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时照我还（下）

01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福没见到，但是接下来的一年多，倒是平平静静。相安无事，就是万福了。

妻子带着女儿来看过我两次，孩子快三岁了，才见过三次面。每次见面我都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不抱着她，她就会蒸发掉似的。

看着最亲最爱的两个人，我浑身有了力量。刚来的时候有很多不确定，我仿若身处深渊，看不见悬崖顶上的天日。但是现在我正朝着明亮的方向行进，我有信心，再苦干几年，就能跳出悬崖口，将自己完全地置身在阳光下。

只是我没想到，机遇来得比想象得快。

半年后，我从专门学校毕业。那时我的台湾老板准备退休，打算把店转让，我当时已经攒了一笔钱，就把店盘了下来。

彼时距我来东京整四年。

国内的妻子辞了职，来日本找我，在店里打下手。因为开店初期，杂事很多，没办法照顾孩子，所以她是孤身来的，孩子留在国内给我的母亲照顾。

盘下了店铺，我身上分文不剩了，还借了点外债。

当时为了省钱，家到店铺大概两公里的路，我们都是步行。最开始也骑自行车，但是在自行车连续两次被偷盗、报警无果后，我们还是选择了最原始的交通方式。

夏天还好，东京的夏天比国内气温低一些，舒服很多。我俩带上店里的冰饮，走着聊着，苦中作乐，别有一番情致。难过的是冬天，刺骨的寒风，冻得瑟瑟发抖，如果碰到下雪就更糟糕了，短短一段路，不留神的话会摔好几跤。

我的岳父曾在新年假期来日本看望他的女儿，走着这样的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他没有给我压力，只是严肃认真地说了一句话：“努力，日子总会过好的！”

我深深记得这句教诲，也感恩他的理解和尊重。他曾经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言行举止都颇有威仪，让人敬佩。也正是因为他的态度，我和妻子的结合才不至于特别难堪。

02

来日本的第二年，妻子怀了孕。自从知道这个好消息，我就不让她在店里帮忙了，想起上次的流产经历，我决心这次一定得将她护得周全。

可是最终，她也只是待到了五个月的孕期就回国了，因为我实在无暇分身。她不在店里帮忙那段时间，我一直请不到合适的工人。见习过几个，都是做不到一周，就嫌累走了，有一个做了两天，连招呼都没打，就不再出现……

我一个人里里外外，脚不沾地，忙得像个陀螺——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累了连喘口气都觉得很奢侈，哪里还有时间照顾她？让她回国，家里亲人会给她更周到妥当的照顾。

梦想只是梦想，现实依旧是现实。

聊以安慰的是，妻子回国后，在家人悉心的照料下，没几天就丰腴了起来，而且可以跟大女儿在一起，心情也分外舒畅。而我也渐渐适应了这样忙碌的生活，请了一个忙时段的钟点工，多少帮我分担一点，让我有机会喘口气。

日子很快就过去，快得来不及回味，妻子就生产了。

老二还是女儿，母亲心里的遗憾更深了。而我跟妻子早在日本产检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性别，心里有准备。孩子平安健康的出生，就是最大的喜讯，其它不重要。

姐妹花儿多好啊，暖心的小棉袄，多美妙的生命景象！想起她们，我的三个情人，我的心都化了，再苦再累也不算什么。

妻子在妹妹三个月的时候，过来与我相聚。因为钟点工的工资高，又不尽心，生意不景气的时候可能一整月都剩不下多少钱，改变这种状态迫在眉睫。

我在机场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双眼红肿得跟桃子一样——她是一路哭着过来的。因为妹妹得了肺炎，刚出院，她觉得自己对不住孩子，但机票是提前订好的，特价机票不得退改，最主要的是要想来东京帮我，把孩子交给奶奶是迟早得下的狠心。

“我妈帮我姐带过孩子，我们家的姐姐她也照顾了两年，有经验，你不必太担心。”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这是安慰给自己听的吗？连自己都劝不了！

一路无话。生活总得继续。

03

有了妻子的帮助，店里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做出了知名度，很多人慕名前来，甚至还有电视剧拍摄来店里取景，我有幸在剧中本色客串了一个厨师。

一天一天地，景况越来越好，老天爷不会亏待真正努力的人。

两年后，我们用攒下的钱在相对偏远的区域买了一套房子。来日本七年，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日本的房子都是装修好出售的，买来后只要购买家具家电便可入住。看着妻子满怀欣喜地购置需要的东西，我的心头好似一阵甜丝丝清凉凉的风掠过。

新房子入住没多久，有亲戚来东京旅游，帮我们把两个孩子带了过来。

妻子让他们坐机场大巴到新宿，妻子去新宿接，然后从新宿转电车和地铁到我的店里。因为是晚上到的，我得开店，只能在地铁口接她们。

那晚接她们的情景我至今仍历历在目。我在地铁口来回踱着步，越走越快，差点撞到旁边摆着的路障上。姐姐已经四年没见了，虽然现在妻子每天都会跟孩子视频，但是镜头里孩子连她都不怎么愿意搭理，更不用说我这个爸爸。而妹妹，已经两岁半了，我还没有见过面，视频里她总是怯生生地望着我，从来不跟我讲话。她们会不会接受我？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生活？我有无数的担忧，甚至比311大地震时还担心，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爸爸。

看着妻子一手牵着姐姐，一手抱着妹妹，从地铁出口缓缓走出来，我的眼眶湿了。她们应该看不见吧，我在地铁口站着，这里是昏暗的。

我伸出手想牵姐姐，姐姐不让；想抱妹妹，妹妹也不让。我知道我太心急了，我得多给她们点时间，也得给自己时间。

一行人去了我的店里，我把店里所有好吃的都拿了出来，可是孩子们太累了，根本吃不下，妻子只好先打车带他们回家。平时这段路，妻子是断不会打车的，因为东京打车实在是太贵了！

接下来的几天，妹妹每天睡觉都喊奶奶，姐姐也是有情绪，我很焦虑，妻子却坦然地安慰我：“很快就会好的，别着急。想想现在能一家团聚，已经很好了，其它的，慢慢来。”

我点点头。是啊，生活总是会越过越好的。

孩子们过来了，妻子白天要照顾孩子，晚上就不能来店里帮忙了，而这次我很幸运地请到了一个合适的中国留学生，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八年前来日本的时候，我不敢想象今后的日子会是怎样；八年后的某日，收工后，我坐在自己的店里，回想起八年来经历的种种，无限感慨，为自己干下了一杯又一杯的清酒。

04

去年，妻子考取了驾照，我们也买了一部车。我早已拿到驾照，但是我从来没开过，因为那时我在申请日本身份，万一有了违规记录，国籍申请就无望了。今后我不知道会作何打算，但是近些年，继续待在日本是最好的选择。在这里生存，有个身份的归属，多少能得到一些便利。

可我们心里也清楚得很，就算身份得到了认可，在真正的日本人面前，我们还是二等公民。

比如我们的邻居，虽说是邻居，但是孩子们玩耍的时候，如果跑到他们那块庭院，他们是会投诉的。

我们的车子偶尔也会扎到钉子，妻子敏感得觉察出是邻居干的。因为有时没留意会停过界一点，他们不高兴，故意使点小手段。但是没有证据，我们也不好找上门，只能自行在前门装上个摄像头。那之后，情况就好多了。

现在见面我们还是会跟他们打招呼，毕竟没有正面冲突过，但是要想像中国邻居那般热情有爱，是万万不可能的。

还有上次，我姐姐的小儿子来东京过年。我带他们去外面吃美食河豚。我的外甥在餐馆里兴奋得大吼大叫，还把路上买的饮料拿出来喝，我赶忙对他使眼色，示意不可以。回家后聊起，妻子说我当时的脸色都变了，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是回想起来，我承认自己过于紧张了。在东京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不管怎样，我们现在的生活，进入了这十年最好的状态。孩子们在这里上学，妻子在家照顾两个孩子，带孩子们参加各种兴趣班；孩子放假的时候，我们去冲绳、去京都旅游，还计划今年冬天去北海道；我的父母也可以每年都来跟我们同住两个月。我们的生活已经比很多在日的华人、甚至日本本国人优渥，我很知足。

我计划八月份孩子们放暑假的时候，带着她们回国看看。来这里十年，我只回了两次国，上一次已经是八年前。

现在国内的条件不会比日本差，很多华人都在计划着回国，我只是还没考虑好回国能干什么。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我无法承受没有把握的改变。

现在回国，我应该会像很多常年在外的国人一样，不习惯国内的种种。不习惯街上随处可见的垃圾桶，不习惯驾驶座是在右边的、路上到处都是摄像头，不习惯炎热的天气，不习惯高昂的物价，甚至有可能不习惯遍地可见的水果。

但是，我仍旧迫切地希望回去。我想回去，回去看看疼我爱我的双亲，看看拔地参天的高楼大厦，看看生我养我的土地。

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可是清醒时分无数次地问自己：他乡怎可做吾乡？

乡愁，是每个漂泊在外的游子最痛的心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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