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里的雨声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街道上细雨瓢泼,渗透着难以言说的寒冷,当下,一种昏沉而明亮的片刻感受在散漫步行的时光中被他领略。周四里打印机的歌声飘响,从一个旧书店阁楼一样的信托机构脏兮兮的玻璃窗里溢出来,这种时刻就像一张老式唱片停在某一帧,永远重复着,再不会进行下去。他剪了短发,身材中等,穿着有格子和衬花的链式黑外套,连衣帽歪歪斜斜地膨胀在他修长脖子的后面,细看后颈略显黝黑,和淡米色的脸不相称——一副对寒冷挺漠然的脸。
——他丢掉工作有几个月的时间,靠“裁剪拼凑报纸上的新闻”打发时间,凑合着吃点什么就开始游手好闲。“想去乞力马扎罗看看啊,”——这是漂泊的意志之中时常冒出来的一个异常挺拔的念头——神往之余让那对浑浊的玻璃珠里的光斑凝聚,同时心肺如同一块结石一样从他的胆汁和胃酸里浮出来。他收起伞面,闯进一家早餐店,大模大样地晃着上半身,瞅瞅四周,在前厅里来回跺着脚,散发着不合时宜的微弱的光亮。
女服侍像没有耐心一样过来问话,他干脆地告知她自己的需要,猛然察觉自己的干脆竟显得有点粗鲁,但他还是痛快地坐下来,把身子压低,急吸了一口气。一个上了年纪、形容枯槁的男帮厨端给他一份鸡蛋灌饼,他精心地拉拢外套的袖口,又折叠内衬衫的袖口,把早餐握在手里,抬起视线不乏温情地嘟囔了几声,向这个老人致谢。表达好意的感谢一边没有被什么人注意地消散在餐铺的喧吵中,一边别扭地短暂停留,在他唇齿间变顿、消泯。
这样一个混浊中闪烁出茫然的上午,人们放任自己举目无亲,苍白地在阵雨中游荡。那些默默的身影,给人一种细雨仿佛停了的错觉。当男子把身子埋入用餐区一个简易的塑胶皮靠背里时,之前不声不响的思绪立即又散作一团,他开始煞有介事地敲着桌子,这动作他也不知道是从哪模仿来的,只是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内心会意外地感到欢快。
“你在哪上班啊?”一位身材精干纤瘦,一向显得活跃的服务生手持拖把在旁边问。
“我啊?”其他人离他们俩稍远,这让他觉得有一点幸福。带着浅浅的惊愕,他笑了。“在……兽医站附近。”他利索地扫了扫天花板,含混的辞藻随即脱口而出。
他察觉她刚刚的问话有点……怎么说,有点袖珍,不是普通的问候,似乎有个人情感。
“当老师啊?”
“嗯,您猜得精准啊。怎么?很明显吗?”他又善意地向她微笑,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她没看向他。
“……觉得就像,我想你不像干活的,这么规矩一个人,长得又漂亮,说话巧。我就说你是老师。”
“啊哦?”他不尴不尬地皱了皱眉。让他茫然的是这没话找话的哄抬中透露出的无知。一股厌烦冲乱了他的慌忙。
“教什么的?”那服务员终于盯了盯他,面无表情地问道。她看着不过四十,身子笔直高挑,鼻翼瘦削,鼻骨上方的目光在帽檐下不太容易被观察。
“……我教英文。”他没想到她会紧追不舍,说着他左手的中指抠弄了几下大拇指内侧的指甲缝。自己特意编了一个偏冷的教师身份,他心想如此对面恐怕就不会再问了,他觉得有些好笑。
“啊!英文……”服务员小声嘀咕着,她的笑容更大了,眼睛眯起来,皱纹浅浅显了出来,她瞅瞅地板,又瞅瞅年轻人,就像快速摇了摇头,同时咳嗽一样笑了一两下,接着低头拖起地来。
应该不会再问了,他想。
大颗的雨滴在黯淡光线唯一射进来的落地玻璃墙上摸索着,被风吹散和被风吹得合拢。街景在雨雾中变得平面化,建筑物都融为一体,显得更新,隔着雨珠悬垂的玻窗,雨中图景裸露出一副瘦弱的、声泪俱下的神态,这种晕染扒开了聚焦,使男子察觉到身边近景中的女性,她们的形象开始鲜活,并且和他所听到的声音细节对照起来,他在意到她们半温吞的话语变得俏皮,最终,这话语声变大并且直指他的孤独。最令他倾注目光的是离他最近的拖着地的服务生,她打扮干爽,穿着灰色工装衬衫,外面是橙色围裙,还有像倒扣的布口袋一样的平整整的工帽,“像个天使”——他惬意地称赞到。他设想了一下这女人的身世,他觉得她的大儿子和自己差不了几岁,或许姓陈,比如说,他是一所高中的排球运动员,长得踏实俊朗……她还有个可爱的女孩,在一所私立幼儿学校认识着自己那平平无奇的天赋,吐字不清,泼辣乖张,总在年级汇报演出的后台打瞌睡……他笑了笑,想下去……这是个做短工的女人,她的老家在一个湖边的商铺里,后来——这是指她中学毕业之后——她一直在某个超市理货架前做站台,经人介绍认识了她的先生,他们的婚姻一帆风顺,等大儿子上了中学,这位丈夫就去外地做了某个工厂的部门经理,过起了充耳不闻明哲保身的日子,偶尔地,他们会外出旅游,特别是在小女孩刚出世的那几年,他的父亲带着他们去海滩拍摄家庭录像带,举办家庭生涯中为数不多的海滨派对,购置塑料纪念品和景区定期推出的典藏卡片……而今她兢兢业业,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在这家连锁餐馆替孩子们攒着零用……
“我们家的饼好吃吗?”她在他旁边用心地轻摇拖把,低声问话。
“太好吃了,没得说。”他刚从自己的臆想中被拉回,一边怪笑一边慌里慌张地说道。
“……那你经常来吃啊。”
“是啊……我这不常来嘛?”他羞愧难当地试图扫去自己刚才念头里的戏谑,心里却又升起一股妥善的兴奋来回应女人话里的邀请和鼓励。她不慎笑了,可能是因为自己说的糊涂话。这一瞬间的慌乱和兴奋让他有点犯噎。两个人局促了几秒钟。
之后他缓慢享用着早餐,健忘和新一轮心血来潮让他平复,一些经过刻意描摹的其他人早餐的印象从他的脑海中闪动,令他放下了饱餐的需求,不禁神游物外。他假想出河南市民在邮政局前的小吃摊上吃着果子泡猪肚汤——那是个雪天,人们把臃肿廉价的灰色棉袄或沧桑的硬领夹克套在身上,哈出的气凝成一团,混着一些沉寂而琐碎的声音飞舞,在风雪来临之前,人们抢占先机短暂会面,然后奔赴各自的日常,“秃噜”声齐刷刷地响着,夹杂着烫嘴的哄笑……出售炸豆腐的小贩推着自行车在胡同里走访串巷,软榻榻的雪融化在那个温暖的背影上,郑州城改项目搁置下来的几天年假里大雪盈门,人们守着炉灶大口咀嚼着烙饼卷……他假想一个民权运动领袖在陆军军营里的简易早餐——那是一个潮湿阴冷的原野中的驻地,帐篷外飘着细雨,雷声阵阵,拖泥带水的足音和金属碰撞的声音砸进乏味的菜汤里,导弹车维修机油的味道刺鼻,亢奋地弥漫在营区里,但他应该还是吃得很香,发出粗鲁利索的声响……那是阴天一所加油站的附近,还是去往西藏的一条公路上的加油站,那个早晨凛冽而干燥,粗糙的硬风呼啸不止,两个汉族过客嚼着掉渣的干粮,轮流喝一瓶酒,这让他们开裂的嘴唇绞痛异常,但更难忍受的是体内的低温,两个汉子背风站着,一个牧民赶着羊群经过;奶羊拥着蓬松的羊棉,细蹄颤抖、羊奶丝滑……他的手没有停下,包装夹缝里的碎屑也被他用一个漂亮的手腕抖动铲进了嘴里,这份灌饼他享用到了极致。
最后他起身,被一两声店里服务员的送别招呼打断了思路,他脸上挂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微笑,傻呆呆地伸了个懒腰。拖地的女服侍回过神来直勾勾瞅了瞅他,“走吗?”她问。他眼前一亮,装出很随性的声音,“啊,吃好了!”他觉得自己声音很甜。他没再看她。
那位看着还很年轻的女服侍收起活计,端庄而轻快地溜到通往后台的过道里,她无非也是想藏起自己异样的关怀,简而言之,想自己的表现显得疏松自然。然而这最后匆匆的一眼,使他觉得她的年龄似乎完全不像自己之前想得那么大,他只好意犹未尽地走出餐厅,撑起雨伞。
出了早餐铺,他沿着东湖闲逛,也许这时表叔会联系他帮忙铺设和检修光缆,他一周干上两三天就够他一整月开销,雨天人流稀少,他沿着湖畔那条湿漉漉的塑胶人行道缓慢攀升,瞅见了兽医站冷却闲置的LED灯牌和自己曾经就职的那家影展中心,不远处是那所他爱待的儿童阅读书店,那所连锁教育机构窄小整洁,二层窗户紧闭,只有周末有学生,它整体看起来卡通又缺乏新意,以一种跳跃的黄色点缀在老城区的街边。他想起自己在那里偶然认识的一位异性,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的那身整洁温婉的浅白色休闲礼服,她像柳絮一样随和——在很多次对她的回想中他敲定了这样一个比喻。
沿着盘踞在道路两侧的梧桐树信步折返,他恢复了飞扬的神色,被雨冲刷明亮的道路两侧是梦幻般映有剪影的片片水洼,他空虚地游荡其中,投入到水中散步的潜在喜悦中,就像踩着雨天隐秘的钢琴键。而防守严密、像雨靴一样的高帮球鞋让他随心所欲,不时地纵目抒怀,或远眺雾霭阴沉的天空和静默的人工湖湖面,昂首信步,仿若在屋檐下赏雨,心中飘然地咏诵着“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既然没有目的地可以抵达,那就干脆在路程中尽量泡发自己,他这么想着。虽然谅解了工作日里那种普照的阳光,并多多少少也从中提炼出了一点诗意,但雨的清凉潮汐般倾注而来,无疑让他感觉如受眷顾。出门决定不戴耳机显然非明智之举,音频外放既不尽兴也不雅致,犹豫中他认识到总归还是决定去到什么地方的好。去什么地方呢?一个闲暇的雨天一切选择都不能太随意。他看着歇业的衣帽店,似乎灵光一闪,转念想到不如趁今天去进购几双袜子。
他想不防绕远去个自己熟悉的内衣袜批发门铺,而正在这时他觉出那个内衣袜店名头实在有些滑稽,他思忖着那个名字,一边对自己如今才发现这个名字的异常感到不可思议,一边无所事事地扫着街道,对那些循规蹈矩的陈列幽幽注目。似乎是成功把自己逗乐了,但该不该笑呢?这不是一个笑话,反而还无意中可能嘲弄了某些人的用心。唉。他想到那个门店的老板——一个年逾半百,瘦弱矮小,戴粗糙围脖的老实男人。
冷变得细微,硬挺的冷或者朦胧的冷是雨天竭尽所能带来的善意,起先让他在意的是风,雨偶尔静下来的时候,风绵绵延延地刮来,让万事万物的思绪豁然开朗,它吹拂过城郊,带来了后来让他在意到的泥土以及植株。
他向买袜子的目的地开拔,心想这回可是结结实实地把自己发配了一回,况且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会不会下大?不由分说地,脑海的胶卷又开始被寂寞的风掀动。
那是林海音《城南旧事》里的一些镜头。他不知为什么会想起这本书,但当他觉察自己的四周,就听到了老校区读书的声音,还有那种种在黄土路旁的槐树发出的声音,那种干裂叶片窸窣的抽泣,他甚至感觉到了黄包车夫的汗渍,看到一个年轻瘦弱的父亲在学校的过道里撑着伞。他挥散这些短暂肤浅的印象,觉得这种事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很好解释,甚至牛刀小用,就是他在雨中,又看到阅读中心,脑海中就想起城南的画面,如此而已。明白过来的他不再设防,继续想起那个与海和小偷有关的故事——那个人后来被带走,他看着小英子过于有气魄地蹲在那里(随便某个树荫底下)忍受着心中的惊惧。——“要去乞力马扎罗!要去乞力马扎罗!”
他又模糊地感觉到那颗寒星在他脑海的前方旋转,没有规律,阴冷耀眼。——眼前平静的风景几乎在这决定性的语言涌出的同一刻逼迫而来,浇灭了他的神往,使类似的遥远思绪风干,最终他没有在任何层面动身,只沿着绕城环线陌生地走着。细雨在某些地方现身,在某些地方隐退,运气好,也可以说不好的时候,他碰上它们,穿过空无一人的雨中巷陌,或是横穿崭新的花园小区和正在翻新的干部家属院,直到踏上一条多少有些空旷的老路,他才在雨中有了雨过天晴的感觉。那一段路由山丘承载,从立足的地方向下观望,是个废弃的涵洞,一些堆积在两侧的轮胎使里面逼仄阴暗,而偶尔有独自什么人撑着雨伞,在一个雨天偶尔拜访,显得与这里的环境相得益彰:被泥沙压碎的排污管道、腐烂的枯叶和浆果,一个个死了的夏天埋葬在这里,同样,被草草掩埋的还有某个创业者初来贵地时饱满的决心和美好愿景……铁轨护栏生锈扭曲、聚乙烯泡沫板萎缩变质、支楞着的钢筋和另一角弯折的保险杠相觑,某种销蚀的相濡以沫。——一切都给你用“废弃”来形容这里时的自信。雨漫上来,精巧地没过了最低处一层薄薄的黄沙。
他明显停留了几秒,似乎在雨中辨认这里已变得相当困难。接着,他试图表情轻松地涉足其中,但目光显然多了一份谨慎。“嗯,确实不错,”他心里正想着的要对自己说的话是那么怪异,同时又充满鼓舞自己的必要性:“哇唔,这种场景搞不好会有异能兽出没!”说这话时,他甚至动用了美式的浮夸。他笑着想起那些异能兽在相关影视里登场的画面,他拼命地、义无反顾地想下去:异能兽们出现在建筑物的一角,或是从一个更阴险的角落闪出来,摇晃着柯南伯格式的身躯,当你刚刚能确定那是个神志不清的苍蝇还是匹狼或是什么时,电视镜头就开始频闪,在一种病发性的短暂旋律中,是一段凌乱的POPPING solo,过了几秒钟,那东西——出于尊重可以称其为某异能兽——仿佛才确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开始了一如既往的破坏和油腻的大吼大叫。他神经质地在心里警戒自己:这时一定一定不要做那种自我恐吓式的瞬间回头。
仅仅片刻,在突兀想象的频繁掩护中他走出了隧道。回应这段想象的是他心满意足的极度疲惫的微笑。——主动出击设想异能兽总要好过受尼斯湖水怪或其他恐惧的支配要好。在惊叹自己从黑暗隧道中劫后余生的同时,他又回望了之前的那份心悸,丢魂般用手在胸前轻轻扑打,以缓解窒息感……想到这里他忽又想起几个月前和孩子们讨论《西游记》时自己曾不止一次说到电视剧版西游记如何如何亵渎了原著的文学气质——电视剧中的妖魔为了老少皆宜都经过了无害化处理,都很蠢笨和善,比妖魔可怕的是偷袈裟的和尚、天竺国的管家……——这样想法的话那时天天被他挂在嘴边,如今他又想起来,不由得为它的浅显感到羞忿,显然,他得承认自己不是行家——最后这种被动投降反叫他好受了。他马上当机立断把这条回忆反射途径剪下来,远远地丢到垃圾桶里,好抵制它可能再次带来的心情低落。他转而规划另一条印象之廊,使自己摆脱上一段回忆带来的自我尴尬:他首先想起自己曾不止一次反复推敲剧版《西游记》比丘国狐狸精喂给国王喝的是汤圆还是水果罐头——然后又使自己回忆起片尾中师徒四人在雨中密林甬道里朝西天进发的画面:一个下雨天,一份并不急于赶路的清闲,一种穿林打叶般的简单生活,一份旅行途中自我奖励般的安逸。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觉自己正在雨中闲庭静坐,烹茶奉诗,但是周围的景致是那么黯淡,哪怕四下无人,你也不会显得突出,没有聚光灯和有时有些必要的布景。他穿过那个潮湿阴森的涵洞后不时阴森森地回头探望,这种庆幸包含着一种贪婪。他幽幽地在心里想:如果真的存在异能兽那该是多棒的一件事啊。
就这样,夹杂着偶尔的步履匆匆,他坐到了郊野中荒废维修厂前的公交站台里,不乏耐心地等待着一辆开往雨天的公交。旅途中的歇足让他的眼眶中有泪水充盈,举目眺望到的风景都在雨雾中晕染出新的颜色,仿佛这个城市不再为过往停留,像一个在雨夜中有所顿悟的人。他按捺地呼吸着,季节的风声被沉降的雨滴所代替,维护着他孤寂的甜蜜。轮胎在湿滑地面上倾轧而过的声音让他想到振翅的鸟,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来到了天上。就像约定好的那样,不远处一辆发往老城山路的公交徐徐开来,他动身站到站台前方,等车辆停住,自动车门打开,他合起伞钻了上去。
——无论什么时候,坐公交无忧无虑的安全感会让人心性摆荡,尤其是当它带着你翻山越岭,用它一贯的姿态。而此时在雨中,他感觉到的是另一种异样的亲密。就像人们从来不去注意的那样,纷繁的心已经如镜面上的雨滴向下滑动,变得随遇而安。
一上车他就开始品读一种阶段性的时光,神情没有忧柔的意味,直到他觉得好像有人在看着他。他回头瞅,随后他看见了我。
令我意外的是他向我挑了一下眉毛。我在后座赶忙向他匆匆招着手打招呼。仅仅是出于鼓舞,掺杂着初次见面的谨慎,他慷慨地浅浅一笑,但对我来说已足够开朗。
而转瞬,出乎我的意料,他不尴不尬地向我嚷着:“得空清闲了,帅伙计?”
我被这冒昧的问候整得有些羞耻。
坐在前排的一个老头附和说:“是做推销的吧?”他用一种宽宥的表情瞅着我。
我一脸无奈地说:“不是,就是路过。我来这看看。”
大爷怄气般撂下一句:“这儿有啥好看的?”
我痴痴地笑了一阵子。
那个男子一副毫无心事的舒爽,现在又斜睨着路过的凝滞之景。阵雨中潮湿的石头,颓敝的树叶,枯落而遥远的街道,瘦小锋利的阳光……他呼吸着自己生命的急切,一点一点,在鼻息里吹拂出静静的况味。他没有对周遭的世界做任何表示。在这唯一的一场阵雨里,在这次错过的邂逅中,他出奇平静,沉溺在自己的阵雨里。
最后,他的影子在巴士里、在翻起的路面和城市浅浅的历史上颠簸而行,直到向晚的光线在公交车塑胶座椅和不锈钢管制把手的缝隙间漂移。在如同小说场景的雨景的掩护中,车内静悄悄的,只剩他一个人。
迟重的结局已经把大幕拉上了,他不知道车上的时间使天色竟变得如此快,似乎夜晚就要爬上树梢,而他又要挑选一首注定无法安枕的美好的晚交响,陪他一起驶离睡眠。似乎就要这样,在阴沉的天空下,时间仿若已经塌方了,公交车最后被推回了原点。
他见已经到站,也就不急不慢地下了车。
还是来时的街道:似乎正要结束忙碌的早餐店、寓意孤独的玻璃上的映象、雨天出来扫水的人,还有每到周四就会溜出二楼窗户的打印机陈旧的声音。
然而这一切并不需要太过用心地适应,这些是一直存在的事物,但他却感觉风景发生了改变,无知觉中他的心情有了起色,他的眼里多了一个人物——就在当下,他前面走着一个身影纤长的女性,和他保持着熟悉的距离。
和他想的一样,是他认识的人。虽然彼此未必能够准时想起对方。他觉得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或许有点像今天早上和他谈话的人,或许甚至像他想象过的某个人。
“你一个人?”他快步靠近过去,但目的多半不是为了解释好奇。
女人笑着点了点头。
“我想问一下你的年龄……哦,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他说,“是要赶回去给孩子做午饭吗?”
女人掩饰似的开朗地笑了笑,“啊?到现在还没成家呢。”
他感到惊讶,这个答案和设想并不相同。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开心,他想要再问什么,但就在还没问出口的时候,忽然开始飘起雪来……
“……你冷吗?”她问。
“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