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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中,谁主沉浮

2022-11-03  本文已影响0人  零肆幺零

    青瓦白墙,飞檐拱壁。我卧在床边,偏头望着窗外的太阳,墙头外的夕阳正噼里啪啦地烧,火红一片。

“芜莺,来客人了,快上台,切莫扫了几位爷的兴!”班主又在喊我了。没错,芜莺是我的名字,我……却是一名男子。

“班主,我今个头痛犯了,身上有些倦……”

“芜莺,我可警告你,你别认为你红了,就可目中无人了!今儿个来的几位爷那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你若惹得他们厌了,仔细你的皮!"班主或许觉得自己的话过了,又放软了态度,“你也知道,你是名角儿。担着咱一整个戏班的荣耀,可不能随着你的性子!”

嗤——好一番道貌伟岸的说辞!我暗自哂笑,名角儿么?可笑!戏班荣辱这顶帽子什么时候扣到我的头上来了?我本满心拒绝却又无计可施。

我被迫装点好,上了戏台。

刚一开嗓,就觉得气血上涌。但我不能停,老祖宗的规矩,一旦开嗓,必须唱完。几位军官模样的爷坐在包厢内,慢慢品着茶。我深吸一口气,重接开嗓。军官们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茶具,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一曲毕,我躬身下台,胸中气血翻腾一片,在下台的一瞬间,我死命提上来的那一口气,散了。我也做好了砸到地上的准备,闭紧了双眼。

突然,一双粗壮有力的胳膊托住了我,我勉强抬起眼皮,惊鸿一瞥,我便昏死了过去。

只那一眼,就注定了我与他之间千丝万楼的联系。解不开,理还乱。

那个男人,好生俊俏,就连我这当红名旦都自愧不知。

再醒来,发现我躺在休息的房间里,周围空无一人。

夕阳下去了,稀落的青瓦由黄变蓝,变黑。

我口干舌燥,满目黑星,挣扎着起来找水喝,哆哆嗦嗦举起茶杯,刚要送至嘴边,茶杯摔到地上,四分五裂,我勉强撑住桌子,感到一片眩晕。

"吱呀——”门开了,班主慢慢走近。我本认为他看到我掉碎了瓷杯会大声训斥,毕竟这样的戏码已经上演了十几年。

可他没有。

班主笑眯眯地搀住我的胳膊,被我不着痕迹地躲开。班主倒也没恼,重新斟了一杯茶水送至我手边。我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呼出了一口气,头中的混顿似乎减轻不少。

班主笑呵呵地对着我,我看着他,心中默念,这真是难得的笑模样。

他道:“芜莺啊,你可走了大运了!今儿个那军爷不仅把你送回房,还留下十枚大钱帮你看病!我告诉你呀,你可要攀住这棵大树,咱戏班的繁荣可都压在你身上了!”班主还欲对我说些什么,被我以身体不适为由“劝”出了门。房门关上的一瞬间,我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那些军爷,那可是高高在上的人儿啊,不过看见我这可怜虫,赏了几块碎子儿罢了,我便也是他们的玩儿物了吧。攀住这棵大树?凭我,也配?班主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啊……

我与他,同两条永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因一次偏差,出现了交点。

一周后,我拖着沉重的身子继续上台,那十两银子早就被班主不知花去哪了。我在台上站定,眼前不由得一亮,是他,那位军爷。

我唱完一折戏后,坐在台下半眯着眼养神。突然,眼前一黑,我睁开双眼,见是他,同为男子,我竟痴了。

半晌,我回过神,连忙起身作揖:“小人感谢军爷那日帮助,爷,小人无以为报,小人也就这嗓子还算入耳,不若,小人为您唱一曲吧?”

他皱了皱眉:“这个,不急,我且问你,你这病,为何并无一点好转?可是我那日留下的银子不够?”

我心中一沉,苦笑着:“军爷,您就甭费心了,小人这是旧疾了,时不时复发,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了。”他皱着眉,没有再说话。

再之后,我发现每逢有我上台的日子,甭管座下有多少人,每次都必有他,人少时,我便独为他一人唱,他品茶,我唱戏,一切生活都像这样舒缓闲适。

岁月静好,他引我为知己,我亦如此。

中元节,河边莲灯泛泛。夜间有风吹来,没来由的感觉从头凉到脚。寒风中,我入了一间玉石铺子。挑挑拣拣中,绕到了最内处。

“吱呀——”寒风灌入,依稀可见有一人影进入。

军爷?是他?

他直奔着最中心的两块血玉而去。掌柜见有客上门,笑着前迎:“这位爷需要什么?可是看上了这两块玉佩?”他也未说话,轻轻点了点头,掌柜也不在意他的态度,仍然笑着问:“送给心上人的?这位爷,我跟你说,小店啊,就这对血玉做工精巧,除了它俩别家再无一样的。”

这句话仿佛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脸上的严肃微微缓和了下来。“是。但不知她可否喜欢。”

“哎呀,这位爷,只要是你亲自送的,谁会不动心啊~”掌柜眯眼笑着。

“这两块玉佩我要了,包起来。”

我见声音熟悉,悄悄探出半个头,目之所及,我感觉到浑身沸腾的血液一瞬间结冰破碎。我轻轻垂下眼眸,是了,他可是军阀将军,纵然有满腔热血也会为了某家姑娘化为绕指柔。我不过一介戏子,更为男子,我拿什么来肖想他呢?是我逾越了。

如今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极好的,不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本分分唱戏,以后去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安安稳稳的死去才是我最好的结局。

谁知,好景不长,国家下达了禁戏曲的命令,一夕之间,所有的戏班子全部解散,没有解散的戏班则由专人砸毁。我们戏班迟迟不解散,班主为了戏班,同来人交涉,因他顽固,被活活地打断了一条腿,可班主还是坚持着,咬死不松口。

我在这一刻,瞬间感觉班主这人我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一日,气势汹汹地来了一群人,粗暴地拉出班主,拿出火把就要烧我们的戏服。班主急了,拼命反抗着,领头人在班主鼻子上猛地打了一拳。班主的鲜血迸发出来,又有一人,照准班主的后脑勺抡了一记闷棍。班主晃了晃身子,直接栽倒在地上,忍受着上方传来的拳打脚踢,眼泪流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班主哭。班主一边无声流着泪,一边冲那群施暴的人吼道:“那是国粹啊,外国人都知道保护的东西,你们说烧就给烧了?”

那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余留了一地狼藉。班主趴在地上,只有出气并无进气,把我召至跟前,吃力地对我道:“你是名角,咱们戏班子就交给你了,你,你别怪我对你刻薄,你生来就是吃这份饭的,加上你体弱,若不刻苦,将来我死了,你就没有依靠了……记得……记……”话音未落,班主便再无生息,就连他那未出口的话,也都深藏在他口中,伴随着他入了地下。

我望着那堆烧成灰烬的戏服,再看着班主,心中好似被什么撞了一下,“班主!!!”我给班主跪了下来,泪不受控制地流下。

他闻迅赶来,看见我对着班主带有余温的躯体哭得肝肠寸断,旧疾好似被牵引出,疑似有咯血的迹象。不由分说,揽住我的肩头,把我拉进他的怀里,他的胸膛很强壮,也很温暖。

他道:“芜莺,这地方呆不得了,带上戏班里的孩子,跟我回家吧。先安顿好孩子们再做打算。”

我没有更好的去处便跟他回了家。

来到他府中的第一天,他送了我一块血色的玉佩,我愣了。心中无数烟花在绽放,匆匆接过,转身回了房。

一晃数年。

他为我重新运来了戏服,闲来无事时,我唱戏,他观赏。

这日,曲毕,他突然走近我,抬起我的下巴:“真想八抬大轿娶你过门!”我低头轻笑,外面又开始乱了,这样的世道,我和他,有可能被世人所接纳吗?我们有结果吗?我本是一介戏子,他乃堂堂将军,加上又同为男子,本就为天理所不容。

他看着我,浅笑道:“莺儿,你认命,不,或者说你信命吗?”

这时,我想了班主的死,我抬起头对着他认真地一字一句道:”烨,我不认命。也不信命。莺儿只相信事、在、人、为。”

他愣了一下,继而开怀大笑道:“哈哈哈!说得好!事在人为,好一个事在人为!”

他又挥了挥手:“先不唱了,带你出去走走?"我点头应允了。

我们慢慢地踱着步子,不觉间到了戏园子的旧处。

园子里安静得像一支蓝调的曲子,像一个人死去了一般。夕阳淡黄,越过老墙,左一划右一拉地抹在只剩一片半片青瓦的屋顶上。

水泥的台子,但已经看不出水泥的痕迹了,因为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灰尘这东西很有意思,就像时间一样,一层一层堆上去,要不了多久就有了层次和分量。

我轻抚着院子里的石柱,一下,一下,又一下。半晌,我放开了手,恭恭敬敬地跪在台子前磕了几个头。心中悲戚,却又无可奈何。

我起身回头,看见自己的脚印印在一级一级的青灰色台阶上,像朝露,像时光一样,一直串到台子正中央的跪拜处。

他上前一步,扶住了我,轻轻道:“走吧。”

我擦擦眼睛,风大得很呢。

走……走吧。

至一处卖头饰的铺子,琉璃在阳光的照耀下,射出彩色的斑斓,他顺手拿起一根琉璃簪在我头上比划着,“芜莺,你瞧瞧,这簪子不错。”

“莫要拿我取乐儿。”

“诶,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假妮儿。”他突然,凑近我耳边轻声道,“我可是把你当丫头养了这么多年的。”

我故做恼怒地看着他,“唐烨!”

谁知,他却哈哈大笑:“掌柜的,给我一套发冠,包起来,那根琉璃簪也包起来!”

诶?

“你啊,唱戏都没有合适的头面。这根簪子你估且收着。以后厌了再扔也不迟。”

“是。”

“你先在此等我,我马上回来。”他看着我,故做神秘。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进入了一间玉器店后便也再无踪迹。

他走出店铺,捧出一块玉石,献宝似的望着我,“还记得你那楚霸王吗,我见你剑上没有玉饰,就为你预订了这块原石。到家抛光打磨一番,嵌在剑柄上,想来是极好的。”

我不由得嗔他一句痴,不过就是唱戏的玩意儿,哪里配得上这么好的玉石原料?他这是为我把旦角儿和武角儿都想到了啊。

是夜,我已吹熄了灯,歇息下一段时间,他轻轻推开门,站在我床前,喃喃自语道:“开始,我本不信命,但,当我遇见你的第一面时,我便知晓,这命啊,由不得我不信。”他在我床边立了许久才离开,当他关上门的那一刹那,闭紧眼睛的我划下一滴清泪,没入枕头中,不见了踪影,同时,在心中默念:原来生,我亦或是你都不再要为男儿身。

外面的世道更乱了。

平民开始反对军阀统治,每日都有大小军阀被抄家、处决。我也每日忧心忡忡,“烨,要不,咱走吧。离开这地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傻,我要是走了,这府中的仆人怎么办?再说了,走?我们走不了了,走不了了啊……”他苦笑着,“芜莺,我把你送走吧,你是自由人,外面的人们动不了你,走的远远的,再不要回来。”

我摇头正色道:“你是我的命,我不走。你在哪我就在哪。”

“莺儿!”

“您就允了这一次吧!”

他叹了口气,用手抚着眉心:“罢了罢了,便从了你吧。”

就这样,每日担惊受怕地又度过了一段时间,明明已经逐渐平静的日子被彻底地打乱了。

他从外面归来,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地换上了烦琐的军服。

这套军服……是最隆重的一套啊。

往日,他是决不会穿的啊,这,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芜莺。”他嗓声出奇地沙哑,“召集府中所有人,快。”

我不敢,也不能多言,转身去召集人手,府中共二十八人,征集起很方便。

他站在台阶上,声音平静地如同潭中的死水:“各位,你们在这将军府呆了多年,我们早就把你们当做了亲人,但如今情况危急,这将军府,你们怕是呆不得了,你们将手中的活放放,离开这里罢!”

半晌,寂静无声。

终于,一个领事走了出来往地下一跪,“砰砰砰”地连磕了几个响头,再抬头,已满头是血,他悲着声音:“爷!我们知道,若没有我们您也就早早地离开了,哪能有今日这劫难?爷,再让我们把本职做好,做完便走。爷!若你平安无事,小的一定还做您的领事!”说完“砰”的一声闷响,他又重重地磕了个头,起身,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随后,其他人也一一走出,双眼含泪,响头一个接一个。

他闭上了眼,无声地流下了一滴泪,他哭了,这一滴泪刺痛了我的眼睛。

仆人们一个个告退,做起了往日的职务,好像一切如常,但不同的是他们都眼含热泪,手中的活也干的更加卖力、仔细,终于,一切完工,他们饱含着泪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将军府。

府门大开,他坐在大厅正中央,狂傲不减,看着这诺大的将军府。人气骤减,空旷的府邸衬着我们二人如此渺小。

蓦得,他笑了,笑得癫狂,笑得忘乎所以。“莺儿,这么大的将军府啊,如今就只剩下你我了,将军和将军夫人,呵呵哈哈哈,妙啊!妙!莺儿,再为我唱一曲吧。唱……最后……一曲。”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我拭去腮边的泪水,笑得灿烂:“爷!你且瞧好吧!”

我取下我最为雍容而华丽的一套戏服,戴上最夺目耀眼的头面。目光瞥向了那根琉璃簪子,端详片刻,轻轻地插在了脑后。腰系他赠与我的血玉佩,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我信步出门,站到了他面前,他静静地注视着我,我平静地与他对视,一时无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恍惚间,我记起了曾经在台子中央唱戏的时候。那个台子就是天地,我站在天地的中央。四面霞光升腾,我的影子映在身后没有背景的白墙上,如同庙里的菩萨,光芒万丈。

我摆好姿势,嗓音清澈:“我的将军,开始了。”他微微颔首,我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嗓,却被一声枪鸣打断,几息间,无数枪杆对准了我和他。从门外缓缓走进来一个人,看样子与他是旧识。

“怎样,兔死狗烹的滋味如何?早劝你跟我回去,你咬定不肯,现如今,你气数尽散,再叱咤风云又如何?你还不是要匍匐在我脚下?”

他笑了,笑得不含一点温度:“气数尽散,那又如何?兵家的尔虞我诈实属常事,这一局,是我输了,你也无需得意,或许下一个即是你呢?”

那人被狠狠地噎了一下,气得面红耳赤:“死到临头了还那么嘴硬,来人,带走!这个唱戏的嘛……吆,小模样不错嘛。”说着,便抬手要触碰我,被我一步躲开,那人更加恼怒,“不为好歹的东西!一起带走!”

他脸色冰冷:“放了他。他与此事无关。"

那人却开怀大笑:“有传言我们将军大人对一戏子情有独钟。原都说传言不可信,依我看,这传言呐,也并非空行来风。对不对啊?小美人儿?”

那人对我的态度令我全身上下不舒服,一种恶寒没来由地笼罩了我。我从牙缝中逼出几个字:“别、碰、我。”

那人一惊,态度突然进行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面色阴翳:"你是男的?你竟然是男的!一起带走!”

刑场。

说是刑场,其实不过是一块高地。

他被小卒压着,一袭墨绿色军服,风华绝代。腰杆挺直,浑然天成的气势由内而外散出来。我看向他不由得痴了,他是我放在心尖尖上多年的人儿啊。

判官开始念判词了。无非就是些“天理不容”“罔顾人伦”这类的话。末了,判官象征性地问他句:“你还有何事未了?速速说来!”

此时,基本上已经尘埃落定,不再言语。谁知,他却突然出声,令人始料未及。

他看着我,蓦然笑到:“有一人,至今仍未娶,若有来世,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迎他入门!心愿就是……放了他。”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脸上。厚重的戏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判官盯着我看了半响,回道:“那你有何心愿?”

我微微颔首:“只求能为他再唱最后一曲。”

判官犹豫片刻:“不能耽误了上路的时辰!”

我坚持道:“那就……我若唱到了中间到了时辰,不必理会我,如何?”

判官面色为难的看向了那人,那人不耐烦的挥挥手,点头应允了。我抖抖衣袖,正正头冠,目光如炬地看着他,片刻,轻轻开嗓:

“只见那番营蝼蚁似海潮——”

他笑了,眼睛中有着什么在反光,是什么呢?我看不清了,我的眼中也腾起了水雾。

“观不尽山头共荒郊——”

他哭了,眼中反光的东西掉了下来,是泪。我看清楚了,我的眼中一片清明,一滴清明划下。

“又只见将士纷纷也那乱绕——”

时候到了,他被人拉出,摁到地面上,他挺直了脊背,无论如何都不肯低头。“砰”枪响了,它笔直的倒了下去。 我身躯一震,接着唱到,

“队伍中马嘶兵喧闹——”

一旦开嗓,必须唱完,人不听,不代表鬼神不听。烨,你听见了吗?

他的血玉落到地下,被他的鲜血润着,愈加妖艳,这妖艳的血色刺痛了我的双眼。

“吵——”

一曲终了,我拔下头上的琉璃簪细细把玩,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高高举起。

——烨,黄泉路,您不孤单。芜莺来了。

——唐烨,要记得您说过的十里红妆,娶我过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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