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妻轶事
一九五三年初秋,韩家窝铺爆出了一件轰动全屯子的新闻:外号叫牤子的卢大勇当场拿获企图强奸他媳妇许美秀的本屯光棍韩柏川。
警车来了,公安人员分开看热闹的人群,从村长办公室将光着腿没穿裤子的韩柏川给带走了,后经县法院审理,韩柏川以强奸未遂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牤子忘不了韩柏川被带上车时看他的眼神,那眼神除了怨恨似乎还有诅咒:老天爷在上,早晚你会遭报应的!
一九五七年以前阶级斗争还没强调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毛泽东思想也没有全面占领农村文化阵地。当时,二人转可以唱黄段子,说书的可以讲帝王将相。正月里的一天晚上卢大勇来马二爷家听书。
马二爷小时候念过私塾,肚子里装了好多书,其中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讲的最好。马二爷早年跑过江湖见多识广,是这方圆十里八村公认的明白人。那天他讲的是三国演义里十八路诸侯讨董卓的故事,讲完温酒斩华雄、三英战吕布最后说到孙权的父亲孙坚得到了皇家的宝贝传国玉玺,被袁绍传到大帐索要,马二爷学书中的话说:“孙坚抵赖道:‘吾本无之,何强相逼?’袁绍道:‘作速取出,免自生祸。’孙坚指天为誓:‘吾若果得此宝,私自藏匿,异日不得善终,死于刀箭之下!’众诸侯曰:‘文台如此说誓,想必无之。’”临近讲完时,马二爷总结说:“说假话,发假誓的后果非常可怕,不久,孙坚在追击黃祖的战斗中果然死于乱箭之下。所以说:任何人不管做什么事都得讲良心,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那里有本帐。正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别人听马二爷关于报应的解说大都是这耳朵听那耳朵冒了没怎么往心里去,唯有卢大勇心里有些画魂,因为夜晚他经常会梦见韩柏川对他怒目而视,不是说他以势压人争妻夺子就是斥责他捏造罪名陷人坐牢。醒来的他总是给自己找一些解脱的理由,如:你有什么资格娶美秀?你趁我不在家找我老婆就是没安好心;公安局抓你与我无关那是村长打的电话;判你三年是因为你主动认罪,这怎么能算到我头上?
自打韩柏川被判刑后许美秀对他比以前更加冷淡,每次要跟她亲热时她总是叨咕:“没看出来啊你还这么坏,跟谁学的呢?我记恨你一辈子,想让我原谅你?没门!警察也是,他们咋不来找我核实?柏川那个傻子也是傻的可以,拿屎盔子往自己脑袋上扣,有这么傻的么?压根没有的事他怎么就承认了?”她这么不停的嘟囔谁受得了?牤子简直都快气疯了,刚冒出来的一点儿冲动,仅有的一点儿热情,就像树上受惊的麻雀哗啦一下全都飞走了。无奈之余他只能狠狠地骂上一句:“你他妈的还有完没有?”
下面的事发生在韩柏川服刑两年之后。
离韩家窝铺八里地外,有一个当年日本军的炮弹试验场,试炮场面积很大,一头是几间房子和一些没有拉走的炮弹,另一头是炮弹炸出来的大大小小的土坑。这年夏天,有人开始在炮场捡炸开的炮弹皮。因为乡里成立了废品收购站,作为废铁的炮弹皮能换钱了,据说运气好的话捡一天炮弹皮能挣一块多。这消息让好多人眼红,试炮场上捡炮弹皮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多。因为炸碎的炮弹皮大多埋在土里,人们就像溜土豆一样用二齿子在土地上翻刨。
没过多久,方圆两三华里试炮场的地面就让捡炮弹皮的人给翻了一遍。炮弹皮越来越难找,刨一天也捡不到二三斤,这时有人便动起了土坑里没有炸开的哑炮弹的主意。一个完整的炮弹,小的有十几斤大的有几十斤,弄成一个就等于发了个小财,谁能不动心?不过怎么拆卸哑弹村民不会,大家都知道这事太危险,为了几块钱拿命去赌实在是不值得,所以人们也只是说说没人敢做。
俗话说人为财死,没过几天真就有个胆大不要命的小伙子用钢锯锯哑弹,可能这人懂得一些炮弹的结构,你别说,他还真把哑弹给锯开了。
牤子那天和一帮捡炮弹皮的人一起站在远处看热闹,只见那人锯一会儿将炮弹转一转,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觉得锯哑弹没啥危险。当天又有人说炮弹是靠撞针引爆的,除非撞针受到大力撞击,否则不会爆炸。他没上过学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求财心切的他决定卸哑弹。
这天早上他让美秀贴两个油盐大饼子拿上一条麻袋准备出门,美秀问:“你这是准备上哪儿去?”他嘿嘿笑了笑说:“捡炮弹皮子去呀,我还能上哪儿?”“捡炮弹皮还用带钢锯?”他支支吾吾道:“你别管了,你就等着穿花衣裳吧。”美秀扳着脸说:“你可别打锯炮弹的歪主意,我不想穿什么新衣裳,你也别冒那个险。” 媳妇头一次关心他,这令他心里十分熨贴,连忙点头答应是。
在一个大坑里牤子发现了一个哑弹,他费了好大劲才将这枚炮弹从土里刨出来。捡炮弹皮的人见他蹲在坑底锯炮弹都躲的远远的,生怕发生意外。
那天看热闹,他离锯炮弹的人远,关键的步骤他没看清楚,人家是将炮弹放在小水坑里锯,越是接近锯透动作越是缓慢,锯开了一个小口后马上将炮弹翻过来让水浸透进去,因为炸药进水就不容易爆炸了。
炮弹壳实在是不好锯,牤子锯了一上午也没锯开。他蹲的两腿发麻,锯的手臂发酸。临近中午有一处总算是锯透了,他一高兴推拉锯的速度加快了许多。这个炮弹上面有一圈铜箍,全部卸完估计能卖十来块钱,买上好的布料做一套衣服大概不成问题,这回美秀能高兴了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用力推锯,突然,一股黑烟从锯口处冒了出来!牤子吓得魂飞魄散,脑袋里嗡的一声:妈呀!可了不得了!炸弹要炸!他本能想跑可两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就是站不起来。他大叫一声:“完了!”便仰脸闭眼等死,心想: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来锯炸弹?原来是老天在报应我。他睁开眼睛望着蓝天祷告道:“老天爷呀,我知道错了,你要是能饶了我的话我一定去法院坦白自首。”见炸弹还在冒烟他郑重发誓:“老天爷呀,你要是饶了我我一定与许美秀离婚把她还给柏川。”咦?上天显灵了,他说完这句话说完烟顿时就不冒了。牤子惊呆了,他认定这是老天爷相信了他的认错发誓,给了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牤子的两条腿慢慢地恢复了知觉,他摸了摸发烫的炸弹站起来向坑外爬。从这一刻起他坚信神灵的存在,坚信命由己作,福由心生。
为了兑现向老天作出的保证,第二天卢大勇搭车去了县法院。
县法院院长李树海为人正直,他对下属一再强调断案一定要公正,一定要实事求是,一定要杜绝冤假错案。这天他正在办公室看卷宗,收发室值班员来电话说:“李院长,韩家窝铺来了个叫卢大勇的青年人,他说两年前韩柏川的案子是个冤案,他与这个案子有关,他有话要跟你说。”李树海吩咐:“你让他上来吧。”
韩柏川入室强奸未遂案李院长记得清楚,案件不复杂,人证物证俱全,韩柏川认罪态度好,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又怎么会是冤案?
听完了卢大勇的坦白,李院长问:“这个韩柏川和你妻子许美秀到底是什么关系?”卢大勇说:“他俩是邻居、是小学同学,两家老人还有过口头婚约。”李树海问:“那为什么没结婚?”卢大勇说:“就是因为我横插一杠子,在我们屯我最相中的就是许美秀,要说长相她算不得有多漂亮,就是身段特好看。解放前咱是穷光蛋娶美秀做老婆想都不敢想,土改那会儿穷人翻了身,我就托人到她家提亲,她父亲是一口回绝,美秀更是打死也不愿意。这事亏了我二叔,我二叔当时是贫农团团长。许家早先雇了个长工,不过那个长工后来跟许美秀的大姐徐美华结了婚当了倒插门女婿。这样一来许家算不算有剥削就看贫农团怎么定了,当时我二叔找到美秀她爹说要是答应我俩的婚事呢她家就是中农,不然就是富农,也可能是地主,那样的话房子和地都得重新分配她们一家就得住贫农倒出来的破房子。她爹胆小就答应了,听说美秀为这事哭了整整三天。”
卢大勇停顿一下接着说道:“其实一开始我二叔并不看好美秀,他问我:你看好她哪儿了?你说你大字不认一斗人家那可是小学毕业生,我看你俩不合适。再说了,美秀和韩老大家的二小子韩柏川有婚约,听说俩人好着呢,美秀那丫头看相貌就知道是个有主见有钢条的女人,我怕你降不住她。不知怎么地我就是鬼迷心窍,我说我不管她以前和谁好,反正我就是稀罕她,她要是不安分我先是哄,哄不灵就大巴掌扇过去看她老实不老实。哪知道过门后她从来就没给过我好脸子,我打她她也不求饶,只是狠狠地看着我,看得我从头冷到脚。我可体验到了強扭的瓜是个啥滋味。”
李院长听明白了,卢大勇是不想再受良心的谴责了。他对这个实话实说的小伙子有几分好感,就说:“你讲的这个非常重要,待我们调查核实后再决定对你的处理,你先回去吧。”
李院长亲自来到监狱找韩柏川问话。一开始韩柏川还是那套供词,待他把卢大勇坦白的内容简单的作了提示后韩柏川激动地哭了,他说:“李院长,那天我打卢大勇家门前过许美秀喊我说要和我说点事,进屋后许美秀劝我尽快成家,她说我不成家她日子不好过。正说着卢大勇进来了,不由分说照我脸就是一拳,他将我捆了又强行扒下我的裤子还在我大腿内侧挠了两把。他叔是村长,我是小老百姓,我又是单独和他老婆说话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不能反抗。许美秀见他糟践我就上来阻止,卢大勇抡起巴掌给了她一个大嘴巴,骂道:不要脸的东西!竟敢在家里偷人养汉,我们老卢家的脸都叫你给丢光了,你再多嘴看我不打死你!美秀嘴角淌着血说:‘你打死我好了,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不想活了。’我承认强奸未遂,说许美秀奋力反抗,我大腿上的伤就她挠的就是为了让卢大勇心里有愧不再打美秀。再有,我实在不愿意呆在屯子里,我愿意坐牢,在监狱里干活我觉得比在屯子里心情好。”
卢大勇和韩柏川说的都是实话,但有一个情节他俩谁都没说。许美秀在出嫁前的一个夜晚秘密约韩柏川去了她自家地里的看青窝棚,美秀跟心上人说:“虽说咱们没有成为夫妻的缘分,可这辈子我就这么给了那个憨牤子实在是不甘心,今晚咱俩就了却心愿。”韩柏川没有说话,而是一把将美秀搂在怀里。直到天麻麻亮俩人才走出窝棚,韩柏川说:“有了这一夜,就是死也值了。”美秀说:“这事只能存在咱俩的心里,记住啊,跟任何人都不能说,打死也不承认。”是啊,美秀结婚后卢大勇没发现她有什么不轨的行为,大宝出生前她也没跟韩柏川单独见过面。他俩之间的隐私只有天知地知,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孩子露了底。不知是意念起了作用还是这个大宝真的是韩柏川的孩子,总之,不论谁看了心里都会说这孩子分明就是韩柏川的嘛,长的实在是太像了。不过,这样的事谁好意思当面捅破?
李院长会同有关部门对此案进行了认真的讨论研究,最后确定“强奸未遂案”是个冤案。一周以后,韩柏川拿到了平反通知,被无罪释放回家。
做假证的卢大勇由于认罪态度好没有受到刑事处罚,从法院回来他就跟美秀就把一切都讲清楚了。相信命运由天定的他不顾屯里人的讥笑和家人的极力反对跟美秀到乡政府和平地分手了。
美秀母子走后,卢大勇打定主意从此要作一个讲良心守信用的好人;从此他心中有了坚定的信念,那就是:头顶三尺有神明和不畏人知畏己知的做人底线。内心安宁的他夜里不再做恶梦了,不受许美秀性冷淡折磨的他感到一身的轻松。他对自己说:坦坦荡荡做人真好。
韩柏川回来没几天便和许美秀登记结婚,三个月后他们在朋友的帮助下一家三口迁居到了长春。卢大勇不久也重新成了家,新娘是邻村的姑娘。二十多年以后,当中学老师的韩柏川和公社副社长卢大勇又有了来往,两家像亲戚一样地走动。当然这是题外话了,在此没有细述的必要。
扶青 文 2016-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