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归(四)
赵光义为哀悼李煜,罢朝三日。第四日,传旨召钱俶入宫饮宴,宴请他一人。
宣读圣旨的太监一走,礼贤宅变成一座冰窟。
钱俶把书房里的书籍收拾干净,而后香汤沐浴,换上了崭新的衣衫。
王妃哭成了一个泪人,最后一次为丈夫整理衣襟,丝带柔滑,却怎么也梳理不妥当。
“临生有何喜?临死有何惧?若悟空性法,无生亦无死。”钱俶淡淡的说,从容的走。
吴越国静悄悄完成了更替,十三州百姓安居乐业,西湖歌舞不休,他问心无愧,没有什么遗憾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用恳求的语气说:“再唱一曲《陌上花》,可否?”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缓缓归……”王妃的吴侬软语伴着琵琶,伴着哀泣,弥漫在春寒料峭的汴京礼贤宅。
集英殿,空旷阴冷。
“李煜该死!”赵光义突然说,把酒盏重重顿在桌面上。
钱俶坐直了身子恭听,皇帝行伍出生,谩骂粗俗不堪。
“忘恩负义的畜生!春天也苦,秋天也悲,像个母鸡似的嘀嘀咕咕,呱噪不停。岂不可恨?早依了朕,开宝八年,江宁城破,一刀砍下他的狗头,岂不干净!”赵光义对着钱俶把手一挥,做了个隔空劈砍的动作,钱俶脖子上泛起一阵凉意。
钱俶劝慰说:“皇上息怒。李煜是个酸书生,本该在教坊填词作曲而已……”
“哼!”赵光义冷哼一声,说:“他若安心填词也罢了。”说着从座侧几案上抽出一叠文书,丢给钱俶。
都是发自南唐旧地的密报,篇篇写着李煜一心谋反复辟。钱俶想到,赵光义手里也少不了一叠叠揭发自己谋反的密报吧。他立刻起身跪倒,高呼:“臣妄言,罪该万死!请皇上治罪!”
“起来起来,文德不必拘束。”赵光义显得和善了一些,说:“文德说李煜是个酸书生,十分有趣。不知文德如何自喻呢?”他一边说,一边从桌后拎起一只青瓷梅瓶,抚弄着瓶口暗红色的丝布。
钱俶瞬间领会了,这是一瓶赐给谋反者的毒酒。他神色淡然,说:“回禀皇上,我是个疏懒的和尚。早年修整了杭州灵隐寺,准备在那里出家。可是,皇上待我恩重如山,不得不硬着头皮打理吴越庶务,不敢偷懒。”
赵光义笑了起来,笑声由缓变急,由轻变响,最后开怀大笑。他一边笑,一边指着钱俶,说:“文德,文德,你这嘴,该去说平话,哈哈……”
在笑声中,赵光义揭开青瓷梅瓶上的红布,双手抱瓶,往一只新酒盏内斟酒,问:“文德,你家祖上也是行伍出身,一剑寒霜四十州啊。怎的到你却整日念佛?”无形的杀机弥漫开来,殿内烛火无风乱晃,把赵光义的脸映照得有如鬼魅。
时候到了。钱俶端坐,感觉自己的身心分离开来,心灵飘荡到殿堂高处,平静的看着那盏酒,看着赵光义,也看着自己。
“回禀皇上,俱是因缘造化。唐失其鹿,天下豪杰并起,先祖据东南而望中原,起四十州之野望,时运使然。而后,自知德薄福浅,先祖改四十州为十四州,保境安民,以待真天子。而今,大宋一统宇内,吾辈自然从善如流,勤修佛事,以厚阴德,为子孙造些福业。”
“好好好。”赵光义双手握住那盏酒,说:“朕与你一样,都是为了儿孙啊。”他目光冷冷的看着钱俶。
赵光义啊赵光义,你比太祖差得太远。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为的是不杀人,你却用酒杀人。
钱俶缓缓起身,等待赵光义端起酒盏,递给自己。