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

      她终于生了一个儿子。

      南方闷热的七月，她像一团灰棉絮摊在白床单上，肥胖臃肿且毫无力量感。她的嘴唇干涸了，额头却冒出水来，粘着碎发。

    “给我抱抱吧”，舅妈像是一只提线木偶终于开了口。

    “躺着就是了，以后有你抱的时候”，外婆一边端详小孩儿，一边撇过头来说道。

    “这是我的孩子，现在就想抱”。狭窄的病房，她距孩子不过三步之遥，鼻头和下腹一起酸痛起来。

    “哼，别以为生了儿子就了不起，不知好歹的东西”。外婆的音量像弹簧一样突然蹦高。

    “好了，都少说两句。等你恢复了些再抱，妈也是想让你多休息。”舅舅终于开口。

      这样的口角已经多年了，三方都见怪不怪。只不过以前外婆的口头禅是：“儿子都没生一个， 你有什么了不起。”这次终于可以改口了。

    在生这个小儿子之前，舅妈连生了三个女儿。

      大女儿只比我小一岁多，是长公主的待遇。那时候新婚刚两年，舅舅在婆媳拉锯战中还偏向于保护舅妈。大家也都心怀希望，觉得下一胎说不定就是男孩了。一年以后，二表妹也出生了。家庭关系跌落到谷底，以至于小孩胳膊脱臼哭了一夜也没送去医院，因为他们无法分辨是吵架吓到了孩子还是生病了。

      外婆再也坐不住了，生活中看不惯的事情越来越多。舅妈拿二十块钱上街，被说花他儿子的钱大手大脚；烫了一个时兴的发型，被说妖里妖气没个母亲样；去她闺蜜家吃中饭，被说一天到晚往外跑不着家。妈妈回家探亲时常劝着，却反被外婆说胳膊肘往外拐。除了吵架，老人家也没闲着，附近的庙拜了个遍，还到处寻生男孩的偏方。

      好在肚子又一次大了起来，这次不仅是家里人盯着她，一出门就感到村里人都在盯着她。

    “妹妹你说，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每逢舅妈领着二表妹出门，大人们总是要问。

    “妹妹。”二表妹头也不抬，周围人的脸全部耷拉下来，连一个说圆场话的人都没有。

    啪的一声，舅妈抬手打了她。

    “弟弟。”以后凭谁问，二表妹都不改口了，就是弟弟。

      但是现实是，三表妹出生了。

      外婆哭了一场，各种难听的话轮番骂了一遍，动了让舅舅舅妈离婚的心思。舅妈在月子里发誓，还要再生，一定给家里生个儿子。她的态度变得更加恭顺了，逢人就笑。这种笑有时候实在不合时宜，让人尴尬。又因为三个女儿的牵绊，她没法去工作。因此手头上总是紧巴巴的，买临过期的食品、二手衣等都是常规操作。不夸张地说，那时我和她的零花钱并不差多少。

      这期间，全家人依旧严阵以待，期待她的肚子再次大起来。怀孕怀出了经验，一个多月她就知道，又一个孩子来了。求神拜佛，吃偏方药，她一改之前的扭捏，变得十分主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开眼，这次是个男胎。

      小表弟出生两年后，外婆就去世了。舅妈的扭曲人生，却再也改不回来了。

      这个小儿子被养得格外娇气。家里吃饭，总要让他先挑，小孩子养成了祖宗。脾气极为暴躁，对两个姐姐常常拳打脚踢。后来上了小学，成绩一直垫底。舅舅稍加训斥，舅妈就跳得三尺高：“这是我怀了40个月（指四个孩子）生出来的儿子，你敢动他试试。”

      后来，我对她的同情也慢慢减少了，她变得越来越像我的外婆。每次见面只问我谈了朋友没有，别的话也都没有了。对她的三个女儿，她开玩笑地称之为“三个招商银行”。对我的大表妹成日地催婚催嫁，灌输一些早生孩子有退路的封建思想。

      只是有一天，我在妈妈的手机里翻出了她年轻时的照片。那时她在广东打工，穿着时髦的牛仔裤，戴着路边买的墨镜，却掩不住眼睛里的光彩。那笑容，我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