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一,茂生死了
乔月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有点发懵。她买了凌晨一点钟的火车票赶回向山岭,等到达时已经第二天下午,还没走到村口她就远远望见一串串白色缠着枯黄的原野,向陵墓移动,有鞭炮声,有哀嚎声,乔月扔掉行李就往山上跑去,沿路落满白纸做的铜钱,在野草丛生的这里造出一条通往幽冥鬼界的古道,风打在脸上有些刺痛,钻进眼睛里,逼出眼泪,周围的事物都唰唰往后退,天上的云灰白地向山顶施压,一点点雪夹在风里,碰到她便融化渗进衣服,渗进头皮,渗进嘴角,渗进牙齿,渗进身上的每个细缝,结成冰渣刺进心脏。送葬队伍传来尖锐的喇叭声,又有了号声,鼓声,乔月在队伍的最后停了下来,捂着胸口,跟着队伍前行,铜钱隔一段时间被扬起,隔一段时间扬起,在空中摇曳翻转,化成雨雪等待行人穿过。乔月抬头看到茂生的妈妈一身白衣拽着捆绑棺木的白陵被周围的人搀扶着。那个裹着红色锦套的长方形棺材里躺着的应该就是茂生吧,茂生死了,茂生会被埋进土里,以后的世界里再也没有茂生这个人了,他再也不会说话,微笑,向她招手。乔月跟着队伍来到墓地,看着他们将茂生放进去,然后铲土、掩埋、压坟、立碑、烧纸、离开。乔月听到有人跟她打招呼,让她去吃葬礼筵席,可是这些声音都好像来自远方轻飘飘地在耳边打转晃晃悠悠被风带走,乔月呆滞地走到坟边抓了把土,靠着冰冷的石碑坐下,“茂生,冷不冷”“茂生,你终于死了”“茂生”“茂生”“茂生”“茂生……”周围的人被乔月吓坏了,看她抱着石碑,大声哭喊,好像一个疯子,面目狰狞;好像一个厉鬼,撕裂吼叫。天空依然飘着雪,吹着风,麻雀飞走,树枝颤抖,茂生的坟安静、淡然、如同茂生的人沉默、萧索、无动于衷。
二,童年
这里是一片荒原。茂生的名字叫做茂生,乔月喜欢和茂生呆在一起,因为他是比哥哥对她还好的人。茂生家的房子是全村最破的,泥土砌成的墙体,上面扣满了洞,大门是红色油漆的铁门,被岁月腐蚀留下橘的黑褐的锈迹,进去之后大厅地面也是用土填充的,放了一辆老旧老旧的三轮车,茂生他爸是个疯子,每天下午都开着这个破旧吵闹仿佛再一用力就碎成零件的三轮车去镇上赌博,车子飞速地穿梭在荒原上,柴油发动机咳嗽的声音带动着村子里的狗们,羊们,牛们一起嚎叫要把这村子翻个天,要遮盖住那些母亲们吆喝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要让柴油燃烧的黑烟充满村子的每个角落,好像放屁要把村子里每个人都要搞臭,总是有人扔石子到车上,这个时候茂生爸依旧自豪地坐在车座椅上叼着一只烟狠狠地踩油门,喷泼出啪啪的尾气,然后给嘴角挂上嘲弄的笑。茂生不喜欢这样的爸爸,乔月也不喜欢茂生爸,他总是指使茂生去买烟买酒,茂生不去就打茂生,茂生买来酒他喝醉了就打茂生妈。村里人总把他们家的事当做笑料不断传颂,乔月在那天晚上真切地看到了殴打的场面,茂生妈躺在地上打滚撒泼,茂生爸提着扫帚满脸怒火地抽打。这应该是最狠的一次,周围有人上去劝阻,几个力气大的青壮年捉住发狂的茂生爸往门里拉,茂生妈躺在尘土飞扬的柴堆旁,头发凌乱,嘴角染血,满目的哀伤绝望。乔月没有看到茂生,她想冲进那个红色的铁门,看看茂生现在在做什么,可是那敞开的铁门越看越像一个黑洞,幽暗,冷邃,像怪兽的嘴。乔月有些害怕,就躲在妈妈身后回去了。第二天,听说茂生妈扒火车走了,去了遥远的南方,那里有美丽的香樟树,有只有书上才有的杨桃,有石头砌成的小拱桥,那里一年四季都是春天,那里的草一年四季都是绿的,花一年四季都是香的,那里非常非常地遥远,站在向山岭最高最高的地方都望不到那个地方的边边角角。学校里最嚣张的混混钱前总是欺负茂生,用他那充满恶臭的嘴说“你妈跟野汉子跑了,你也是个杂种”乔月和哥哥乔彬总会在这时候出现,打倒钱前这个烛龙,救出茂生这个公主。和茂生一起给钱前两脚然后逃跑到向山岭的山顶看着橘红的落日等待茂生妈的归来,因为茂生说他妈妈临走前对他说要他等她,她会回来把他接走。但乔月不想让茂生走,她想让茂生一直骑自行车载她回家,在种满柿子树的马路中央追赶飞驰在前面的哥哥,想一直靠在茂生的后背闻茂生衬衫上的香味,想一直有茂生吃她不喜欢吃的煮熟的胡萝卜,想一直跟着茂生点燃过年的爆竹,她想如果茂生妈要是永远不回来就好了。好像夕阳听懂了她的呼唤,茂生妈一走几年一直都没回来。直到2009年的冬天,茂生十四岁,做出了一件震惊全校的事。他离家出走了,独自一人,在这大雪纷飞的季节离开向山岭寻找那个有燕子,有绿草,有香花的春天。乔月早在一星期前就知道了茂生的计划,看见茂生藏在糖果盒里的钱还有地图,茂生不让她告诉别人,连她哥也不能说,这是她和茂生的秘密,她很高兴茂生的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所以她把她自己攒的钱也全都给了茂生还从衣柜的抽屉里偷了一些家里的钱,虽然被妈妈发现,打了一顿,但她还是很高兴很高兴。2009年12月3日的清晨乔月从宿舍的窗户口看到白茫茫的一片中一个黑色的人影渐行渐远,她急忙跑出宿舍,追到校门口,看着那个黑影渐渐模糊只留下身后越来越长的鞋印子,被晚来的风雪覆盖不留痕迹。乔月心里感觉空落落的,像丢了一件东西一样难受,她有些后悔了,应该紧紧抓着他的呀,或者跟着他走,可是她不敢,不敢独自走进这寒冷冬季,她害怕那种茫然的追寻,只能按部就班地跟着人群的惯性走,她也想让茂生和她一样,可茂生说他会回来,他不能一直等妈妈来找他,他要救妈妈,而且他只出去找一下,然后带着他妈妈一起回来,他已经长大了,能够保护他妈妈。乔月很想相信茂生,她也觉得向山岭是茂生的家,他总会回来的。但是又想到茂生妈不是就一直没回来吗?在茂生妈离开后那一年走的那只猫不就一直没回来吗?巧姐也是离开向山岭就不回来了。茂生能把他妈妈带回来吗?要是他妈妈不回来怎么办?要是茂生不回来怎么办?乔月身上一下子就落满了雪,看见前方没了茂生的背影忍不住想哭。她想大声把茂生喊回来,又怕被老师抓住发现他们的秘密。这个冬天雪一直一直地下,似乎想要将向山岭淹没。乔月每天都跑到山顶等待从远方回来的人,人群里没有茂生,没有茂生妈,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在向山岭呆过,唯有整天酗酒的茂生爸,和这泥土砌成的瓦房子能够证明茂生存在过。荒原上的人依旧各自做着各自的事,跟着四季的齿轮,等黎明,等秋收。
三,快乐的茂生
茂生看到乔月翻开那个糖果盒时很害怕,他怕乔月把他要逃跑的事告诉爸爸,告诉老师,或者告诉乔彬。他骗乔月找到妈妈就回来,其实他是不想回来了,他感觉向山岭的人把他的不堪由内而外看得透彻。爸爸打妈妈的那个晚上,他躲在橱柜里,他在橱柜里点着鲜红的蜡烛,昏黄的光就像向山岭的夕阳,他靠着那橱壁抱着从路边捡的奥特曼人偶感觉这个空间是那样温暖,外面的世界在不断争吵撕打,他都不在乎,如果可以永远这样温暖就好了。在后半夜他又看到那个男人了,妈妈抱着那个男人哭,男人穿着灰色的大袄,裹住妈妈,把妈妈带走了。茂生睡眼惺忪以为那是梦,一下子清醒过来,推开橱柜,跑到客厅,红色大门半开着,客厅临时搭建的木板上只余蓝色的薄被,空气中传来爸爸在卧室打呼噜的声音,一声低一声高像个催眠曲。那是茂生第一次感觉被抛弃,为什么要跟那个男人走,为什么不把他也带走。茂生没有出去追,回到他的小窝继续做梦,他想也许这只是梦,明天醒来妈妈依旧躺在客厅的木板上,或者妈妈舍不得他明天就回来了,或者妈妈在那边安顿好就会来接他,或者……。第二天下午乔月和乔彬来找他上学,骑着乔月的自行车,他告诉乔月和乔彬他妈妈去南方了,安顿好之后就带他去南方过好日子。说完他就载着乔月往前去了,这次他骑得很快,乔月紧紧抓住他的衬衫不放手,乔彬在几米之外呼喊“茂生,茂生,你骑那么快要死啊”钱前说得没错,妈妈就是跟野男人跑了,乔月乔彬帮他打架他一点都不感激,他想总有一天他会自己离开这里,每天去山顶不是为了等妈妈,而是寻找出去的路,他知道从向山岭左边那条马道出去一直往南走那里有个破旧的被栅栏围着的铁轨,顺着铁轨往东走会看到一个隧道,穿过隧道就会看见新修的铁路干线,每天不同时段都有不同的火车经过,拉煤的,拉货的,拉人的。他不知道火车是什么东西,听妈妈说,火车很长,很大,很重,经过一个地方周围的东西都会被它吓得颤抖,以前火车也经过向山岭可自从向山岭有塌方后它就再也没来过,因为村民们觉得向山岭就是被这火车震塌的,一群人堵在铁轨中央硬生生把火车给逼停了。他怕这火车,可是又想离开向山岭,所以他就一直等着,等他攒够钱,等他长大,等他做好准备,或者等他妈妈来接他。一直等了五年,他每天捡破烂,从爸爸给他买烟买酒的钱里扣,爸爸自从妈妈走后越来越爱喝酒,也越来越爱打人,每次被爸爸打的时候茂生就想着妈妈口中的南方,多么美,有花香,有鸟叫,他会去南方。钱还没攒够就被乔月发现了,她看到了他画的地图,他是真怕她说出去,可是没想到乔月竟然拿钱给他,那么多,红色的一百块,绿色的五十,黄色的二十,他知道这可能是乔月偷的,但他还是把那些钱塞进糖果盒里,他需要那些钱。2009年12月3日的清晨,茂生走了,扔掉糖果盒,把钱和地图揣进怀里,一步一步地走向向山岭的马道,没有回头,也没有一点留恋。茂生走的时候跟谁也没有说,他一直担忧乔月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就提前走了,如果他准备离开向山岭的事被爸爸知道,他肯定会被打死,他攒的钱,他画的地图,肯定全都没了。现在的茂生是最快乐的,看着雪花从漫无边际的天空飘下来,他欢快地一边奔跑,一边跳起扑捉飞翔的雪花,他一点也不担心学校的人追出来,等他们发现时他已经坐上去南方的火车了。原来火车是这样子的,长长的,轰隆隆的,也没什么可怕。可是火车那么快,茂生不敢扒上去,于是他沿着铁轨一直走,一直走,他知道前面有一个站口,火车会在那里停,他必须得在太阳出来之前走到那里,等待经过站口的第二辆火车。火车来的时候茂生在站口旁的草丛里睡着了,等他醒来,火车已经走了,茂生很后悔错过最近的火车,这次之后他又得等一个下午,坐那辆拉煤的车走。南方,终于到了。茂生脱下他的大袄,在南方的街头呼呼大睡,有几个讨饭的老人经过,用拐杖敲敲茂生的大腿,茂生抬起头痴痴地傻笑。没有什么人是能被饿死的,没有什么人在南方是活不下去的,茂生将仅剩的几十元踹进怀里,找了一个在工地搬砖的工作,晚上就睡在工棚里,工地里打饭的阿姨总问茂生为什么不去上学,茂生不回答,只是傻笑,他觉得在这里是最快乐的,每天都有热饭,每天都能把那一大堆红色的砖搬完,看着他们把砖一点一点垒起来砌成墙,最喜欢工地里看东西的阿黄,平时安安静静地不吵不闹,有陌生人转悠时才喊几声叫茂生出来。他也想过找妈妈,但觉得妈妈现在可能幸福地生活着呢,他没必要去打搅。南方的雨特别多,而且一下就下好几天,下雨的时候,工地就停工了,茂生闲着没事做就打着一把伞在南方的雨季里散步,就是在这样的雨季里茂生遇见了和森。大雨滂波,和森满身伤痕地站在雨里,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路旁的那个理发店,理发店里亮着暧昧的灯光,有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嗑着瓜子与人调笑,好像没有看见站在门口的和森。茂生走上前去,用伞遮住和森头顶的雨,和森仍然木木地站着,也不接伞,也不回头,茂生便脱下他自己的大外套,套在和森身上,扣住帽子,拿着雨伞走了。走了十几步,回过头,看见和森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套着茂生的黄色大外套扣住帽子感觉有点滑稽,茂生笑了笑就回头继续往工地走,还有给阿黄喂吃的。自那之后,茂生总会遇见和森,比如说,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比如说,晚饭结束和工友们一起回工棚时,再比如说,他搬砖的时候。每次茂生总想让和森把那件外套还给他,可是每次他和她都说不上话。她有时提着超市的篮子跟在一个断腿的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后面;有时站在那个有黑白条纹旋转的亮着暧昧灯光的发廊旁边,穿着黑色的机车服,画着浓妆,一头黄发,左手拿着烟,身子靠在墙上,熟练地抬起手,深吸一口,吐出大团白雾,星星火光在烟雾缭绕中忽明忽暗,茂生也看不清了她的表情;有时候她和一群小混混经过工地,用竹竿或石子挑逗阿黄,阿黄这时候便会激烈嚎叫,呼唤茂生,茂生跑出来时,那些混混已经跑远,和森站在工地的对岸,看着茂生安慰阿黄,抚摸阿黄的头,对阿黄说悄悄话。后来,和森每次来都给阿黄带肉吃,阿黄在和森的肉的喂养下越来越胖越来越喜欢和森,和森来了也不叫,想要和森抱。房子总会盖起来,工程总会结束,茂生想跟着工友去临近的一个厂子里工作,厂子是工头的老乡开的,工头看茂生他们做活认真,便介绍他们过去。竣工的时候,工地放起鞭炮,和森和茂生站在热闹的人群边,等鞭炮放完去捡漏放的小炮,他们俩坐在南方的桥边,和森靠在茂生身上,茂生点燃一个,扔一个炮在空中,啪的炸开,和森看着火光痴痴地傻笑。茂生对和森说他要去厂子里做事了,以后每月都有固定的工资,等有钱了他就在外面租一个房子,把和森接出来住,住在他们自己的小窝里。和森对茂生说,她也要找活干,她的一个朋友在火锅店工作,茂生去厂里工作后,她就悄悄过去,再也不回发廊,她爸妈肯定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也不在乎她去哪儿了。和森把火锅店的地址给茂生,茂生把厂子的地址给和森。一个在南方的最东边,一个在南方的最西边。他两看着这地址都笑出了声。一年流逝,在艳阳高照的晴天里,茂生和和森住进了他们期待已久的,矗立在南方正中央的简陋的小窝。小窝里贴满陈奕迅的海报,放着一双粉色的拖鞋,一双蓝色的拖鞋,一个粉色的牙刷杯,一个蓝色的牙刷杯,一条粉色的毛巾,一条蓝色的毛巾。有阳光射进来,房间被一片金色笼罩,床头照片上的两个人在灿烂地笑。
四,快乐的和森
和森在她的16岁遇见17岁的茂生。那天大雨滂沱,茂生打着红色的雨伞,穿着黄色的带帽子的工作服,从她旁边经过,用这个有着洗衣粉清香的黄色衣衫,遮住七月份的梅雨。茂生在旁边的工地做事,妈妈的发廊里总会有工地上的工人穿梭进出,玩牌,打麻将,酒瓶子总会跌倒,黄色的带着小气泡的酒水从圆桌上滑下来,撞到棕木地板上溅起雨滴般的水花。空气中弥漫起香醇的酒味,夹杂着烟土燃烧的沉醉。和森从酒肉歌笙中走过,顺走一包白色包装盒的香烟。站在洲梓巷的巷口,按下打火机,橘红的火焰燃起,中间幽蓝的内焰被风吹得颤抖,左手的烟轻轻点燃,有一缕白雾自烟头缓缓上升,渐渐融入黑色夜空。毛毛和光头来了,和森和他们一起去林叔的台球厅打球。路过那个工地,一只黄色的狗看着他们走进嚣张地嚎叫,光头取了个石子,砸中黄狗的脊椎,狗唔咽一下,又叫起来,叫得越来越大声。突然远处传来愤怒的呵斥声,毛毛和光头跑了,和森也有点害怕,躲到路边的树旁,她看到茂生走出来了,抚了抚狗的头,抓了抓狗的耳朵,一阵安慰之后,就进去了。和森从树后出来,捡起一粒石子,打到那只狗的头顶,狗抻着铁链咬她,她飞快地向台球厅跑去,边跑还边回头给那只狗做鬼脸。和森已经好久没去学校了,她爸妈也不知道,爸爸断了腿,脾气怪异地让人发怵,时而和蔼可亲,时而狠戾残忍。她只在爸爸颜色平和时回家,日复日地在外游荡,偶尔碰见茂生,她便抬起明亮的眼眸注视着他,好似一道射线,一到激光,要穿透茂生的皮肉,砸到茂生心底。和森能看出茂生喜欢他,茂生的沉默让她很气愤,所以那个满月的夜晚,她拽着茂生,扔到洲梓巷的废弃的将要拆迁的墙角,把他压住,狠狠地咬他的嘴唇,她很高兴茂生回应了她,他们在这个月圆之夜相互爱恋,无言拥吻。和森知道工程要结束了,她怕茂生找不到工作,就想着自己找活干,自己养茂生,她知道林眠在火锅店工作,便去找林眠希望她能帮自己谋个生计。没想到那么顺利,和森穿着大红色旗袍站在火锅店门口,想着以后和茂生结婚一定不要穿红色旗袍,俗得要命,必须得穿白色婚纱,茂生穿黑色西装。一年的时间,和森就从那个发廊里搬出来了,住进了和茂生的小家,他们的家里有一只小狗,和森给它起名叫锅盖;还有一辆自行车,茂生从垃圾厂花十块钱淘来的,车子刚来他们家时没有车座,茂生在废品站等啊等,终于等到一个吐着棕黄海绵的黑皮车座儿。从那以后每日清晨,茂生便载着和森从南方的最中央的小窝,穿过人流,穿过汽车,穿过红绿灯,穿过和风细雨,送她去最西边的火锅店上班。然后茂生又骑着自行车如同飞翔的燕子,冲到最东边的工厂做工。晚上十点钟的时候,茂生会准时赶到火锅店门口,和和森一起拿着火锅店打包的菜在人来人往的玫瑰广场,吃光,然后推着自行车,踩着漫天洒落的星光,回到他们的家。有时候天下雨,茂生会载着她,将车子骑得飞快,让公路上溅起飞翔的水花,留下细细的车辙。锅盖很好养活,火锅店的骨头剩肉管饱。如果他们两回来迟了,它就自己去找吃的,像以前的阿黄一样聪明。和森想一直这样幸福着,南方的天气越来越好,该晴天时晴天,该下雨时下雨,杨柳拂过清风,桥头水不声不响温柔地经过,野鸭抖了抖翅膀,在荷花盛开的碧水中,闷了闷头,继续嬉游。什么都刚刚好。
五,离开
这一年,那条路上一排排的柿子树被挖掉了;这一年,向山岭被横来的高速公路劈成两半;这一年,满山遍野的油菜花田在向山岭开放;这一年,荒原上清晨的袅袅炊烟中,有新的小孩追逐打闹。远方有红日升起,热情地用它精致圆满的轮廓射出细线,穿透薄雾,撒在路旁的高树上,撒在树下翠绿的碧草上。村里鞭炮声,吆喝声,锣鼓声,震落了玉米叶上的毛毛虫,震塌了小孩刚搭建的土方堆。“乔家的两个小孩考上大学了”“哎呦喂,真是长脸嗳,一下就中了个双黄蛋嗳”“要我说,这乔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向山岭几年才出一个秀才”“二蛋,听到没,你以后可得给娘争气呀,你要是考上大学,娘给你把镇上最有名的荣华戏班请过来,在向山岭唱他个三天三夜”“二蛋娘,这可是你说的呀,我们可都听着呢,你可别忽悠你家二蛋”“……”“……”。乔月坐在向山岭的山顶,身边撕碎的信纸被风吹散,连同乔月的眼泪一齐吹走,掉进山谷,摔进缝隙。妈妈想让乔彬和乔月都留在向山岭市,这个离家最近的地方。但乔月固执地修改了志愿。她要去南方,闻闻南方的花有多香,草有多绿。九月,火车站,人潮涌动,乔月看着向山岭离她越来越远,有点慌乱,周围的挡板遮住了她的视线,向山岭黄色的油菜花田,越来越小,变成小点,一转弯就没了,连一个小点也看不见。一夜半天,南方就到了。真热。乔月被人流推着走到火车站出口。茂生就站在银色栏杆后那群等待者身旁,乔月一眼就认出他来了,眼睛还是那个眼睛,鼻子还是那个鼻子,嘴角的痣还在。满头大汗地顶着“茂生欢迎乔月”六个黑色大字,“茂生”下面还画了个箭头直指自己头顶。茂生也看到乔月,放下纸牌,跳过栏杆,喊了声小月,抚了抚乔月的头,拉过乔月的行李。“坐了一夜火车累坏了吧,走,哥先带你去旅馆”。乔月低着头小声说“不累”,可能声音太小,茂生没听到,他抓着乔月的手一直往前走,头左右来回探探,看有没有车过来。这时候,乔月觉得茂生还是以前那个茂生。他们坐出租车到了一个商场买了许多零食然后才到了旅馆。茂生说让乔月今天先休息,明天带乔月到南方的景点到处转转;茂生说离开学还有几天,等逛够了再报名;茂生说他家有点小,所以决定在这边订个旅馆给乔月;茂生说今天太阳大,他就没让和森出来,希望乔月不要介意;茂生说明天一定带和森来看她;茂生说让乔月晚上注意安全,把门锁好。门关了,茂生走了,乔月坐在旅馆的白色的柔软的床上,眼泪莫名地就流了出来,顺着脸颊在白色床单上开出一朵花。眼泪自己要出来的时候,你是怎么也止不住的,从胸口那个地方开始好像有一团气堵在乔月的食管里,打嗝,抽噎。乔月“哇”地就哭出来了,一哭就真的停不下来,从中午哭到下午,从下午哭到黄昏,从黄昏哭到漫天星斗,从满天星斗哭到乌云密布,半夜下起了雨,乔月也哭累了,睡着了,深夜雨水滴在窗台,玻璃窗上溅起了水花,室内温暖,有一层薄薄的雾气在玻璃上生成。乔月来到南方的第一个夜晚,狂风怒吼,雷鸣阵阵。只是乔月到第二天清晨看到湿湿漉漉的地面才知道原来昨晚下了雨。那天晚上的乔月睡得天昏地暗,一会儿梦到向山岭的油菜花;一会儿梦到被一片雪白笼罩的向山岭中学;一会儿梦到一排排柿子树下,茂生在微笑;一会儿梦到她又被丢下了,其他人都往前走,留她一个人在原地打转,怎么追也追不上。窗户旁,南方的高树的叶子被雨水鞭策,击打,断了叶脉,破碎的叶尖,随风粘到玻璃窗上,风吹不下,雨打不落,闪电雷声,噶蹦噶蹦地脆响似要将玻璃震碎。乔月躺在白色的柔软的床上发出细微的鼾声,沉睡,做梦,不知西东。
六,死胎
南方的六月,艳阳高照。前方有一条长长的路,宽阔的公路,路的两边是小树苗,耷拉着叶子,用孱弱的身躯向烈日低头跪拜,祈求一缕和风,一丝细雨。和森面色苍白,裹着深冬的大袄,躺在茂生借来的三轮车上瑟瑟发抖。茂生骑车总是那么稳,永远不会让她担心车子突然蹦起来或者撞到什么东西。这个冬季真是长,太阳这么大,竟然还这么冷。和森静静地躺着,眼神呆滞地看着天空,没有云。她紧了紧棉衣,将左手伸进去,肚皮有些温热,贴着一片白色的有些粗糙的纱布,纱布下面掩盖着一条丑陋的可怕的口子。她的孩子就是从这个口子里被拉出来的,她的孩子也是在这个口子里死掉的。她能感觉到冰冷的刀划开她的肉,那时候她还怕他们伤到她的孩子。她和茂生的第一个孩子,还没出生就死了,在肚子里就死了。和森摸着纱布,轻轻向下按一点,有点疼,再按一点,疼。乔月跟着车子跑,看见和森的眼睛越来越涣散,嘴唇越来越发白,大声喊“茂生,茂生,停下,快停下,你看和森她怎么了”茂生赶紧拉下手刹,跳上车,右手抬起和森的头,将左胳膊放进去,轻声呼唤“和森”。和森望天,不语。茂生紧紧拥住和森,头深深埋在和森的左肩,“没事,会好”。乔月捂着嘴巴,低头,颤抖,她怕她哭出声,他们俩都没有哭,她怎么能哭呢。
太阳晒得皮肤通红,长长的公路上,一辆绿色的三轮车,在烈日下,被烤得发烫,好似铁板,蝴蝶还没扑上去,就被灼伤,抖了抖翅膀,自由垂落。茂生背着和森往前走,乔月提着和森在医院的洗漱用品,跟在他们后面,一步一停歇,茂生想让乔月自己先骑车回去,天气太热,乔月载不动他和和森,和森又不愿意放开抓着他的手。可是乔月说,她跟在后面也能保护和森,怕茂生一不留神把和森摔了。他们静静往前走,三个人的影子贴在地面,流淌出,这片公路上唯一的,有些阴凉的区域。
南方的路太长,茂生在一片蝉鸣,一片燥热中,将和森背回了家。乔月已经回校,大三课多。茂生觉得生活可笑。不动声色给他晴天霹雳,从头到脚击得粉碎。那时他看到那个孩子了,脸红扑扑的,身体很小,在篮子里乱动,是兔唇,嘴巴完全裂开,需要手术,和森费尽全力生下的就是她,九月零三天,她日复日吸食和森,因为她的降生,和森将要死去。他也想有个孩子和和森一起将她养大,爱她,呵护她。但……
他提着那个篮子到孤儿院门口,放上一张明信片,离开。南方的夜晚有清风,滑过茂生的肩膀,吹亮了街边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就像向山岭七夕夜的火把,弯弯曲曲,延绵至山顶。灯火明亮的地方,明信片露出一角,“茂和”。
茂生对和森说生下的是死胎时,不敢看和森的眼睛,他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应不应该让和森看一眼那孩子,他怕和森看一眼就舍不得,那样的孩子放在这样的家里是养不活的。在回家路上,他不停地对和森说,他们会再有孩子,会再有。和森伏在他的背上,不作声,他感觉到了肩膀的一丝湿润。他想,只要和森在,他可以什么都不要。所有残忍的事都由他来做,和森就快乐地做着和森。
七,故乡
还没到腊月,南方就有点冷了。可能是因为那场雨,气温骤降。茂生将燃烧之后的灰白的煤球放到路边的树下踩碎。抬头望了望南方的景致,灰蒙蒙的一片,尖顶房子在萧索枯树中断断续续冒着轻烟,屋檐红的绿的招牌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坚定地闪烁,砰砰砰如同心跳。远方隐约中可以看见山,南方的山,深色的,不高,一个连一个。向山岭的山也是这样的吧,已经忘了。昨天和森说想去茂生的老家看看,茂生顿了顿,老家。他想对和森说那地方没什么好看,一片荒原。可是看着和森苍白的面容,热切的瞳孔。他说不出,不知道原因,也许是不忍心拒绝和森,也许是他也想回去看看。
可能是还没到春运,火车站人不是很多,茂生左手提着行李,右手搂着和森,站在月台旁,一阵冷风经过,放下行李,为和森紧了紧衣服,和森呡了呡青紫嘴唇,眼睛笑了笑,慢慢将脑袋靠在茂生的肩膀上,说“不冷”。火车从远处驶来,亮着头顶的灯,灯光穿透薄雾,发出“呜……”的声响。茂生摩娑了一下右手手掌中的衣料,低下头说“来了”,和森抬起脑袋向远处探了探,橘红的灯,从迷雾重重中,越来越近,圆圆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然后停下,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可能,走累了。
一夜半天,一下子就离开了南方。茂生捏着要坐公交的票,有些紧张,仿佛又回到逃离向山岭的那个夜晚,忐忑,不安,颤抖。和森轻轻覆住茂生的手,“别怕”。没有颠簸,一小时三十分钟,向山岭就在水泥马路那一端,高大的梧桐树包围着,雾气笼罩,和南方好像没什么不同,深绿的高大的树洞中,散落着太阳的和煦的光。隐约有一群孩子骑着自行车出来,光影斑驳,身形瘦小,传来阵阵欢笑。茂生突然想哭,步伐沉重,搂着和森,一点一点向前走。那个红房子拆了,建在翠绿麦田灰白路边的红房子,曾经在那里,茂生缠着妈妈买冰棍,买辣条,和乔彬打赌买弹珠;柿子树也没了,水泥胚做成的模具紧紧贴着拱形水渠,没有一点泥土,没有一丝杂草,水安静地流淌,渠边树里,有野鸡发出声响,突然间,噗一声,飞入天空,翱翔着,又钻入更高的树里,没了踪迹。茂生慢慢走,好像是这里,又好像不是,这里多出一条路,这里多了几棵树,这里又多了个房子有人家的房,不是那种小卖部的小屋,雪白雪白的瓷砖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和森半个身子靠在茂生的怀里“你家乡真美”“美吗,是挺美的”茂生心里说。
茂生顺着记忆来到小时候的家,是这里吗?好像是吧,正对着马路,在村子最西边的角落里,可是墙不是这样的,门也不是这样,门口不应该这么干净。上前,敲门。门里传来一声声狂躁的狗吠声,一直是狗吠。隔壁一个年轻的媳妇抱着孩子经过“是不是找茂大爷呀,上山去了,估计得晚上才能回来,哎呀,这茂大爷真是可怜,听说老婆孩子都跑了,不管有没有活总往山上跑,瞅了这么多年还没瞅个影子,估计是不回来了,您找茂大爷啥事呀”茂生脸色有点僵硬,不知该怎样回答,在北方的风的吹拂下心脏打了打颤。
夜晚,向山岭很冷,茂生将行李包里的衣服拽出来,为和森裹上,搓着和森的手,哈着热气。茂生爸就是在这一片漆黑中回来的,隐约中看见门口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被男的拥在怀里。等看清男子面容时,他感觉有些熟悉,猛然顿住,头脑空白,咽喉发不出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唇口碰撞,一个名字从胃里升起,由舌尖滑出,顺着温热的气流,散在黑夜,跑落到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茂生”。
没想过爸爸也会这么老,头发苍白,后背佝偻。“吃饭了吗,累了吧”茂生爸在屋子里不知应该站着还是坐着或者是最舒服的姿势蹲着。最终还是走出房间,抹了抹眼泪,去厨房给茂生和茂生媳妇下面条,下完之后突然想到茂生媳妇是南方娃可能吃不惯,又蒸了份米饭。这些年,一人在家,练出了一手好厨艺,村里红事白事的筵席都由他掌勺,茂生爸盘算着明天大早去镇上买些菜,给茂生和茂生媳妇好好补补,那媳妇身体好像不怎么好,不过只要茂生喜欢就好,只要茂生喜欢。
向山岭的人都知道茂生回来了,茂生爸整天乐呵呵地对村里人说茂生回来了,回来了,还带着媳妇。大多数时那些人会跟着茂生爸乐呵,还要糖吃,但有时候村里人会问茂生爸,茂生回来了,茂生妈知道吗。每当这时候茂生爸的脸色就会突然冷起来,用右手提拿着古铜色的小烟枪,在他蹲着的石头砌成的台阶沿上敲一敲,缓缓起身,向树边的小土堆上吐上一口烟渍,离开,背影颤颤巍巍,好像被枪崩了心脏的烈士,蹒跚着脚步,离开他的战场。茂生妈一直都在隔壁镇上,向山岭的人都知道,茂生爸也知道,也许茂生也知道,但他们都以为茂生不知道。茂生回到向山岭,茂生爸不想让茂生妈知道。但茂生爸知道有些话会化成风一直飘,一直飘,飘到想听的人的耳朵里,他无从阻挠。
“向山岭很美,树好多,郁郁葱葱的,鸟也好多,为什么你说是荒原呢,我还以为满是枯草呢”,和森趴在茂生背上虚弱地说,这是和森三个月来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茂生想让她别说,因为她每说一句就会耗费很大的力气,茂生想让她把力气存着,就像存着生命,存着气,一点点垒着,在这世上的时间就长了,茂生就可以带她将他童年所有的角角落落都看一遍,经过一遍。
“我也不知道,在小时候的记忆里,它就是一片荒原,枯黄的,充满尘土和断崖”。
“你小时候,不好”
“嗯”
“我小时候也不好”
“我知道”
“现在好了”
“对”
茂生背着和森走了好多地方,老旧老旧的小学,现在已经变成村委会,乒乓球台还在,篮球场也还在,几个小孩在打球,黄色的乒乓球滚到茂生脚下,茂生踢了踢,那些小孩做势想要教训茂生,但瞧见茂生背上和森的样子,就赶紧跑开,连球都不要了。茂生笑了笑,走过去,捡起球,递给和森,让和森玩。和森没接住,掉在了地上,球在地面上弹着弹着慢慢落下,停在秋千旁。茂生说“没事”,然后走过去,轻轻把和森放在秋千上,拾起乒乓球递到和森手里,用自己的手握住和森的手。秋千旁的树上有麻雀叫,一阵微风拂过,树枝晃了晃身子,麻雀便飞走了。和森很喜欢向山岭的太阳,也喜欢现在在太阳下的茂生,她身子向右欠了欠,茂生坐在了她旁边,茂生用自己的力量,带动着秋千,带动着她,在微风中感受空气的清新,阳光的柔和。和森想留的再长久一点,但感觉身体越来越没有力气,有时肚子会疼,很疼很疼,她不敢告诉茂生,怕他担心,她偷买了止痛药,刚开始吃一两颗就管用,可是后来越来越没有效果了,还开始掉发,呕吐,眩晕。和森感觉自己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就像肉体一点点变透明,或者分解,成碎粒。大多数时间恍恍惚惚,感觉自己不存在,每次有意识了,就在茂生的怀里背上,能看见茂生,真好。
八,see you
雪静静飘落,不紧不慢,偶尔有一点风,躲进衣袖,带着一点余热又躲进丛林,在丛林里晃荡一下,又爬到树梢,然后悄悄飞走。乔月坐在寒冬的空谷上,看着向山岭被一片白色覆盖,旁边是茂生的墓。茂生和和森,和森和茂生。“如果没有心就好了”,乔月想,“或者自己的心脏能够被自己控制就好了”。轻轻抚下墓碑上积的雪,将一个古旧的糖果盒放在旁边,转身离开。雪越下越大,墓碑上又积了一层,看不见了青灰色的石台,看不见了压冥纸的红砖,看不见了铁制的果盒,也看不见了向山岭原来的郁郁葱葱的样子。空荡荡的峡谷,一个黑色人影,迎着寒风,迎着飘雪,走在向山岭的最深处。
“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唉,怎么就为了一个女人就寻死去了呢”“也是,太可惜了,怎么不为他爸妈想想”茂生妈一身白衣坐靠在糊着报纸的墙边,门外嘈杂的说话声,嗑瓜子声,筷子碰撞瓷盘声,一滴不落地往她耳朵里灌。茂生妈也想,儿子为什么要跟着那个女人走,这么轻易地放弃了生命,像个傻子,也许他认为这样做值得,也许……。茂生妈从来没觉得对不起儿子,就像当年离开向山岭她也从来没后悔过。只是茂生突然没了,没想到自己心里会这样难过,她一直认为茂生是她的耻辱,是她这辈子都无法直视的疤痕,那时想着要是没他,她是不是就不会在向山岭蹉跎那么多年,可是时至今日,那么多年和这么多年相比也是短暂的像一两个日头落了又升,一两天而已。逐渐苍老,有时也想长大的茂生是什么样的 ,一直忍着不见,只不过是怕见了就输。
茂生爸蹲在白色的灵堂旁,注视着灰白照片里茂生的笑颜,深吸一口汉烟,“这回是真走了啊”。感觉到胸部的一团即将要引起抽噎的郁气,赶紧用手压住,慢慢起身,走到半拆的灵堂后面,又蹲下,一手扶着铁杆,一手捂住嘴,鼻酸,流泪,在无人喧哗的角落,将碎的心揉成一团,然后吞下,抹去眼角泪,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门外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人们调笑着,嗔怒着,几只小狗为了一个骨头挣来抢去,小孩吓得直哭,大人从办丧礼的筵席上拿了颗花生米,在眼前晃了晃,挂在被风吹得红裂的脸颊上的泪珠一下子就风干了。雪依旧在天空飘,一阵风吹过,白色挽联,断了腰,翻转了个身子,随风逝去。see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