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仪原是枕边人
七七年十月五号,相识相爱八年,相当于全面抗战的我们终成眷属。美好婚姻尽管姗姗来迟,命运还是眷恋我们,第二年,爱情的结晶便如期降临。同学开顽笑说:“如果儿子像你媳妇,一定很帅气”。悻悻之余,暗自庆幸,我这大脑袋大眼睛白皮肤的儿子还真是像他母亲,改变了我家世代袭传单眼皮,小眼睛的基因,至于汲取父母仁和,坚毅,机敏,孝悌的特点,那是后话了。
由于家庭诸多原因,妻子放弃当年马上填表不久转正的工作机遇,细嫩的肩上过早撑起家里壮劳力的重担。十二岁起,按岳母的说法“念书都掺着馍吃了”。上午在教室,下午在田间,农闲在学校,农忙在地头。家里盖房,和泥,拌灰,打土坯,这些粗重的活儿都离不开这个女孩子;姐姐家的农活,前两个女儿的穿戴,也少不了她的经常帮衬。为了多挣工分,她到距家五十公里外的祈家河水电工地干活,上山背沙子,砌水渠,喝的是滤去羊屎蛋,小蝌蚪的河水,嚼的是玉米粗面馍,吃的是大锅里没几点油星的蔬菜。若不巧碰上暴雨,几十人手拉手,趟过齐脖子深的洪水,拖着湿漉漉的步履艰难返回工棚。想父母了,坐着卡车在崎岖不平的盘山公路上颠簸好几个小时,忍受着男叫女呼惊吓的剪熬,回到山下,面皮晒得通红,叫人好不怜惜。
结婚了,按道理说应该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救出来了,却又赶上土地下放,我又在山上教书,挺着大肚子的她,地里收家里晒,几亩庄稼都要归仓。自她正式进我家门的第二天,我家的院子和大门口,都被扫个精光,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麦子收割了,占了三垄的我远远落在割五行的妻子后面,瞧人家麦垄茬低没有落下麦穗,不禁自惭形秽。天冷了,也是她和泥掺丝(玻璃丝)套炉子。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撒手掌柜,灯泡闪了,保险打了,诸如此类的杂活,都是她亲力亲为。
基地批下来了却囊中羞涩,我给她办了个小买部。上午,下午她在地里干活,饭余晚上在铺子里卖货。小卖部前身是生产队放化肥的小屋,虽然整修过了,冬天屋里生个火炉水缸里还结了冰,床板潮湿一揭褥子“吱吱″直响。妻子就在这潮湿的床上睡了三个年头,因为潮湿,曾染上了发痒难忍的湿疹。至今我都后悔不已,为什么不在床下铺上干土,换上新砖,让她忍受了一千个日夜的剪熬!尽管办小买部卖货购货忙碌,我家麦子长势仍然很好,二个半人的地(母亲的地兄弟二人对半分,我户口在外)脱粒的麦堆比有些五六个人家的的还要高。村长在大会上表扬我,一个教员还把地种得这么好,而我清楚,最大功臣当属谁!三年时间,我家终于盖上了当时全村数一数二的青砖大瓦房。又过了几年,我报了示范初中的家属院,我东拼西凑二千元只交了押金,又因囊箧萧条,咬牙给她办了个小食堂。为节省开支她硬不雇工,最忙时既要供十几个装修房子的工人用餐,还要给几十个在我家上灶学生做饭,炒菜,打饼,捏包子,蒸花卷,煮油饼,样样齐全,味美新鲜,工人笑得合不扰嘴,学生在街上活动完毕,饿肚子也要吃我家的刚出炉的香喷喷脆生生的饼子。事过多年,亲眼目睹此情此景我的一位发小,感概万千地说:“你媳妇真是铁打的,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妻子是铁打的?当然不是,毕竟也是凡体肉胎,并且还有遗传性心脏不适而导致的经常性失眠,晚上能有两个囫囵觉,就算是烧高香了。有时将近一个月,昼夜辗转难眠,嘴唇发青,眼圈发黑,看起来叫人担心!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其一,从来没有因上述原因而耽误过顾客到小买铺买货,学生到小食堂吃饭,而且是笑脸相迎,花样翻新,味美可口,令人如沐春风。忽然睡意来袭,趴在案板上一眯瞪就过去了;其二,很少到医院正儿八经地看过病,西药绝对不用(反胃呕吐),只输过一次液,中途不适而拔掉,自己留心民间小偏方,熬汤煎服,竟然奇迹般好转;其三,尽管忙得脚打后脑勺,但出门却一尘不染,衣服整洁,打扮得利利索索。
妻子的记忆力惊人。亲友的电话号码凡留心记下的,多年从不出错;邻居家发生喜,丧以及小孩生日等大事,过了多少年,那年那月那日,都铭刻于心,信口道来。在上海事业有成的儿子,说他的智高多半来自妈妈,我无可争议!由于种种原因,她的文化很难用程度来度量,认字倒不少,但签“吴斗娃”三个字,却是如履薄冰。正如网上流传的那句话:“素质与文凭无关”。她始终恪守家乡方言,无论在上海还北京,无论和说普通话的儿媳,女婿对话,还是和异乡人照面,都是字正腔圆,一音不差地用家乡土话与之交流。她敬畏神灵,虔诚到只要有可口的饭菜水果上桌,都要双手合十,行跪拜礼,念念有词,天天如此,几十年如一日。上海北京有名的寺院,全国四大佛教名山,著名佛教圣地,几乎都逛了个遍。每个功德里,都要投上一元,五元,十元不等的钱币,路边残疾人,她都要小心翼翼递上钱币。到上海定居,初五,十五,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到南翔的云留寺拜佛上香,虔诚跪拜。就是这个在常人眼中土得掉渣的家庭主妇,却具备着中华民族善良,淳朴,正直的品德,从不沾别人的便宜:我家的玉米被人搬了,邻居地里伸手可及的玉米棒子从不动心;女婿要给我一盒部队用的油珠笔,她说可不能沾公家的便宜;小买铺顾客上门,长者敬上一支烟,幼者递给一颗糖;年关将近,催我带上一幅幅年画到老顾客家中送去祝福;小食堂,凡学校老师的孩子上门,总是分文不收递上油饼,花卷馍;凡到我家借钱的,从来没有拒绝过。她说:“没多也有少,咱尝过上门借钱难的滋味”。以致于八十年代末办小买铺,乡邻赊账,借钱,因人去世了,因家太穷了,好几百元的欠款都一笔勾销;九十年代办小食堂,欠我家的面粉未还的,少则几十斤,多则几百斤,扰共欠面二千余斤,没向人家张过口,而那时我的工资每月也只是两位数呀。她常说:“这是为咱家积德兴善哩”!当今,儿女各在北京上海定居,事业有成,外孙孙子小帅哥两个,保不齐是这个原因?
从夏县到运城,从运城到上海,从上海到北京,她经常戴上老花镜,趴在床沿,靠在墙上,把家里不用衣物作成蒲团,成了人们打扑克坐垫的抢手货;拉成的鞋垫,碰上熟悉的人总是问:“你要鞋垫吗”?
岁月的剪熬,多年的辛劳,失眠的折磨,妻子白净的皮肤上爬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两条健美的腿变形走路已是蹒跚艰难,略微丰满的身材明显削瘦,可恶的失眠折磨的她已是老态龙钟,姐弟几个遗传的黑头发唯她花白,两鬓的白发更显老相。但在我心中,她,还是美的不可方物。至今洗衣做饭做家务,还是她当主力,我看书习文,都是她大力支持的。
多少年来,古今中外令我心仪的人物不少,步入老年后,总感觉这些英雄伟人,或令人遥不可及,或令人高不可攀。直到现在才明白,令我心仪的,原来还是枕边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