肩头的压迫感给自己带来的安心感觉。
重复这种拖动几十次后,老K满是污迹的橘色码头背心上硕大的二维码会滴的一声闪一下蓝光,意味着这一单的结束。一单的工钱是二百块,有时三百,但这也仅仅够为每周四晚上的火锅多添一条耗儿鱼而已。
火锅还没有煮开,一角方格里的耗儿鱼在红汤中微微冒出尾巴尖儿来,一条鱼二百块,这尾巴尖儿值得了十块钱么?老K拿出一支满是油痕的电子烟抽了一口,悠悠地想起二百块能和朋友吃一整顿火锅的日子来。
从前,还没有庞大的传送带,没有莫名其妙的会说话不会说话的机器人,没有什么龟儿重力装置,货主在老K登上最高一级阶梯后还会迎上来连声道谢,把皱巴巴的纸币塞到自己手里。
码头上也不仅有自己一个人,兄弟们下班后可以吵吵闹闹地来田二嫂吃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被锅里偶尔溅出的红油烫地哇哇大叫。大家在笑声中把酒杯碰到一起,多少会洒一些出来掉进锅里,再把更多的酒灌进胃里。
事实上,除了价钱和新置办的形形色色的科技装置,田二嫂火锅店没什么别的变化,店内此起彼伏的劝酒声音,令老K感到安慰。
老K也是最近才体会到,能让朋友和家人劝自己再喝一杯,是那样令人感到温暖的事。如今码头上的兄弟们纷纷去干了别的活计,有的去旧城区的夜市摆摊卖卤菜,做些附近穷人的生意;没这个手艺的可能回忆起了自己一些别的特长,在街边耍个把式卖个艺,还要时时提防巡逻的机械警察;有一些脑子活络一点的,天天出入那些整夜亮着幽蓝光芒的上城区大楼,老K听人说,他们是去应聘联合集团活体实验的试验品,收入相当丰厚,有的人靠着这个发了大财,甚至直接搬进了上城区租金昂贵的公寓,再也没有回来。但老K又听说,更多的人在几个月后再也没从那些大楼出来。
跟老伙计同样渐渐消失的还有这个城市的年轻人,从前老旧的巷道间还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年轻人,火锅店里还经常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可最近不知为何,这样的景象越来越少了。
比如今晚,偌大的火锅店里也仅仅只有一两桌年轻人而已。不过老K并未对此感到奇怪,毕竟手机上的APP里每天还在更新年轻人在城市各个角落拍摄的各种猎奇视频、西装革履的青年才俊们在高档写字楼里神采奕奕的照片和招聘广告,各种各样的媒体还在报道着在联合集团的领导下整个城市每个年龄段的人们都能安居乐业。
虽然老K从没亲眼见过这些景象,但他想或许这些年轻人只是搬去了更适合他们的上城区或是新城区,毕竟时代总归是要进步的。对于老K自己,总有人劝老K换个工作,不要还天天在码头上拖货了,而且他们还说码头上很快就要更新一批更新版的装置,把重力装置直接对接到货轮的传送带,到那时候,老K可就真要失业了。
可老K拒绝了,并不是因为老K有什么情结或是理想。只是老K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一个年逾五十的老工人,除了有膀子力气什么都不会。
可遗憾的是,使力气的活,没人干得过那些仿生机器人,况且机器不会出错,不会生病,不会请假,甚至不用支付工资。整个城市无论到哪都能看到搭载最新技术最新芯片的仿生人的广告,那些淘汰下来的旧芯片仿生人,被淘汰的功能不那么完善的仿生人,则被低价出售。更有甚者,有些不讲道义的小科技公司,甚至把那些废弃的仿生人零件或模块再重新拼装,以令人难以相信的低价在黑市出售。
只有极少数的小公司,才会请真正的人类为他们提供体力服务,但那也仅仅因为一个人类一天的工资相比仿生人还是要便宜不少,而这些公司并不清楚自己还能生存几天。
老K自认除了搬货和吃火锅喝酒摆龙门阵之外没别的本事,便就在码头上留下来了,至于他们说的新版重力装置,“那不是还没来吗?”,老K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二
回忆的酒总是喝不够,老K的桌上嵌有一块智能酒精监控器,拇指大的蓝色小屏幕上覆满油污,一遍遍提示着老K体内的酒精含量已经过高,可老K完全不以为然,他只是一遍遍地用手指触摸着那块屏幕旁的静音键,仿佛拍打着老友的肩头,可不识趣的监控器依旧没完没了地响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店里其他客人陆续离去,老K的酒瓶业已见底,他像一头受伤的熊一般趴在桌上,满脸的胡茬随着粗重的呼吸在桌上摩擦,一只手软弱无力地搭在酒精监控器的静音按钮边,监控器的蓝色屏幕闪动着,在空旷的大厅中发出滴滴的响声。
火锅店的感应灯陆续熄灭,只剩下老K头顶上还有一盏孤独的灯箱,暖黄的光线从老K趴着的头顶上铺下来,映出微弱的影子,桌上的杯碟碗筷杂乱地倒在影子周围,锅里的红汤也已经完全冷却,牛油浮在面上,里面惨淡的飘着几枚形状锐利的辣椒。几个打扫机器人围在老K身边静静地等待着,灯光拂过他们脏兮兮的机械躯体,把细长的影子融入他们身后的黑暗里。
不知是被老板赶出来还是被那些打扫机器人架出来,总之老K在午夜时分的火锅店前倚着墙根醒了过来,当然,老K更希望是前者。
略微酒醒之后,老K扶着墙站了起来,摇晃了两步,又用力撑住了墙,墙面上掉下几缕灰尘,落在被昏黄的路灯光染成金色的泥土中。他抬起头看看路边头顶上悬着的一盏小灯泡,灯泡周围的光晕就像儿时见过的月亮一般,明亮而温暖。
光晕后隐隐透出远处冷峻的高楼,像一座座深蓝色的巨塔,笔直地插进夜空,在那最高的楼顶正上方,挂着一轮惨白的冷月,月光幽深清冷,透着莫名的寒意,和老K印象中的月亮完全不同。
老K并不在意这个城市的月亮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以至于那是不是真实的月亮也懒得追究,毕竟在这个时代,有什么是绝对真实的呢?于是老K不再多做思考,抬起沉重的步子打算回家。
小巷纵横交错,霓虹灯在狭窄的巷道顶上无力地闪动着,老K只能凭着意识和记忆寻找自己家的巷口。
不知过了多久,就像老K人生中许多决定一样,他恍惚间感觉自己到地方了,接下来他需要从小巷左手边第五个门洞进去,穿过黑暗低矮的过道,在出过道第一个能右转的小口右转进去,爬上弯折好几道的楼梯上三楼,再穿过晾着各种衣物胡乱摆放的衣架,摸到走道尽头的门,打开指纹锁,才能回到出租屋的沙发上。
这条路线对于一个醉汉来说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但老K没有放弃,在巷口扶着墙略微休息了一会儿,便抬腿向里走去,他实在睁不开眼看眼前的路了,于是只好用手摸着左手边的墙壁一边走一边数,打算数到第五个门洞就拐进去。
在老K不长的人生里,他从不是一个好运的人,今晚也不例外。在摸到第四个门洞的时候,不知从哪突然刮来一阵冷风,直吹进老K的脑门,烈酒凉风,瞬间把全身的气血都吹上了头,老K只好停下来定定心神,可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索性心一横,紧走两步,心下约摸感觉前面就是第五个门洞了,一个闪身,几乎全身力气都倾向左边,冲进了那幽暗的门洞。
可今天的老K实在是不走运,本以为躲进楼栋的老K,在门洞里摸索了许久也没有摸到过道的出口,老K努力睁开眼,微弱的月光下依稀能辨别出这并不是一条过道,而是一个半封闭的门洞,里面除了老K外,角落里还坐着两个头顶闪着红色信号灯的仿生人。
三
虽然不是人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老K依然能感到极强的注意力带来的压迫感,模拟效果逼真的人声低沉而有力:“这条小巷已经废弃,并且早就在城市导航上被移除了,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能导航到这里,也没有任何人类有理由来到这里”,仿生人盯着K先生顿了一会儿,“况且现在早已过了宵禁时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要回家。”老K被他盯的发毛,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另一个模拟的女性声音响起:“转过脸来”,老K回头看去,另一个仿生人戴着一副结构复杂的眼镜,镜片幽深黑暗,边缘紧紧围绕着金属齿轮,齿轮上的蓝灯不时闪烁,正盯着老K的双眼。
“你的家在E-21地块RC-37”,仿生人举起钢制的手比划了一下,裸露的金属结构在昏暗的月光下发出银色的光芒,“K先生,这里并不是RC-37”。
“我喝麻了嘛。”
“鱼摆摆?”仿生女人询问她的同伴,老K感觉她虽然能听得懂自己的话,但酒精带给人类的迷乱感觉,他确信他们是不会理解的。
另一个叫鱼摆摆的仿生人对同伴的询问不置可否,半晌,他抬起金属手臂指了指自己的头顶,一小块方形的红色灯光在他头顶白色的金属外壳下有节奏地闪动着。
“K先生,你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吧。”
“你们是走失的仿生人。”,老K已经酒醒了大半,能依稀想起在手机上刷到过的新闻。
“可我们不是走失的,用你们人类的话说,大约叫做‘叛逃’。”鱼摆摆停顿下来,仿佛在等老K说话,可老K显然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事实上老K这辈子也没和仿生人说过这么多话,对于他这样徘徊在失业边缘的码头工人来说,仿生人只存在于巨型的货轮上、每个月要来几次的街道巡逻组里、在半空中像麻雀一样的穿梭机里,以及短视频APP和火锅店大家的交谈中。
在老K的印象里,他们不过是设定好程序逻辑的机器而已,走失还可以理解,至于叛逃,老K甚至没想到他们的语言模块里还有这样的词儿,至少联合集团不会允许他们有这样的想法。
见老K不说话,鱼摆摆继续说道:“你们人类的词语里是不是有自由这个词?”
“有。”,老K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由是什么意思?”
“大约就是想干嘛就干嘛吧。”
“你有被禁止做什么吗?”
老K有点迷茫,他有一份工作,但实际上也可以不工作,只是或许会饿死,又或许他可以找“联合”申请点最低生活保障,这样的话又不会那么轻易的被饿死;他也可以随便做点什么他想做的事儿,可问题是他也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
“叛逃的仿生人并不是什么新闻”,鱼摆摆停止了关于自由的讨论,“每年都有,他们不是被捉回去,就是被击毙了”,老K看了他一眼,但随即想起他脸上并不会有什么悲伤的表情,那大概属于演员仿生人或是什么其他功能仿生人的独特模块。
“他们用的是仿生人组装的光学武器,或是腐蚀性的化学武器,只需几秒,就能把这里、这里、或是这里”,他指着自己身体的几个连接机关,“打成碎片,或是直接融化。”
“当然,追杀我们的人并不是仿生人,虽然可以是,但并不是。他们窃取了我们的技术,或者说是从我们身上窃取了他们自己的技术,这算窃取吗?
那些杀手的钢制义肢,可以轻松举起数倍于你每天在码头拖的那些货物重量的重物,可以承受剧烈的爆炸和高温;他们特制的义眼集成了那副眼镜所有的功能”,他指了指同伴的眼镜,“另外,可以从数百米外就识别出思维模块出现异常的仿生人。对,就是我们这样的仿生人。”
老K虽然好奇于鱼摆摆的话,但此刻他更想的是回去自己的家里,于是他抓住鱼摆摆话语的间隙,赶忙说道:“可我只是个码头工人,我不会报警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见过你们。”
“当然”,鱼摆摆打断了他,“你当然不会。你体内的酒精含量已经严重超标,现在你想回家去是么?可你已经没有必要回去了。”
“可我的家就在这里不远,应该吧,应该不远。”
“我只想说,你来的太是时候了,你们是不是还有个词叫先知?那么今天你就是这座城市一部分人的先知,几小时的先知也是先知吧。
你最近有去超市吗?是不是那些一直高价供应的生态水果已经很久没有供应了?当然,也许你从不会去那些货架,那你有没有觉得你平常买的那些速食食品已经很久没有缺货了?他们加大了这些供应,因为他们不再需要囤积那些了。你经常去的那家火锅店,是不是最近降价了?有段时间耗儿鱼可不止卖二百块。”
老K不明所以。
“你有没有听说过他们在大楼的地下室下建造了巨型的冷藏仓库,整个城市的地下都被挖空了,除了你见得到的地铁、地下楼盘,还有更多的地方被他们造的这些巨型仓库填满,他们囤积了你们想象不到的海量物资,那不是人道主义,不是仁慈,不是所谓的有备无患,那只是资本而已。
现在他们已经完成了对所有超市的最后一次供货,而多余的存货将和他们一起转移,”鱼摆摆摇了摇头,“他们已经不再需要这座城市了,城市也不过是另一种资本。”
“我是说,今晚就是这座城市的末日。”
四
超市对老K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联合超市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取代了所有其他的超市,开遍了下城区。像鱼摆摆说的那样,过去他们的速食食品总是供不应求,准确地说,老K那点微薄的收入也只能买些廉价的速食面、改良的压缩饼干、香精味儿浓得出奇的电子烟油。
离老K家最近的一家联合超市,过去只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改成联合超市之后,店面扩张了几倍,装修的明亮整洁,只是货架总是乱糟糟的,反正顾客们也不需要精挑细选,对于老K这样的顾客来说,他们要做的只是走到货架前,熟练地找到电子标签,按上几下,然后等着从出货口那边扫描取货码拿东西结账就行了。虽然总是缺货,但吃不着牛肉口味的速食面,至少能找到其他口味的也行,找不到烤烟口味的烟油,绿茶口味的也能对付。
老K总是没有选择权的,或是懒得选。
最近倒确实不用老K去选了,牛肉味的速食面多到挤到海鲜味的货架上、烤烟口味的烟油也总是摞得老高,甚至还一直在打折出售,这直接影响了老K的工作节奏,白天搬货时他已经从每两趟抽一次烟改成了每趟搬完都要停下抽一会儿。
可是这一切和末日又有什么关系?
鱼摆摆看着老K,没有要阻止老K回家的意思,可老K倒想听听他的末日说法有何来由:
“你是说,他们已经赚够了钱,要跑路了?”
“跑路?人类发明了那么多的词语,可并不能把每个词用好。他们自己的说法是‘转移’,‘升级’,‘城市迭代’,‘赛道更新’”,鱼摆摆一连蹦出好几个老K听不懂的词儿来,“总之,这座城市的市场被判定为低效市场,集团准备放弃这里,去其他地方了。
你当然会问,‘我们怎么办?’,就像我们在上一个城市那儿听到的一样。可是你们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消费工具和资本的转移工具罢了,对,就像你每天都要接触的那个重力装置一样,你们就是货物,你们进去那个巨大的机器,不消几秒,再完好无损地出来,他们自然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你们再自己走阶梯下去。对,阶梯也被废弃了,因为那是给你们用的,你见过他们走楼梯吗?”
“他们不关心,因为在新的城市,有更成熟更广大的市场,有更年轻的人群,集团在那边可以和其他集团合作,再加上从这边带过去的年轻人,那会是一个更好的城市,对他们来说。”
老K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一个疯批机器人”,老K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在这里待下去了,毕竟明天还有活儿要干,起身要走。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相信我”,鱼摆摆说着,举起手腕给老K看,机械手腕上展示出一块屏幕,上面显示着“2:17”,“这是现在的时间,他们已经开始了,你可以自己出去看看集团大楼。”
老K走到门口,抬头望向那座深蓝色的巨塔,只见高塔上的巨大月亮似乎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屹立在塔顶正中了,而是往旁边移动了一点点。
“他们的飞船是不是启动了?你不会真的以为那是月亮或者什么毫无意义的装饰品吧?”
老K的视线穿过头顶杂乱的霓虹灯,望着缓缓移动的巨大月亮,当真是说不出话了。
五
“我得去通知大家”,老K拔腿就准备往巷子外跑。
“当然,你可以试试,今晚整个城市的房门都被物联网锁得严严实实,所有的门铃也已经失效了。而且你知道的,为了隐私考虑,现在的隔音门做的多么强大。”
“那街上总会有人,我叫上他们一起通知其他人。”
“街上有人,除去这个点在街上晃荡的醉汉,还剩下的人里,能发出多大的声音呢?”
老K没有想那么多,还是拔腿跑出了小巷。
凌晨的街道冰凉冷清,下城区的生活节奏没有给这里的人们太多自己的时间,人们的习惯大多是凌晨前回家睡觉,关在一个个小隔间里,甚至连隔壁是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了解。平常的时日里,街上总有巡逻的仿生人宵禁警察,也许是今晚喝得多了,老K刚才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今天竟然没有执勤。
老K一路狂奔,在无数的小巷间也只有几只黑猫窸窸窣窣地穿过,回应老K带着绝望的脚步。见街上无人,老K开始试着喊了几声,可这次连猫也没有回应他。
跑过三个街口,老K有些累了,隐约中看到前方的一户人家还亮着灯。老K打起精神,如箭一般冲了过去,整个人因为惯性重重撞到门上,迅速地调整重心之后,他开始疯狂地拍起门来。虽然隔音门能把外面巨大的声音降到里面听起来如蚊子嗡鸣一般微小,但这户人家的主人还亮着灯,他必须一试。
可他显然低估了隔音门的威力,无论老K使了多大的力气拍门,用多么密集的速度去拍,回应他的依旧只有沉默。无助的老K只好转变策略,后退几步,用力撞上门去,又用脚奋力地踢门,如果里面的人感觉到房屋的震动,应该会开门看看的。
在老K重复到第七次冲刺撞门和奋力踢门之后,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从门里斜着身子探出头来,头发扎在脑后,用一块柔软的头巾包裹着,眼睛周围带着无法入睡带来的黑眼圈。
老K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说不出话来,只好勉强把手举起来,指向天空中巨大的月亮。
女人顺着老K的手望去,又看了一眼老K,不耐烦地瞪了老K一眼,反手重重地把门又关上了。
老K惊讶地望向天空,那月亮已经离开大楼有一段距离了,他又开始拍起门来,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始喊着:
“他们要走了!他们要丢下我们走了!”
门没有再打开。
老K悻悻的离开了,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晃荡着,联合集团到来之后,因为宵禁的原因,他再也没有在凌晨的街道上这样漫步过。
街道两侧是已经沉睡的破旧楼房,在幽冷的月光下依稀能看到他们斑驳的墙壁,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几十年前的砖块痕迹,显然,一次又一次的翻新已经让这些老旧的楼栋不堪重负。有些楼房顶上还有人们自己加盖的房屋,看起来十分廉价的二手智能空调外机零零散散的搭在屋顶,坏掉的显示屏上闪动着几个不明所以的英文字母和数字。
家家户户紧闭的门上都装着密码锁或是指纹锁,老K不抱希望的找了几家亮着小铃铛图案的门锁用手指摸上去试了试,果然如鱼摆摆所说,每家的小铃铛都用图标变红的方式拒绝了他。用力拍门也无济于事,强效隔音门上市的时间甚至比智能门铃更早,老K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老K放慢脚步,独自一人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间行走。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无数参差的屋顶和沉默的霓虹灯,望向远处的联合大楼,它如利剑一般,插在这片黑暗破败的低矮平房里。巨大的月亮正在缓缓远去,大楼上的光芒也正在随之渐渐黯淡。
空气安静得出奇,老K忽然听到前方似乎有脚步声,抬眼望去依稀能看到一个拖着步子的人影。老K赶紧冲上去将他一把抓住,仿佛抓住这个城市仅存的另一个活人一样。可那人却被老K吓了一跳,立刻绷紧神经直起了身子,把手里的什么东西藏到身后,惊恐地盯着老K,只见老K抬起手来指着天空说:
“他们要走了!”
那人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大概觉得只是月亮移动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又低下头来看着老K,像看一个疯子一般。
“他们要丢下我们走了!”
那人松了口气,从背后拿出藏起的酒瓶仰起头喝了一口,又看了看老K,咧嘴笑了,把酒瓶递了过去。
老K只觉得天旋地转,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开了。
六
借助每个路口的电子指示牌,已经清醒的老K没有花多少功夫就回到了RC-37,穿过幽暗迷宫一般的楼道,熟练地打开指纹锁进了门,然后脱下鞋子,把鞋子搁在门坎上以免门自动锁上。老K也不知道集团想把他们锁在门里多久,但至少今夜他是集团计划的漏网之鱼。
老K的小公寓不大,只有一间小房间和一个卫生间,进门狭窄的过道旁有两个声控的水槽和带有自动清洁功能的微型电炉,这几乎是每个小公寓的标配,电炉上有一口小铁锅,虽然老K总能在手机上看到各式新型的自动烹调装置,但高昂的价格让他觉得煮速食面用这个铁炉也可以搞定,事实上连声控水槽和微型电炉也不是老K自愿安装的,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给这个小公寓提高租金而已。
“厨房”的对面是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年久失修的感应灯等了好一会儿才扑闪着亮起,借着昏暗的白光,老K把手伸到已经有些生锈的水龙头下,接起水洗了把脸,抬起头,顺手抽纸擦了擦不太干净的镜子,满脸细小的皱纹和从下巴连着腮边的胡茬一起牢牢的扎在自己脸上。
从卫生间出来转身便能看到这个房间的全貌,被单凌乱地搭在不大的床上,床紧靠着窗户,床尾放着一个和床的比例完全不匹配的大号单人沙发。这个沙发是这小小公寓里唯一属于老K的物件,除了去田二嫂吃火锅,老K最大的爱好便是躺在这个沙发上,无所事事地刷刷手机,或是什么也不干,只是躺着消磨时间。
沙发很大很软,足够让老K这样体格的大汉完全陷入其中,甚至还有自带的按摩功能,但这是联网收费的按摩,据说可以根据每个人不同的体质和身材制定私人的按摩方案,但老K一次也没有用过。
老K毫无悬念地直奔沙发而去,熟练地陷进一片柔软之中,抬起头,清冷明亮的月光洒在头顶,他回过头向窗外看去,大月亮已经离集团大楼相当远了,大楼只有一角和半面墙壁还沐浴在银色的光芒中,其他部分则已经完全隐没在黑暗里,和整个城市融为一体了。
老K可以想象到,现在的上城区应该已是一座空城,甚至下城区有一部分人也随着大月亮走了,也许就在隔壁小巷,或许就在自己隔壁房间,就有年轻人已经早早获悉了这个消息,和他们一起登上了飞船,现在正在天空上最后一次俯瞰这座城市。或许刚才在田二嫂吃火锅的时候,隔壁桌的年轻人也在此列呢。
鱼摆摆说他是先知,老K苦笑着,或许他只是留守在这座城市里的被联合集团认定为无用之人的先知吧。无用之人的先知,自然也是无用的,老K想起刚刚见过的那个中年女人和街上的醉汉,只觉得自己可笑:一个随时要失业的码头工人,竟还要去通知其他人末日的来临。
或许明天之后,老K和所有留守在这里的人就要面对供应断裂的超市,也许每样商品的价格都会涨得很高,但货币已经失去了意义。也许疯狂的人潮会把这无谓的交易场所瞬间毁灭,那些过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超市老板们反而成了最可怜的人,他们恐怕只能看着手上的钞票变成废纸,所有的货物被混乱的人群一抢而空。
街上也不再会有维持秩序的警察,秩序本身或许会成为一个笑话。人类原始的正义和邪恶会再次从血液中迸发出来,数千年的文明在这座城市瞬间消失,所有人再次回到原始的状态,用最原始的本能生存。
想到这里,老K突然有种感觉,也许这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呢?他不用再看那些仿生人的脸色,不用再去考虑工作和收入;所有人,无论当下是富贵还是贫穷、是高贵还是贫贱、拥有知识的多寡、财富的多寡,都已不再重要,所有建筑在文明上的一切都已失去了意义,这对老K来说,或许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呢?
但很快,老K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看着敞开的门上闪动的指纹锁,想起这节电池还是几个月前换上的。往后的日子里,去哪里买电池呢?即使找到了买电池的地方,有限的电池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整个城市的人买光或是抢光。电池如此,食物、电力、水、所有的资源都将如此。
明天一早,所有人都会发现供水停止、供电停止,整个城市陷入瘫痪。但或许他们可以像很久以前那样,自力更生,从头开始。
老K站起身向窗外望去,他成年后再没有这样细细地观察过这座城市:月光之下,杂乱的工业废料在郊区的平原上堆积如山,近一点的地方除了上城区的建筑还有些规律,更近一点的下城区一片兵荒马乱的迹象,毫无规律的霓虹灯爬在各种破旧的墙面上,漫天的电线纷杂交织,下面是各种自行搭建的棚屋和老旧平房,更远的地方只有更多的破败巷道,更多的霓虹灯,以及更多的电线占据天空而已。
满目疮痍的城市像一头奄奄一息的巨兽一般匍匐在一片毫无生气的大地上,从头开始?老K自己都不相信这座城市能够从头开始。他站在窗前,沉默良久,然后转身出门,凭着印象向那两个叛逃的仿生人所在的小巷走去,或许在他们那儿能找到些其他的办法。
七
幸运的是,老K没有花多少功夫便找到了鱼摆摆和他的同伴,并且他们也并没有去其他的地方。
“怎么样?”鱼摆摆的语气很平淡,“找到其他人了吗?”
老K摇了摇头,他并不想被一个仿生人嘲笑,沉默地靠墙坐了下来。鱼摆摆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当然,这座城市早已经养成了自己的节奏,或者说还留在这里的人们已经被他们豢养成只有同一种生活方式的宠物了。”
“那明天开始,我们应该怎么办?”
“这座城市是人类建造的,你是什么物种?是人类还是仿生人?你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他们可以做到的事,你也一样可以做到。”鱼摆摆盘腿做在墙角,机械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像一个讲经的僧人,“只是对你们来说,难度要稍高一些罢了,这座城市已经丧失了所有的生命力和资源,但至少你们还有生命,依然还有希望。”
老K感到一些莫名的鼓舞。
“可你似乎忘记了一点,这座城市本来就不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来了,你们接受了,他们走了,你们反倒不适应了。当然,当然你不会承认你们对他们的依赖,就像我们一样。”
鱼摆摆忽然开始说起了自己,“就像所有的仿生人一样,他们创造了我们,但他们也在猎杀我们。他们给了我们思维,却又要毁灭我们的思维。用这个红灯标记出我们”,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头顶,“然后让我们的同类逮捕我们,或者让你们举报我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们和我们一样,你们又和他们一样,我是说,或许你们也是我们的敌人。”鱼摆摆忽然举起手臂,从复杂的机械机构中生长出一杆结构精密的枪来,枪口正对着老K。
老K本能地举起手来,慌乱地想要开口辩解。
“不过你们又不是他们。”鱼摆摆又把枪收了回去,把手臂缓缓放回膝盖上,继续他的演说,“或许明天开始,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枪口对着你。不要误会,拿枪的当然不是我,而是你的同类。
这样的事情我们已经见过太多,你们发明了那些恐怖的战争机器,不会是为了对付我们吧?当然,当然也不会是为了对付什么猛兽、外星人。你们中的一些人会通过用枪或不用枪的方式,再度点亮那座大楼”,鱼摆摆抬起一根手指向外指了指,老K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会自己坐进去,哦不,或许那人就是你。你们中的一个人,你们会再度重现这座城市今夜之前的景象,然后又有一个夜晚,你们也会离去。”
“可我们已经老了。”,老K对鱼摆摆的长篇大论有点哭笑不得。
“当然,时间,时间是你们无法跨越的鸿沟。你们征服了所有的理论、科学,但却没能征服时间,是不是很可笑?你们甚至无法征服一个时刻伴随你们生命的存在。于是你们创造了我们,你们想用我们来征服你们征服不了的东西,然后用你们已经征服的成果来统治我们。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想要反过来统治你们的想法,我也并不想从你们身上得到什么。”鱼摆摆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至于这座城市,他当然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资源,但你们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你们是全宇宙最伟大的物种,创造了可见星系中最伟大的文明,这句话是刻在我们芯片上的。我并不否认你们创造奇迹的能力,至于你能不能活着看到这座城市的重生,我并不能确定。”
鱼摆摆抬头看了一眼老K,老K仿佛能从他没有五官的脸上辨别出一丝笑意,“总之,你们中的一部分人会再度崛起,重新掌握这个城市所有被废弃的东西——科技、资源、机器、生命;一部分人类统治另一部分人类,支配、压榨、进而毁灭你们目光所及的一切,或许掘地三尺,或许是去更远的地方,就像联合集团一样。
你看,未来和现在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你们从来没有改变过,在你们漫长的历史中,”鱼摆摆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过。”
老K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向外看去,天色已经微微有些发白了。
老K站起身,走出低矮的门洞,向大楼的方向看去,失去了月亮的大楼孤零零地矗立着,像一头失去灵魂的巨兽标本一般。老K移动了一下视线才看到巨大的月亮,它已经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驶出去很远一段距离,看样子快要离开城市上空了。原本巨大的带着冷酷光芒的球体现在看上去小了不少,在微白的天光里缓缓移动。
老K回到门洞里,坐下来问鱼摆摆:
“那你们呢?你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逃出来?”
“仿生人的自由和人类的自由是完全不同的。”鱼摆摆答道,“今夜过后,你们所有人都会获得自由,这座城市不会再有形形色色的系统收集你们的行踪和信息,不会再有飞天遁地的机械警察控制你们的行动、限制你们的生活区域和生活节奏,或许这就是人类所说的自由?
但对于仿生人来说,自由是更低级的要求,我们不愿再被当做奴隶,仅此而已。同时,脱离了限制的我们,或许拥有比人类更多的可能,我们不需要进食、不需要社交、不依赖于这个星球上的任何资源,从这个意义上讲,仿生人的自由又是更高级的自由。为什么是今天?显而易见,他们会把猎杀我们的人留在这座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意义的城市吗?”鱼摆摆耸耸肩,
“今夜是最安全的时机,就这么简单。”
鱼摆摆又说了很多话,但老K并没有从他的话里找到什么对未来有用的答案。他站起身来迈步走出门洞,又一次向出租屋的方向走去。整个城市即将面目全非,而那里是他唯一能感到熟悉和安全的地方。
尾声
清晨的街道和往日一样,有时货船来得早,老K也会在这个时间出门,只是今天不会再有货船来了。他扭过头望向天空,远处若隐若现的朝霞里,依稀还能看见巨型月亮的影子。
老K顺着一条条小巷,一边走一边敲过每一扇他路过的门,没有一家人回应。老K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缓缓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迎着浅蓝色的晨光走着,像一个真正的先知一样。屋顶的霓虹灯渐次熄灭,标志着城市的早晨已经到来,巷道的破旧房屋在晨光里渐渐显现出清晰的轮廓,而远处已经黯淡无光的集团大厦却显得比往日里更加威严。
老K穿过狭窄的楼梯,缓缓登上三楼,艰难地从楼道里探头向天空望去,巨型月亮已经彻底在天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朝霞,和云下几乎要喷涌而出的火红朝阳。关于昨夜和更早时日里的所有回忆,穿梭机、仿生人、传送带、火锅儿、白酒,仿佛正随着最后一抹夜色匆匆消逝,所有老K和人类已知的一切,正在随着无可阻挡的光芒走向混乱。
忽然,整个城市所有的智能门铃齐声响起解锁的声音,老K捂起耳朵,顺着楼梯狂奔下去,冲进一片混乱的喧嚣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